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去的路上周勋一直都没怎么说话。
最后一次开口,是他问她:“到底怎么了?”
到底怎么了?种种的异样和反常,他都看在眼中,他不是傻瓜。赵唯一的敌意,球场上的挑衅,以及怦然的胆怯跟害怕。她装得很坦荡,但是掩盖不住递水那一秒钟的慌张。
跟从前遇到那个混蛋体育老师的时候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是,她就算害怕,也不肯讲。所以他就算是神探,也得瞎。
怦然手指抠着营养快线的塑封标签。
他轻轻吸了口气,告诫自己,无论听到什么,他都不能表现得太过震惊,再来困扰这个小孩子。
她跟他讲了她的家庭,她和平离异的父亲母亲,还有跟赵唯一的关系,她说这些事情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并没有觉得怎么样,她从小就在这种环境中长大,她深知并且习惯它。
静水深流,越是平静的湖面下,涌动的悲伤越是巨大。
“尤怦然,”当他终于开口的时候,内容跟心意其实背道而驰,相距十万八千里,“真对不起,把你的头发剪成这样。”
“对不起,岂不对,张三李四来相会。”她打趣他。
他其实比任何人都要深知这小姑娘明朗可爱的地方。于是他真的笑了,然后伸手,自然地拍了拍她发顶心。
他能说什么,他什么都不能说啊。
可他心疼她。
发生在楼梯拐角处的一幕,恰好尽入刚刚从卫生间出来的赵唯一的眼底。球赛带来的喜悦顷刻间消弭殆尽,沉郁烦躁如阴云过境,笼罩了这个少年莫明的心情。
他很用力地捏着手里的矿泉水瓶,几乎变形。
怦然再遇到小辣椒的时候,春天已经临近尾声,梧桐叶顶端的树叶也由浅绿渐渐转为深色,校园从严楼前的荷塘中尽多绿色荷叶,碗大如盖,郁郁葱葱遮天蔽日地铺陈,只几多瘦削靓丽的荷花从中间探出来,羞羞怯怯,偶有蜻蜓立上头的时节。
她在公交站台等车,小辣椒从街对面冲过来,好几部车在她面前急刹,被意外惊吓到的司机纷纷探出脑袋来骂娘,她才不管呢,裙袂飞扬,径直冲到怦然面前去,像夏日一道有颜色的风,冒着鲜活的热气。
她很直接地问怦然借钱回家,右手大剌剌地摊着,掌心向上,嚼着口香糖。
怦然从书包里拿出皮夹,从里面抽出一张,递给她。
小辣椒似笑非笑地梭了她钱包一眼,这女孩的父亲在教育界颇有声望,却在理财方面欠缺打算,给女儿的零花钱超出同龄孩子许多。小辣椒飞快道:“谢了。”跟来时一样凶猛地冲过车流如织的街道,背对着怦然挥了挥手。
几日后,小辣椒推着一辆电瓶车在校门口等怦然,说要把钱还给她。怦然摇摇头,说没关系,而她坚持,非要载她去家里取。
怦然拗不过她,坐上了她电瓶车的后座。
她的家其实离学校很近,是个待拆的老式居民区,她载着怦然,歪歪斜斜地在小巷中穿行,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片低矮破旧的屋檐,电线杆网出纵横交错的线条,头顶晒着人家洗后的床单,颜色扎眼的内衣内裤,挡住头顶唯一的光线。
她把电瓶车停在路边一处小卖部前,问怦然渴不渴,要喝什么?
四五月的暖阳中已有了盛夏的踪迹,热得无法无天。只是晒了一小会儿,就出了薄薄一身汗,怦然看见小卖部货架上陈列的酸梅汁,更觉得口渴难耐。
付钱的时候,小辣椒坚持要她买单,低头在背包里翻搅了一会儿,从里面拿出一只粉色钱包,抱愧道:“我忘记带钱了。”两指撑开给怦然看,暗示真的没带钱。
怦然便把自己的钱包递过去,小辣椒接过,找来的零钱放回她包里。
从小卖部出来,小辣椒又带她兜了几个圈,突然想起自己的饮料忘记拿了,让她先在树荫下等一等,自己骑着电瓶车回去。
怦然一直等到日落西山,也没等到她再回来。
她根据记忆中的路线,找回了小卖部的地点。那个看店的老婆婆从老花镜背后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却很司空见惯这类事:“小姑娘,别等了,回去吧,下次当心点。孙家小妹崽啊,没人管她的。”
她失落地走出小卖部,就听见有人突然叫了一声尤怦然,她循声回头,周勋骑着山地车,骑得飞快,几乎蹿到她面前来,差点吓了她一跳,他单脚撑住地,眼睛紧紧地盯牢她,问她来这儿干什么。
她避而不答,转而问他:“你怎么也在这儿啊?”
原来他以前跟外公外婆就住在这里,二老过世后,他才跟大人从这里搬走。
她没跟周勋说遇到小辣椒的事,他便骑着自行车载她出去,到附近的公交车站。她搭916路,坐地铁二号线也能到家。在车上她才发现,钱包里头只有几枚找回来的硬币,却不是她的那只钱包,大概是小辣椒弄混了,将她的塞给了她。
至少怦然是这么想的。
江川最近很忙,忙着补习。
给他们补课的是某大学教授,出过去年高考数学题,母亲千方百计打听来消息,把他塞进了这个老师人数庞大的补习班里,沈倩坐在他隔壁,这段时间,因为相同的目的,两人走得很近。
怦然去旁听了两节课。
讲到如何证明函数的单调性的时候,知识点已经渗透到了高二下学期的内容,怦然听得频频走神,一节课下来,笔记上还是空白一片。江川和沈倩在课间交流分析,查漏补缺,也会争论不停,基于彼此都掌握了解的前提下,一同参加补习的几个学生程度不够,听得懵懵懂懂,不约而同投来艳慕的眼神——能讨论说明人家起码都听得懂呀。
这就是优生与中等生的差距,前者都奔小康了,后一批还在温饱线挣扎。
江川也感受到了怦然的心不在焉,自然而然地跟茫然划了等号线,便温和地安慰她:“这些东西,高二还会再教一遍的,现在听不懂不着急。”
沈倩微笑道:“怦然,你将来想念文科还是理科啊?”
文理按说高二下才分,但是现今的学习方向已经有所侧重,定好方向的学生也会有计划性地调整。怦然没有太拔尖的科目,也不偏科,各门分数都平平。
江川要学理科,周勋也是,沈倩大概会留在文科班。
沈倩笑了笑:“怦然这么温柔,很适合去当老师啊。”
“可是周勋说,我最不适合当老师了。”他的原话可没这么客气,他以他们班的英语老师为例,高中孩子最欺软怕硬了,混成一片不如打成一片容易,得软硬兼施,降得住他们。怦然的级别,只够勉强对付幼儿园小班,说得怦然真伤心。他却笑嘻嘻:“那你就学理科呗。”
反正他是一定要学理科的。
江川的脸色微微一变,他最看不起的一个男生拿过全校第一,盖过他的风头十万百千里,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并且那样英俊。
西天取经的道路上,为何唐僧遭各路妖魔鬼怪围追堵截,势要取他性命么?真的因为他肉质鲜美,能延年益寿,长生不老么?有没有一瞬间,妖物们在倒影的水面中看见自己的模样,又比对途径的唐僧的脸,觉得佛祖跟上帝在众生平等这件事上做得忒不地道了么?
似乎全校都知道周勋长得帅这件事,只有怦然蒙在鼓里。
沈倩又笑了:“那个年纪第一啊?怦然,怎么?你跟他关系很好么?”
她抬起头,看着巧笑已经倩兮的沈倩,看着江川绷得很紧的侧脸,然后她摇了摇头,心虚地低头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不会变长吧。
在谁都看不见的地方,沈倩如释重负地,悄悄松了一口气。
此间的三名少年各有心事,各有诉求,却因或这或那的原因无法沟通,无法共融,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成为喧闹的课间最安静的一处角落。
在那之后,小辣椒时不时问怦然借钱,理由破绽百出,怦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还是照给不误,你可以说她傻,骂她活该,但请先听听这个女孩的辩词。
如果,如果小辣椒借钱真的是生活所逼,为解燃眉之急?
如果,如果她拒绝的那一次,刚好是她最需要钱的时候呢?
人总会长大的,何必急于一时?人总会被社会磨平棱角,为何着急先摆出阅尽沧桑,不堪回首的姿势?
于是后来,连小辣椒自己都于心不忍,带她出去玩,去玩的地方无非就是些游戏厅啊台球室之类的。怦然也终于知道小辣椒不叫小辣椒,她有自己的名字,姓孙,叫娜娜,是隔壁职业技术学校高二的学生。
第一天去台球室,就遇到了以周勋为首的一帮男生。
就算跟一个男孩子认识得再久,怦然也不会知道他在校外原来是这个样子,没穿校服,一件黑色T恤,叼着烟,拎着一杆台球杆,俯身弯腰在桌边瞄准,一杆没能进洞,他刚骂完一句脏话,抬起头,就看见了背着书包站在门口傻乎乎看着他的尤怦然。
于是他又骂了一句,这一次,是在心里。
抛下球杆,迅速地走了过去。
他当然也看见了孙娜娜。
所以他很快就觉得不对劲了。
他板着脸把她拖走,身后有人嘻嘻哈哈地起哄,“衣服不要了啊?”他没接腔,隔着衣袖捏住了她的手腕,力气有点大,弄得她有点晕头转向。
“你去给我打几局。”离开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对小辣椒孙娜娜说的。
“好嘞。”小辣椒欣然领命。
他拉着怦然,径直往外走,他人高腿长,一走快她就跟不上,跌跌撞撞,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他头发长了几寸,还是贴着头皮,显得整个人精敏刚劲,像一头漂亮的花豹。彼此之间连话都不说,也不看对方,直到附近一处公交站台才停下。
周勋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近乎打量,问她怎么来这里。
她不肯说。
他又看了她一会儿,很快洞悉到了真相:“她问你拿了多少钱?”
她还是不肯说。
他从裤袋里掏出皮夹子,里面现钞不多,他全拿了出来,塞给她。她背着手,不要他的钱,他索性直接动手拉开了她书包的拉链,塞到了夹缝中间,像对待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粗声道:“以后离她远一点。”
结果他稍稍一抬头,脸色就有点不对劲。怦然回过头,看见了站在他们背后似笑非笑的小辣椒。
他没解释,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招手替她拦下一部出租车,看着怦然坐上去。在离开的怦然回望的最后一眼,是周勋跟小辣椒面对而立,两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东西,指手画脚,都快要吵起来了。
怦然独自离开,又孤独,又寂寞地离开。
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她距离周勋的世界遥远宛如银河系,也并不是靠近他的世界,就能解决问题。
那之后小辣椒再也没有找过她,生活恢复到简单的二点一线,日子不复意外跟刺激,除了赵唯一日复一日的恶作剧,怦然从来没有想过,她会这样讨厌一个男孩子,并且这个男生还跟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如果毕生只允许实现一个愿望,怦然的愿望一定是,赵唯一从她面前消失,彻底地消失。
但大部分的日子里,她饱受关爱跟呵护,爱她的人不胜枚举。生活不算太好,不算太坏,喜忧参半。
江川跟沈倩去补习班的时候,通常都是她一个人去上自习。
傍晚永远都是这个校园最生机勃勃的时候,天还没暗透,夕阳要落未落,埋在山尽头,将天际的云染得绯丽瑰红。她抱着书沿着林荫道从图书馆出来,一定会穿过操场,操场上总有人在打篮球,人声鼎沸,热气腾腾,有时候她能听见周勋的名字。
她跟他撞见过一次,他大汗淋漓地从场上下来,短短的发梢还挂着水珠,跟左右的人嘻嘻哈哈,跟她擦肩而过,没有人说一句闲话。
关于她跟周勋的暧昧时期,已经悄无声息地过去。
母亲四十五岁生日的时候,赵叔叔在国宴宾馆置办下酒席,邀请了怦然一起去。她穿一件专门为她定制的正红色无袖圆领小礼服,扣绊黑色小皮鞋,头发由母亲的发型师亲自打理,高高梳拢,盘成一个俏皮的发髻,她遗传自她母亲纤长优雅的脖颈,非常适合这个发型。
她的位置,正对赵唯一。
最讨厌的就是大人们,知道两个孩子一个学校一个班级,专门问东问西,问彼此的成绩,问二人的关系,最夸张的是赵唯一的姑姑,笑眯眯地问他俩:喜不喜欢对方。
是不是大人都有这个爱好,怦然有个表姐,念大四,每回过年去外婆家,最喜欢问怦然的一个问题,班里有没有你喜欢的男孩子。
怦然颇觉郁闷地想,说不喜欢他,您还能替我报仇雪恨啊。
她有一双静静的大眼睛,一垂下,就能当作一声不响,消极抵抗。母亲在这种事情上一向很卫护她,反正男孩子,永远吃不了亏,便嗔道:“胡说什么啊,怦然年纪还小,都还是同学呢。”
赵唯一低下头,又抬起,耳朵不知道想听到什么声音,混沌的心事像是散开的雾,通通倒影进少年的眼睛中去,七零八落地拼凑着少年人的心情。
席间的怦然有点心不在焉,频频走神,目光断断续续地投向宴会厅的另外一边,那头是酒店专设的甜点自助区,游走着两三位黑领结燕尾服的服务生。当中有一位个子较矮,穿男式的制服,高耸的飞机头,梳得油光水滑,再男孩子不过,模样却极清秀,尖下颌,眼睛雪亮,分明是女孩子的神情。
蛋糕推出来的时候,灯火齐灭,怦然从椅子上溜下来,拿好手包,灵活宛如深山里修炼的小狐精,半弓着腰,飞快地从侧门出去。
人的视线不能够转弯,于是很快,赵唯一在视力所及之处,失去了少女的影踪。
待她追上的时候,小辣椒被保安拦在酒店门口,她换过一身,穿的是自己的衣服,糖果色T恤,起了毛边的牛仔裤,足下蹬一双山寨的阿迪达斯球鞋,通身行头不超过300块,却拎着一只LV的纸袋。保安厉声命她交出手中袋子,她不肯,二人推攘起来,肢体上不免发生一些冲撞,看得怦然心惊胆战,急声道:“住手,她是我带来的朋友。”
这家酒店的保安迎来送往皆贵胄,有保安认得她是赵先生的继女,就算不认得她,也该认得她手上那只celine的笑脸包包。
少女蒙少女搭救,也不见得多么感激。小辣椒回过头,似笑非笑的目光在她身上一绕,她有跟周勋如出一辙的神情,尤其看人的时候。这表情看得怦然忽然软下心来。
小辣椒出口的第一句话,就燃着浓浓的火药味道:“周勋不是让你远着我么,跟着我干什么?”
怦然说:“我没有跟着你。”
“那你在这里干嘛?”
怦然咬着嘴唇,半响认真道:“以前你不是说要带我去你家里玩么?”
小辣椒看她许久,收起了眼神里争锋相对的刺,整个神态渐渐柔软下去。
她是那样一个孩子,碰到南墙一百回,还是会有第一百零一回的尝试。她自始至终被人呵护,所以认为众生皆可罪赎。
小辣椒忽地一笑:“下次,下次我带你去。”
于是她依然选择相信,不去求证这会不会又是一个谎言。
于是小辣椒明白过来,她人生唯一一次的信任,在此间被交付。
那么,辜负这个女孩的信任,会不会是一件罪大恶极的事情?
她将手里的LV袋子递过去,问得郑重其事:“怦然,你相信我么?”
怦然毫不犹豫地点头。
“把这个袋子,悄悄地放到来宾席去,不要让任何人看到。你能做到么?”
怦然粲然一笑,并未询问原因,而是伸手接过袋子,无形的契约就在初识的两人之间签订。
小辣椒反而疑惑:“我们刚刚才认识,你就这么相信我,为什么?”
她只是不忍心当着怦然的面说她傻。
怦然给出的理由异常简单,并且坚定:“因为你是周勋的朋友。”
“你怎么知道他是好人呢?”小辣椒眨了眨眼睛,一字一句,似真似假地慢慢道,“那你了解他么,你只见过他在学校的表现,他本来什么样子你知道么?我说他可比我坏多了,天生的坏胚,一肚子坏水,向来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你相信么?”
回去的这一路,怦然都在想,她为什么要不相信小辣椒的话呢,她不是傻瓜,好坏得失,像天生的公式,存在在这个少女的心里。她心里明镜似的,清清楚楚一览无余地照着眼前的人和事,还有那个男孩子。
他们班有个男生姓周,外号八戒,足有两百磅,魁梧高大,结实强壮,连老师都敢打,唯独怕他。
她不止一次撞见过他抽烟,在厕所门口的走廊上,隔壁就是老师的办公室,他跟一群高年级的男生一起,打火机在他们中间抛来递去。
他从不在校内打架,但是据说,以他的家世,他就算把人打死也没什么关系,他的父亲能够轻而易举地摆平。
初中的时候,他所在的学校就有女生为他割腕自杀,他迫不得已,才从外地转到这里。
这些种种,组成了一个陌生人关于周勋最初的印象,这也难怪,初见时的怦然从没给过他C以上的评价。
一个人不能如此草率被定义,局部不能轻易决定整体。
这是她到今日为止,更加深刻了解的道理。
在怦然即将进入宴会厅前,跳出拦路虎一只。
赵唯一手插西装裤袋,以身高的优势挡住怦然的去路。
她不作困兽之斗,埋头向右行,他便紧跟着向右,她退而求其次,左跨一步,他紧随而至,她的额头差点撞上他胸口,他也不躲,长身直立,垂眸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
她睫毛很长,还是卷的,衬着这样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庞,更加像个洋娃娃。慌张的时候,眼睫眨得飞快,初中物理学课本教过的拓扑学连锁反应,亚马逊雨林一只蝴蝶的扇翅,在他心底引发一场巨大的风浪。
“你去哪了?刚刚跟你说话那不男不女的谁啊?”
一门掩蔽的宴会厅有小小的骚动,席中一女客起身四处寻觅,表情略显慌张,一边找一边问:“我的包呢?”领班闻讯赶来,尽责地替她寻找,同时电话连线安保室调取监控。
一门之外的走廊,有一股隐约的势力,在拉锯,在抗衡,在少女不安的心中沸腾灼烧。
赵唯一衔着一缕意义莫名的笑,困她于恐惧的深渊。
“你让我进去。”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怦然一个激灵,故伎重演,噩梦重现,惊恐的目光迎上他幽深的视线。
宴会厅里,失踪的皮包久寻不归,惊动了宴会的主人——赵唯一的父亲赵先生,他通知秘书立刻报警。
赵唯一悠然地逗弄着这只落入陷阱中的老鼠,孰不知,他为她带来的另一个危险正在另一个方向步步逼近。
他侵身欲夺,她背着手不肯让他碰到自己,有一瞬间,两人挨得格外近,她的胳膊碰到他的手臂,他能闻到她头发散发出的香气,近似于椰子甜甜的气息。
她睁大眼睛的样子更加像个猫,圆溜溜的瞳仁,在灯光下呈现一种奇异的浅褐色,因为慌张,因为害怕,随时准备亮出她锋利的爪牙,可明明那么小那么嗲。只有这种时候,她全神贯注的目光只落在他一个人身上。
她漆黑的瞳仁中央,再无其他人的影子,满满都盛放着他。
他心神不定地继续扮演着纠缠者的角色,坚持要她交出手中袋子:“里面到底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世纪难题薛定谔的猫,是生是死,是留是逃,决定权并不在她手上。
宴会厅的门被推开的刹那,纸袋在二人四手的撕夺间碎成两半,一只gucci包包从中翻滚跌落下来,她赶忙去捡,女客定睛一看,惊道:“我的包。”声甫出,便意识到不妥,骤然压低了音量。
两三名警察从走廊另一端迎面走来,面目冷凝,肃然问道:“听说这里有人失窃。”
赵先生的秘书反应极快,在众人之前率先迎了上来,含笑道:“误会误会,纯属误会。”
本来就是赵家宴请,请的又多是生意场上的人,或多或少有些合作关系,焉能不懂这点变通,女客笑着从怦然手中拿过自己的包,笑道:“小朋友,是你帮我找到的么?谢谢你。”
赵先生亦笑着打圆场:“都是误会,误会一场啊。两个小的先进去,里面要切蛋糕了,我叫阿姨给你们留了块最大的。”
会场的气氛似乎变得跟刚才不太一样。
母亲的心情如实地反应在脸上,她没有体罚她的女儿,因为她非常清楚,她的管教属于她的父亲,这离婚别过的几年中,怦然更像是一个血缘上的符号,代表她曾生育过这个孩子。却在今天让她觉得颜面尽失。
在她生日宴会上发生这种事情,那丢包的女士面上不提,不知她在背后如何冷嘲热讽地编派自己,她既非原配,兴师动众地替她庆祝,偏偏发生这种事,偏偏当事人就是她的亲生女儿,“续弦就是续弦,这样捧不起。”这些年,她总疑神疑鬼,怀疑别人这样议论自己。
她在人前维持的无懈可击的笑容,终于在酒店的化妆间碎裂开去,梳化台上的瓶瓶罐罐被怒中的母亲挥到地上。
“说,是不是你偷的?”
偷,她用的是偷。
在场还有几位造型师,两个整理房间的服务生,都装成听不见的样子。
怦然站在房间中央,像回到了很小的时候。母亲望女成凤,教她识字,她启蒙很早,才两周岁不到就认得千来个字。唯独学不会算数,连1加1都算不拎清,气得母亲对着她流泪,骂她猪。
“你是猪啊,这都教不会。”
她一声不吭,眼泪在眼眶中打转,面前的世界清晰又模糊,模糊了又清晰,房间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有人静悄悄地走进来,进来的人是赵唯一。
他焦虑地抬起头,然后又低下去。
她以为他来看好戏,她偏不让他看见自己哭泣。
母亲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也顾不得敷衍继子,打电话给父亲,气愤道:“你女儿我教不了,你过来把她带回去。”
父亲不明原委,会开到一半,一路风驰电掣,赶去酒店,接回被冤屈的孩子。
赵唯一气喘吁吁追至门口,她已经坐上了父亲的车。
他茫然地看着汽车尾气绝尘而去,低头就看见脚底自己的影子,却看不清楚自己的心事跟目的。
她低着头,坐在副驾驶座,含在眼眶中的泪凝成一大颗,扑哧一下砸在手背。父亲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来,问她:“饿不饿,想吃什么?”
你看,世界最无意,无论你悲伤快活,美酒饮食锦衣华服从不停止供应,你受委屈,没关系,好酒好菜爸爸一样带你去。爸爸给你的,永远都是善意。
餐桌上,父亲没有追问缘由,也没求证细节,他只轻描淡写说了一句:“现在的大人真是越来越聪明,将一切过错推给无法反抗的小孩子,真够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