在灰蒙蒙的大道上,秋天的原野远远地伸展着,一望无际。田野上空,一条条烟色的云彩静悄悄地飘动着。微风在田野上吹过,翻阅着干草茎。微微湿润的青草在早晨的雾气中散发着香味。泥土像流质一样地荡漾、波动,黑色泥土的淡薄气味使人感到奋发和甜蜜。收获后的大地在歇息。
皇家行列在默默地向东移动。
尹福仍是与李瑞东策马并行。他在行进中特别注意观察每一个宫女,然而没有发现慈禧的蛛丝马迹。
当尹福策马经过瑾妃的轿前时,听到宫女木兰花与宫女娟子的对话。
木兰花问娟子:“你怎么了?”
娟子叹了口气:“真是老太后好伺候,姑姑不好伺候。宫里的规矩,姑姑的权大,对下面的宫女,可打可罚,这几天姑姑的火气特别大,动不动就拿我们出气。打还好忍受,疼一阵过去了,就怕罚,往墙角一跪,不知跪到什么时候。姑姑的事都是由我们伺候,洗脸、梳头、洗脚、洗身子,一天要用十几桶水……”
木兰花笑道:“谁叫人家是姑姑呢,等你到了三四十岁,也不成姑姑了?”
“我?我也能成姑姑?到了十八九岁,太后还不让我嫁人?要是嫁个漂亮小伙,还算有福气,要是嫁个麻脸瘸子,我这半辈子不是算倒邪毒了。”
“你是太后的贴身宫女,太后还能亏待了你?”
“宫女是不许打脸的,脸是咱做女人的本钱,女人一生荣华富贵多半在脸上。当年老太后、隆裕主子打珍小主嘴巴,那是对珍小主最大的羞辱。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可是这个姑姑专打我的脸。”
“你大概又犯了什么错儿,是不是睡觉时大八了一躺?”木兰花说这话时紧盯着娟子的脸。
“噢,这不断地走啊走,有时一天走好几十里地,累得肚子转筋,还不许我们睡觉,躺的姿势还管?”娟子说这话时气呼呼的。
“这是宫里的规矩呀!”
“这不是宫里时,是在路上。在宫里时,不许我们吃鱼,怕身上带腥气味。”
木兰花道:“就连主子、小主、格格到上头去前,也要净一净身子,免得失敬,何况你一个小宫女。”
尹福见娟子不言语了,她的乌油油的大辫子分外扎眼,辫根系两寸长的红绒绳,辫梢用桃红色的绹子系起来,留有一寸长的辫穗,用梳子梳过,蓬松着,鬓边戴一朵剪绒的红绒花,脚下是白绫子袜子,青鞋上绣着满帮的浅碎花,透出利索爽眼。
停了一会儿,娟子又说:“有时我真想溜走。”
木兰花听了,急忙去掩她的嘴:“这话可不是闹着玩说的,说出去,要丢脑袋的!”
娟子气哼哼地说:“我的脑袋早掖到裤腰上了。”
木兰花前后左右瞧了瞧,见只有尹福注意她们谈话,才放下心来。娟子诉苦道:“当宫女行不回头,笑不露齿,走路要安安闲闲地走,不许头左右乱摇,不许回头乱看,笑不许出声,多美的事也只能抿嘴一笑,多苦恼也不许哭丧着脸,挨打更不许出声。不该问的不能问,不该说的话不能说,谁和谁也不能说私语,就像每个人都有一层蜡纸包着,谁也不能把真心透露出来。哼,现在我就笑,把牙露出来给你们瞧瞧!”说着,娟子哈哈大笑,露出两排洁白牙齿。
木兰花道:“行了,行了,我看你是有点疯了。”
“我的头就乱摆,乱摇。”娟子故意将头摇得跟泼浪鼓似的。
“不该打听的我也要打听。木兰花,你说,李莲英是不是假太监?”娟子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盯在木兰花那白皙的脸蛋上。
“李大总管,恐怕不是吧,他未必有那么大的胆子!”
“我看他跟太后……”娟子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像蚊子咬。
木兰花憋得通红,小心地东张西望。
“你发现没有?太后跟你师父相好了……”娟子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是尹福还是听到了。
尹福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把头扭向一边,不过他的心房隐隐跳动着,全身有些震颤。
“不会吧?我师父不是那种人,他的心我清楚……”是木兰花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的眼睛可揉不进沙子,你没看太后这几天失魂丧魄的,好像变了一个人,她一从西安城出来就变了,连有些老规矩都改了。”
“是吗?”木兰花的声音充满了颤声。
尹福听了,心头一紧,心跳得更快了。
“木兰花,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前几天我听到太后的梦话……”
“快说给我听……”
“可不兴说出去。”
“谁说出去谁烂嘴。”
“不能告诉你师父。”
“说出去嫁狗。”
“太后在梦中说,尹爷,尹爷,她在叫你师父的名字!”
“太后是不是在梦中撞见了贼人,她喊师父救她……”
娟子摇了摇头,又说道:“她还说,尹爷,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呀!”
木兰花听了,脸红得像苹果,心“咚咚”跳着。
尹福将这番话听得一清二楚,他神思有些恍惚,不由得拍打了马屁股几下,策马赶到皇家行列之前,来到旷野之上。
他望着茫茫的旷野,心潮起伏,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多少天来,他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幸福与喜悦。这种喜悦和幸福是由衷的,是从他相依为命的妻子身上得不到的,他的妻子是一位传统式的中国女人,纯朴、厚道、勤劳、温善,但是生活久了,总感觉缺少一种东西,尹福也说不出是什么东西。恐怕人无完妻,憨厚过之必然有失聪敏,聪敏过之必然有失朴实。他喜欢他的妻子,喜欢她的诚挚、坦诚,但有时又觉得缺少些含蓄。而唐昀是一个文雅、含而不露的女人,她的思想深邃,文化修养甚高,她就像白云堆里的仕女,远不可及,近不可视。但是尹福从来没有希冀和幻想过什么,他不敢苛求,也不愿苛求,他就觉得跟她在一起很舒服,充溢着一种幸福感。如今听到娟子一番话,他那关在心闸之内的春潮仿佛汹涌澎湃起来,原来唐昀也喜欢他,喜欢他这么一个风尘仆仆的粗人。他有些激动,脸热得泛红,甚至有些发烫。他仿佛看到唐昀身穿白色裳裙,在旷野上朝他扑来,他合上双眼尽情地享受这一美好憧憬。
但是他睁开了眼睛,唐昀是王府名姝,寺庙里长大的老处女,而他是个有家室的人,这种想法岂不荒唐!武林中人会如何看待这件事,八卦掌门人会如何议论这件事,荒唐,荒唐!
“尹爷,你在那儿转的什么磨?”传来李瑞东的声音。
尹福仔细一看,只见李瑞东策马来到他的面前,皇家行列已经走远了。
“没什么,没什么……我在……这察看一下……地形……”尹福支支吾吾地说。
“我还以为你出了事,所以赶回来找你。”
尹福和李瑞东追了一程,终于追上皇家行列。
慈禧的贴身宫女荣子和娟子一见尹福,赶快跑来。荣子道:“尹爷,老佛爷叫你过去。”
尹福来到唐昀的轿车前,下了马,禀道:“奴才叩见老佛爷。”
轿内传出唐昀的声音:“尹福,你进轿吧。”
尹福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只有李莲英和慈禧的两个贴身宫女荣子和娟子才进过这辆轿车,如今唐昀让我进去,不知有什么要事。
尹福让荣子牵着他的马,自己上了轿车,他掀开轿帘,只见唐昀斜倚在座位上,脸色泛红,两只眼睛闪烁着清澈的光辉。
尹福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目光仿佛是一柄柄刀子。
“老佛爷找我做什么?”
“潼关就快到了。”唐昀的声音悦耳动听,就像一首民歌。
“听说那里的景色很美。”
唐昀叹了一口气:“这几天我神思恍惚,总感觉已到了生命的尽头,有时梦见白茫茫的一片,在这白茫茫中忽然闪现一朵朵红云,梦醒后便觉眼跳耳鸣。”
“你不要胡思乱想,应当想法镇定自己,你多想想你在新疆的爹爹,想到通过你的努力,你们父女终将团圆,你就会有好的感觉的。”尹福说这番话时,不自然地搓弄着衣角。
“尹福,说实在话,我一见到你,就喜欢上你了。”唐昀的话温柔、甜馨。
尹福的脸上泛起红晕,两只手微微颤抖。半晌他问:“你喜欢我什么?”
“喜欢你勇敢、朴实、机智、有男子气。”唐昀说这些话时,大眼睛不眨一下,显得很诚挚。
尹福的心简直要融化了,他感到唐昀奔腾的气息袭来,这气息清凉、芳香,他努力克制自己,尽量不使自己做出非礼之举。
“你喜欢我吗?”唐昀的话充满了期待和希冀。
尹福说什么呢?他若说喜欢,恐怕要使这位初涉情海的女子跌入情网,以致弄得不可收拾。若说不喜欢,实是欺人之谈,会伤害唐昀的心。
尹福不敢看唐昀,但是他的全身,包括那颗血淋淋的心,都被对方刀子似的眼睛刺透了。
“我是有家室的人……”半天,尹福才憋出这么一句话。
“那你是喜欢我的,你喜欢我,我太高兴了。”
尹福感到唐昀那柔软的身子缠住了他,他被香气冲击着,唐昀那薄薄的红嘴唇在他眼前晃动,诱人、香甜、鲜艳……
“不!”尹福大叫着,挣扎着,推搡着……
就在这时,轿车外传来一声声惊呼:“有刺客!有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