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少年时代的密友,江川在图书馆的时候跟沈倩有过很偶然的议论,事出也有因,那天的自习怦然她因故缺席。自打开学,她确实也有一段时间没来上过自习,高二又是文理科的分水岭,这么吃紧,看看她交往的那些狐朋狗友,连江川都痛心疾首。
一个吊儿郎当的男生,一个还是职校的小太妹,能像是好好学习的类型?
沈倩低声道:“听说她父母离婚了。”
江川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难怪,”沈倩似有所悟,“单亲家庭的小孩都很古怪,她跟那些人走得近,这样看来也不算奇怪。”
江川迟疑,他认为自己该说些什么替少年时代的好友剖白,他想是否应当提供一些正面的例子为她辩护,但话到嘴边只剩下沉默。他沉默的理由很自私,他不想在别人的眼里也变得奇怪。他只想做一个正常人,正常人是需要认同感的。
他握着笔,低下头,仓促地笑了一声:“对哦。”
学校图书馆特别大,还按文史分科,书架高耸入云,书桌隐匿其中,只有学生低声交谈和翻动书页的动静。怦然跟小辣椒吃完晚饭,道别之后来找他们自习,站在两列书架之间,听到那些句子。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江川之后的一句话,表明他的态度:“她以前就这样,很怪一个人。”
世界上最痛苦的不是经受诋毁,而是曾经的至交在背后跟别人分享那些诋毁。
哪怕相知相识这些年,原来也只能到这里。
少女怦然没有这么多的感悟,她只是单纯的伤心。这个眼泪浅的怪孩子,还没走出图书馆,眼泪已经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流得太快,都来不及擦。
耳边重重复复,来来去去,都是那句话。像回音似的,在她脑子里刮擦,让她觉得悲伤。乌云从头顶重重压下,将雨的天气。她从操场边走过,走到教学楼下又折回,找了背阴处的台阶坐下,教室里有自习的同学,她不想跟任何人解释自己的泪珠。
如果说每一次落泪都是成长的阵痛,那么有些疼痛不必人尽皆知。
她双膝并拢,静默地坐着,将额头跟脸埋在手臂之间,哭得正伤心。
有人走到她面前停下,阴影洒落她发间。因为高大,他的身影可以完全覆盖她,她还在哭,浑然不觉的落泪,像只抽噎的丑陋的小鸭,到很晚才逐渐漂亮。
他一言不发,在她身侧席地坐下,塞给她一只耳机,里面都是周杰伦的歌。
怦然渐渐停止了啜泣,可还在抽噎,发带上一只布制的蝴蝶间或一颤,像阴天里他的心情。
然后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你跟他没结果的,别挣扎了,来试试我吧。”
她惊恐地抬起头,眼中沁出一颗水珠,悬而未落地坠在下眼睫。
耳机里的杰伦在唱一首老歌:“古巴比伦王颁布了汉莫拉比法典,刻在黑色的玄武岩,距今已经三千七百多年。你在橱窗前,凝视碑文的字眼,我却在旁静静欣赏你那张我深爱的脸。”
周勋忽然微微地一笑。
早在怦然经过操场时就已经注意到她的眼泪的赵唯一,手里擎着一包心相印纸巾,站在台阶之下的拐角处,那是个隐蔽的区域,无人会注意。
举起的手最终又落下,垂在裤腿边,慢慢捏紧成拳。只觉五脏六肺,霎时被一股难以解释的怨怒充盈。
他不明所以自己的愤怒,当他有所醒悟,已来得太迟。那一刻的赵唯一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跟意识早已背道而驰。
怦然回到教室,发现作业本照旧被撕毁了至关重要的一页,新发下来的教科书扉页写满了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蠢。雷同的招数屡见不鲜,她渐渐长大,他却好像永远留在了捉弄她的年纪。
可怦然不知道,她的忍耐只会让赵唯一更加愤怒。
现实生活中这是个眼泪最浅的小姑娘,看到周勋忍受饥饿会哭,被母亲怀疑偷窃会哭,知道小辣椒的身世还会哭,可面对赵唯一的蓄意刁难,她从来没掉过一颗泪珠。
生活没有这么戏剧性,少女永远不会对一个霸凌自己的男同学产生任何异样的情愫。
在怦然的生活中,亲情友情皆可尽饮,根本没必要把欺凌混淆作爱意,她分得清楚其中的区别。
她在渐渐长大,时间赠予她许许多多优美的改变,却从未改变她的本质,她善良真挚单纯明朗,生活宛如普照的阳光,阴影无处遁形。
她懵懂,却也慢慢地通晓世情。
比如,周勋那句话隐藏的深意,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刹那,像朵云一样,柔软地涨满了少女的心房。
高二新学期的座位调整,是入学伊始,唯一让孩子们觉得还值得期待的一件事。挑选未来一年的同桌,其庄重及重要性程度,不亚于挑选未来携手一生的伴侣。
班主任给了所有人一天的时间去沟通,去选择合适的对象。在那个早恋恐如虎的年代,高中反倒不回避男女同桌,大概因为这个年纪,男孩女孩更愿意跟同性之间玩在一起。换座位的班队课上,班主任特意留出时间让学生自由选择。
起初还很不好意思,大家只是互相望望彼此,低下头,嗤嗤的笑出声音,肩膀一抖一抖。
学生当中怯生生地举起一条手臂,是体育委员金岗,她站起来主动提议,想跟盛凯一块儿坐。金岗偏科太厉害,在理科方面渐渐显露出疲态来,盛凯语文较弱,两人正好能够互相帮助。盛凯也不是扭捏的人,女孩子都提出要求了,应得也爽快:“好。”
班主任通情达理,大手一挥,答应了。
开此一例,孩子们备受鼓舞,提议要换座位的学生多了起来,教室渐渐变得热闹,到处都是心愿达成时的欢笑喧闹。
周勋抬起头,望向前排,不一会儿又把头低下,拿了一支笔,无意识地在纸上写写画画。
一个人停在他面前,余光处,只能看见校服一角。
心忽然地狂跳,像是疾驰的野马,被周勋以若无其事的态度生生摁下,状似不经意地抬头,立在他面前的赵敏敏颜色可爱,俏皮地问他:“我可以坐在这里么?”
他懒洋洋地直起腰,没看她,只管把书本往自己这边一挪。敏敏欢快地坐下,径自翻着下一节课将要用到的课本。
怦然低着头静静地坐在自己位置上,看都没有往他的方向看过一眼。
像一根永不会开窍的木头。
连赵唯一都感到惊讶,侧脸看她,须臾嘴角勾起一个温暖而意外的笑。
她对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吧……赵唯一猜测。
她的世界将喧嚣都屏退,萦绕在她耳边的,是母亲昨晚的句子,她特意打来电话,为的是她的继子:“怦然,听说你们班要换座位了,你记得跟老师说下,你还是想跟唯一坐一起,你赵叔叔叮嘱过好几回,你可别给忘了。”
她默了一会儿,低声问:“一定要么?如果我不想跟他一起坐呢?”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任性?”
她握紧话柄,自言自语:“可我不想跟他做同桌啊……”
扑哧一声,未等她诉完衷肠,母亲已经撂下电话。
在这个母亲的心底,她早已习惯将孩子视为她的所有物之一,无论她已经长到距离九岁多少年纪,她似乎永远都没有悲哀喜怒种种情绪,她只是个小孩子,作为小孩子只要听话懂事就足以。
可少女怦然年界十五,有丰富的情感,有自守的爱憎,喜欢一个人,厌恶一个人,恰好都是从这个年纪开始形成。
可那是母亲的心意,她爱她,她不能不听。
并不是所有困境都可以向父亲寻求庇护,她没有告诉她的父亲她正在忍受些什么,她的整个高中时期曾因为赵唯一的出现染上了阴影,可她一点办法都没有,除了忍受。
另一方面,周勋从大嘴巴的赵敏敏口中,听说了许多关于怦然的遭遇。
生活总有幸跟不幸狭路相逢,恭候各位大驾光临。
敏敏跟怦然向来走得很近,换了座位以后也无损二人之间的友情,这友情又因地理因素的影响,加入了盛凯跟金岗,彼此之间心无遐思,性格有趣,一起上课自习,一起讨论难题。
晚上下了自习,一起去学校门口的路边摊吃烧烤。在怦然有限的生命中,那是第一次在半夜十一点之后,跟好友一道坐在街边吃夜宵,她还喝了一点点菠萝啤。
平时看起来沉默寡言的盛凯,其实为人非常可爱,紧张的时候有点结巴,因此讲起话来特别的慢,像上了年纪的老学究,道理一套一套的,他跟怦然说:书一定要念好,哪怕将来备而不用,知识总是能影响一个人的气质,诸如此类。金岗无论走去哪里,随身都带着一部mp3,敏敏抓过来一只耳机,塞自己耳朵里:“你在听什么歌?周杰伦么?”
生性暴躁的少女羞涩一笑,眼睛变得异常明亮:“你们也喜欢周杰伦么?”
谈论周杰伦永远都是迷人而通用的话题,在任何一个年纪。
怦然想起某个闷热的夏夜,有个男孩子给她唱过一首《青花瓷》,心头顿时泛起万千柔意,她向金岗微笑:“我喜欢周杰伦的歌,非常喜欢。”
那是青春最不可替换的美丽回忆。
金岗笑起来,仰头望向天际,那轮明月是唯一她跟所爱之人共享的东西,她握紧手中的mp3,表情逐渐柔和,喃喃着低语:“将来,我想去现场听杰伦的演唱会。你们呢,将来想做什么?”
盛凯道:“将来,我要周游列国,看这世界是否终于大同。”
敏敏双手一拍,激赏地笑起来:“好志气,那我就去学英语,等你游遍世界的时候给你当翻译。”
说到这里盛凯转头看向怦然,温和地问:“怦然你呢?”
“我?”她顿了一下,才说,“我希望将来你们的愿望都能实现。”
她将她的一切烦恼藏在心底。
只告诉过一个人听。
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最后一道题,是空间几何微积分,解题过程越写越长,都快写满两张草稿纸,都证不出那个假设。最安静的午休时分,只能听见笔尖在纸上流淌的声音。怦然低垂着眼睫,脸上流露出一种内向的专注的神情,非常动人。
一人自她身边走过,她并未察觉。他从高出掷下一个字,才将她惊醒,“笨。”她抬头,说话那人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含着分明笑意,不由分说拿过她手里的笔,在另外一个地方添了条辅助线。
他终于不说她螳臂当车,而是夸她字写得不错。
怦然幽怨地瞥了他一眼:这跟夸人饭量很大有什么区别呀,根本不会让人觉得高兴。
周勋笑了,倒骑在她对面椅子上,放低眼睛来看她,很认真地问:“为什么?”
……明明,我们都已经约定好了的。
他只是说不出这么肉麻的句子。
怦然低下头,笔无意识地在纸上划来划去,写一些莫明的数字跟字母,他没有继续问下去,翻着她擂在桌上的教科书,扉页上留有无数拙劣的恶作剧,他顿了很久,才去翻下一页。
他一直觉得她傻,连被欺负都不敢声张,但是没有谁甘愿被欺凌,除非另有隐情。周勋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打架滋事,三教九流混遍,看似粗鲁无礼,对人性的洞察更加敏感细微,才会更加认为她无辜。
他合上课本,弯腰,从万水千山而来探寻着她的眼睛,执意要跟她对视,眼底同时放出一道坚定的光,温柔地落在她脸上,他表情史无前例的严肃冷静:“要让我知道,再发生这样的事情,要让我知道。”
她两手拉直,平放在桌子上,表现宛如小孩子。想对他笑一笑,眼泪先于微笑落了下去。
那一刻磅礴的感动将她温柔地环绕,不必开口,他也一定知道。
她断断续续提到了她的母亲,以及母亲的叮嘱:“我妈妈,想让我跟赵唯一一块儿坐,好辅导他的功课。”
周勋情不自禁伸出手,指尖点在她额头。她毫不设防地抬头看他,目光仿佛初生的小鹿斑比,柔软澄净,一览无余。脸颊有逐渐发烫的趋势,被他以意志生生泯去。他若无其事收回手,低头看了看指间,淡定道:“脸上有个东西,我给你摘下来了。”
赵唯一从食堂回来,意外撞见这一幕,双足定在门口,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手里拿着的罐装冰可乐猝不及防冰到他的心。
她喜欢喝可乐,虽然她从没当着他的面说过,但赵唯一就是知道。
她的喜好厌恶,最喜欢的歌手,最讨厌的食物,他都一清二楚。
很久之前,她去他们家做客,眼巴巴地看着他从冰箱拿出一瓶可口可乐,眼中不自觉地露出一点点可爱的馋意。怦然从小在餐桌上听母亲讲营养学,这不能吃那不能碰,最基本的物欲都不能满足。
从食堂出来,他跟自己说,现在开始,他要跟她好好相处,她喜欢的,她想要的,他都买来送给她。
可是那一刻,他分明感觉自己就像个傻子。心意涌到了嘴边心里,却听见她说,因为母亲的旨意。
他转身,把可乐丢进垃圾桶,随之翻涌而起的,是分明的怒意。
高二上半学期第一次月考,被安排在国庆开始之前,一想到考完试就有一段漫长的假期,学生们多半悲喜交加,苦则苦矣,起码还有个盼头。
考场安排在考试前一天贴在从严楼一楼的橱窗口,放学的时候敏敏拉着怦然去看考场,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惊讶道:“怦然,你跟赵唯一一个考场啊。”
怦然顿觉凄苦无限。
敏敏安慰她:“安啦,就是考试,他能把你怎么样啊?”
她不作声。他可以把她怎么样呢?
最后一门地理考试,题型较难,散场出来还是怨声不断,这种题去为难爱因斯坦好了,干嘛来折磨他们这群可怜的高中学生。周勋收拾完笔跟纸,随人群从六楼下去,经过楼梯的拐角处,听见从厕所传来一声惊叫声。
他本来可以与己无关的径自往下走,根本不必理睬那些骚动,只是向来无由却无端准确的直觉停住了他的脚步,人群中出现的敏敏的焦灼表情令他刹那改变注意,快速转身,拨开人群,他走得太急,差点撞到从卫生间出来的一个女生,湿着双手,竟然是沈倩,看见他不由愣了一下,本能地叫出他的名字:“周勋。”
他连看都没看她一眼,焦虑地望向里面:“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沈倩跟着他回头:“我也不知道。”
几个女生围在一个隔间外,敏敏带着哭腔的声音传出来:“谁来帮帮我,把她扶起来……怦然,你别吓我啊,你怎么了?”
周勋脑中一热,一把推开沈倩,没控制好力道,她一个踉跄,跌撞在门上。他也不去管她,拨开门口围观的碍事女生,箭步冲上前去。赵敏敏蹲坐在地上,努力要扶怦然起来,只是力气不够,怦然歪在她怀中,散乱的发辫下藏着一张面无人色的脸孔。敏敏听到声音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见周勋的身影,无异于在绝境之中窥见一点生机,哇的一声终于哭了出来:“怦然被人反锁在里面……晕过去了……”
耳畔嗡的一声,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周勋弯腰从敏敏手里抱起怦然,然后头也不回,快步冲下楼梯。
怦然的父亲听说这消息,风驰电掣赶在来医院的路上。
在急诊室的门口,周勋才得知,快考试之前有人恶作剧地将怦然反锁在卫生间,关上两个钟头,这场考试就作废,他们高中最讲究信用,错过考试的性质比不及格还要严重。可是恶作剧那个人大概不知道怦然有严重的密室幽闭症,发作时会出现窒息、晕眩,甚至有濒死的征兆。网上有人形容这类人坐电梯的感受,是四面楚歌,是兵临城下,是彻底的绝望。
谁都不能想象,怦然是怎么样独自一人熬过那两个钟头。
敏敏哭得眼睛都红,断断续续将事情的原委复述给尤教授和赶来的班主任听,周勋一声不吭站在走廊,隔一会儿,就抬头看看急症室亮着的红灯。
班主任出了这等大事,已知对上对下都无法交代,只能尽力地安慰尤教授,务必让他安下心来。
幸好,除了有点脱水的症状,怦然身体并无大碍。
敏敏喜极而泣,班主任一身冷汗,松了一大口气。在场这些人中间,唯有尤教授跟周勋的脸色阴晴不定。
就这么过去了?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这一向与人和善的父亲在事关女儿安危这件事情上,表现出了罕见的强硬,甚至不惜动用自己的人脉,向学校施压,督促他们尽快找出罪魁祸首。此外他替怦然向学校请了一段时间的假,让女儿安心休养。
怦然一觉醒来还在医院,四人间的病房,只睡着她一个。床边没有富余的椅子,周勋坐在稍远的沙发上,翻一本足球杂志。父亲回家替她拿换洗的衣服,千恩万谢他能主动留下来。他回答地颇客气,这个少年身上似乎天生有种成年人的克制疏离:“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会在这里陪着她,您有事先去忙。”
她挣扎着坐起,舔了舔嘴唇。他放下杂志起身,从保温杯倒了半杯水在一次性茶杯,端给她前用手背试了试杯温。她喝的时候,他很周到地用另外一只手扶着杯壁。
他太高了,况且她还坐着,仰头只能看见他的下颌,嘴角抿得很紧,唇边有一道细细的纹路,代表这个少年隐忍的怒意,尚未平息。
所有因为晕厥缺席的回忆,陆陆续续回归意识,印象里是他粗重的呼吸声,抱着自己冲下楼梯,在校门口拦下一辆出租车,他对司机只说了一句:“二院,快!”
他身上的气息很干净,清淡的近似于青叶薄荷,跟此刻的味道相互重叠,引她堕入回忆的漩涡中去。
“诶……”他终于开口,语气严肃,“空气好喝么?”
怦然回过神来才发现,杯里的水早已喝得一滴也不剩。
她静静地垂下眼睛,往后退一点,他拿开杯子放到桌上。
“还渴么?”
摇摇头。
“想上厕所么?”
脸红着摇摇头。
“叔叔去家里拿换洗衣服了。”
起初怦然还没反应过来叔叔是谁,等她明白过来,只是嗯了一声,想要缩回被子里去,听到动静又探出头来,他在给她掖被角。
“谢谢你啊,周勋。”一半的脸藏在被子下,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只露出一对怯生生的眸子,闪着粼粼的水光,躲闪着他的目光。
啊,他吓到她了。
他眼中的寒意一点点碎裂,他因她置于险境的怒意随之皲裂,他如此怒不可遏,无非因为她最危险的时候,他不在她身边。
怦然缩在被中,将自己掩得严严实实,吸了吸鼻子,悄声道:“你一定觉得我是怪物吧。”
连江川都这样以为。
周勋摇头,答得很肯定:“没有人会认为你是怪物。”
她四岁上小学,入学有一道计算题是问1加1等于多少,参加考试的全部小朋友里,只有她写了10。母亲一度绝望到带她去做智力测试,回来的时候把她落在车后座整整六个小时,被父亲抱出来的时候,她已经不适合待在狭小黑暗的空间。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温和的父亲勃然大怒,在女儿的教育问题上跟母亲大吵一架。母亲一直哭,含着眼泪告诉父亲:“我宁可她死,再生一个孩子出来,也不想她活着以后被别人当成怪物。”
长到九岁她才明白为什么1加1等于2,因为她生活在一个十进制的世界,而不是二进制。父亲也从来没跟她说过智力测试的成绩,全世界超过140的天才不到人口的千分之一,爱因斯坦只有146。
她的分数是179。
周勋看着她,很认真地看着她,他并没有正面回答,转而却问她:“你知道中国每年离婚率有多高么?”
她摇了摇头。
“27%。这数字代表着每100对夫妻,有27对成年人,他们曾经下定决心要一辈子厮守终身,不到一年时间就开始后悔,这27对成年人,却连基本的契约精神都无法遵守,每一个在下一秒为上一秒做出的决定后悔的成年人,他们算正常么?”
所谓的正常,不过是主流社会的认同。所谓的正确,其实就是一种社会道德的常识。
一个人能否被爱,是否值得爱,是否会去爱,跟这些通通没有关系。
怦然藏在被中的脸,早已泪雨滂沱。
周勋道:“尤怦然,记得我生日的时候你跟我说过的话么?记得么?你跟我说,我的爸爸应该每天都给我打电话,因为只要你一天不跟我说话,你这一天都会黯淡无光。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么?我在想,这个女孩太可爱了,一定有很多人爱她。因为那一秒钟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再多爱她一点。”
很久之后有本书这样写:被缺爱摧残蹂躏过的男孩儿女孩儿们,是个不大惹人爱的种族,在他们的排行榜上,爱随时准备退居次席。爱会让他们感觉害怕,分心,发狂,恐惧,那就索性把爱连根剔除,以免后顾之忧。害怕一件事的最好方式就是彻底不要这件事,这是让没有安全感的人感觉最安全的方式。
他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整个少年时期宛如荒蛮的原始森林,他打架滋事,他惩恶斗狠,他放弃别人,也被人放弃,他比任何人都厌弃自己,他不相信自己有值得被爱的地方,他也不相信有人会真心爱自己。
直到尤怦然出现,她是他生命中最为优美的一道风景,带给他希望和光。
回家休养的这段时间络绎不断有人来看她,敏敏,盛凯,金岗,还有周勋,带了水果和花,还有一大堆的俏皮话,敏敏大嘴巴,进来就叫:“怦然,你胖了啊。”
能不胖么?病愈后的人生简直百无禁忌,像是从上帝手中拿到了特赦令,所有忌口的食物从此免疫。
盛凯放下水果,擦了一把汗,笑着安慰她说:“胖一点可爱。”
周勋哧一声,不客气地笑了,他人高腿长,沙发都不够他坐,干脆席地而坐,屈起一腿,穿着白色的袜子,闲闲道:“别听他乱说,上个礼拜他还夸碧昂丝可爱。”
盛凯被人当脸驳了面子,也不生气,只是喃喃道:“本来就可爱嘛。”也不知道说的是怦然还是碧昂丝。
周勋挑眉,漫不经心地掠了一眼盛凯,盛凯便低头噤声不语,不知道为什么,班里的男生或多或少都有点怕他。金岗去卫生间洗手,两个男生的话就更少了,敏敏朝怦然使了记眼色,挨到她近旁跟她咬耳朵:“周勋吃醋了哈。”
怦然睁大眼睛,薯片的碎屑粘在她嘴角,扬起的眉毛惊诧极了。
“盛凯说要来看你,这一路又是买水果又是买花,知道你喜欢栀子花,还知道你喜欢水蜜桃。别说周勋,金岗都闷闷的,怪不高兴,话都很少。”
“金岗为什么不高兴啊……”
敏敏一脸“被我料中”的坏笑,拧了她腮帮一下,她胖了些,有了肉,手感特别好:“你怎么不问周勋为什么要吃醋呢?”
休养的怦然俨然比总统还要忙碌,光是一天就接待了不下三拨的访客,最后来的是江川,得知了怦然的遭遇,特地上门来看望她。
自从在图书馆撞见他跟沈倩议论自己那一刻起,她隐约发觉,从前在她眼中金光闪闪的少年,一点点失去了他的魔性。
图书馆的一幕历历存在心头,随意切割着他们青葱岁月,那些时光宕入从前,难再回头。
也让她难以再开口。
江川感觉到氛围中的僵硬,略坐了坐,起身道:“我去补课,你好好休息,不打搅你了。”
她送他到门口。
他在玄关换鞋。
她站着。
他半蹲。
耳边有水声哗哗在响,恍惚回到多年前,他蹲在地上给她系鞋带,两人都还原作少年时的模样,所有她不会的,他来教她。她安耽自在,不必害怕被任何人笑话。
听了很久她才意识到,那是岁月悄然流过去的声音。
哪怕相知相识一辈子,到头来也担不起知己二字。
江川打开门,小辣椒站在门口,举手正欲按铃,忽然愣在那里。
三个时空三种人格,在那一瞬间混乱相切。
少女仍作旧日装扮,一手搂着便利袋,一手扶着墙,热裤T恤夹趾拖鞋,头发剪得极短,肖极男孩儿的模样,瞳仁黑亮,用《老残游记》中的话讲,是白水银中养着的两丸黑水银,灵气逼人。
江川将皱眉的冲动隐藏在他貌似平静的表情之中,向怦然道别,跟小辣椒擦肩而下。
小辣椒惘然地回头,看着他迈步走进电梯,再无回首。
她带了花。红色的蔷薇,被蓝色皱纹纸裹成一束,小而繁密的花蕊,竟然有刺。
怦然给她倒了杯果汁。拿蔷薇插瓶,换去昨日萎败的百合。
“怦然,你喜欢过一个人么?”小辣椒低声问她。
怦然顺着沙发滑坐到地上,抱膝侧头看她,温柔的目光仿佛看一朵无依的小花。
小辣椒展开手臂,躺倒在地毯上,仰头看着天花板,右手指尖来回抚摸着自己的腹部,喃喃着自言自语:“怦然,我爱上了一个人……饿的时候,胃会感到疼痛,我看到他的时候,心脏是空的,所以也在痛……”
安慰的句子如此匮乏,她无法安慰,更不会讥笑她,那些自小被父母怠慢的孩子,没人知道他们多么渴望爱和呵护。
“看到他的那一秒钟,我的心死了,又活过来。”
小辣椒的爱,比她描述的更为激烈。
像飞蛾扑向的那团火焰。
校方调取了考试那天五楼跟六楼走廊所有的监控,问题好似一团乱麻,毫无头绪。那天傍晚父亲去医院取她的复检报告,她在家里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开了车过来,泊在她家小区楼下,说好久没见女儿,分外想念,想带她去外面吃饭。
她匆匆换了件衣服,给父亲留好便条,背了一只包下楼去。
母亲似乎还是从前那个样子,头发绾得一丝不乱,妆容精致无可挑剔,只消换一双高跟鞋,就好直接参加晚宴。怦然弯腰坐进车里,母亲从父亲那里听说了这件事,怜惜地一握她手腕,道:“瘦了。”
她在财富定了一个包间,在此之前,她没跟怦然说起,赵唯一其实也会出席。
她们一推开门进来,他就从桌边站起身,搁在桌上的右手下意识攥紧,眼睛牢牢地盯紧她,目光一错不错,想看她跟从前相比变化在哪儿。怦然有点不太适应他看她的方式,扭头避了避。
赵唯一的眼神顿时一黯。
就算他生性顽逆,教养还在那里,待怦然跟母亲坐下之后,他才最后一个坐回椅子上。
母亲叫来服务生点菜,把菜单递给两个小的。赵唯一接过菜单,看也没看,直接转给了怦然。
她吓了一大跳,没有立即去接。他也不看她,还是原来那个腔调,对着空气轻飘飘道:“拿着啊。”
怦然觉得今天这人有点不对劲。
“你身体好点了么?”母亲还在跟服务生碎碎叮嘱哪道菜不要放辣,哪道菜不准搁糖,赵唯一看着面前一套餐具,忽然问了一句。
怦然反应了很久,才意识到他是在跟她说话。
她胡乱嗯了两声。
母亲笑了,插进话来:“唯一听说你生病了,别提有多担心,今天非要跟我一道过来,这顿饭也算是他替你压惊。”
怦然坏心眼地想:是想让她大吃一惊吧。
酒店专门从湖南请来的老师傅,做的一手地道的湘菜,怦然最喜欢其中一道东安子鸡,端盘成菜呈红白绿黄四色,鸡肉被料汁浸得酥嫩鲜美,味道酸辣鲜香,她频频伸筷,赵唯一见状起身,将盘子移到她面前来。
她侧头看了他一眼。
他低垂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母亲乐于见到他们这么要好,看着她跟赵唯一眯眯笑。
中间赵唯一去卫生间,母亲放下筷子,目视女儿温柔道:“这一次啊,其实是你赵叔叔想来看看你,结果开会抽不出身,所以没来,你也知道,你赵叔叔没有女儿,一向就疼你,把你当成他亲闺女,但凡唯一有的,他也总忘不了给你捎一份。”
赵叔叔对她好,她心里知道。打小赵叔叔就总跟她和赵唯一讲,两个孩子互相之间只要叫姐姐弟弟就好了,连名字都可以省去,还以为是龙凤胎呢,带出去不知道多让人羡慕。
“妈妈知道你这一次受了委屈,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了,你身体又没什么大碍,妈妈想,要不就算了,你帮妈妈回去劝劝你爸,别再追究。”
“为什么啊?”怦然仰起头看着母亲,荔枝似的清水脸孔,绷得很紧的马尾,两鬓一丝碎发都没有,露出光洁如玉的额头,看人的姿态温驯懵懂。
那眼神让母亲骤然心疼,将她忽然拥紧在怀中。
“你住院的时候,唯一也去看你,回来之后,就把一切都跟你赵叔叔说了,你赵叔叔当场气得浑身发抖,要不是因为我拦着,打死他都不是没有可能,那孩子也是倔,打得这么重,连一声都不吭……”
怦然听得云里雾里,问母亲:“赵叔叔打他干嘛呢?”
妈妈怜惜地伸手,顺了顺她有点狮子卷的头发,这一点可真像足了她爸爸啊。她心中充满了对女儿的怜意,天底下,哪有母亲不爱自己小孩的,可并不是光有爱,就能周全到生命中的所有角色,人活着总是进退维谷居多。
“恶作剧那个人……是唯一……”母亲轻轻吸了口气,说得有些艰难。
怦然只听到耳边嗡的一声,像是有一只手,刹那间拿住自己的心,往碎玻璃渣里摁了进去。像回到很小的时候,亲戚家的小孩看中了爸爸从英国带回来的小鹿斑比,回家的时候非要带走,妈妈总是说:“不要这么小气,怦然,不过玩具而已。”
并不只是玩具而已,很多年里,她都用这句话安慰着自己的心。
她提高音量,颤声叫妈妈。
母亲抬手按在她肩膀,鼓励地看着她:“怦然,每个人都会犯错的,是不是?我们要给犯错的这些人一个机会,告诉妈妈,你能原谅他么?”
可问题是,她为什么要原谅他呢?凭什么让她来原谅他?
他曾经让自己好像活在地狱,妈妈知道这件事么?
她嘴唇发干,鼻内发酸,满腹的委屈明明已经涌到了嘴边,却忽然变成了傻瓜,只有一句话。
“妈妈,我不,我绝不。”
没有想过女儿会这么干脆的拒绝,做母亲的愣了一下,看着她。
“妈妈,我为什么要原谅他?我讨厌他,从小开始我就讨厌他,”眼泪一圈圈地在眼眶里转,她竭力忍住,不让它们落下来,“他用圆规扎我的手背,他弄脏我的课本,他让我的日子变得像噩梦一样,最后他还把我关在卫生间两个钟头,妈妈,为什么一个坏人说了声对不起就可以得到原谅,那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他要这么对我?”
恶人只需放下屠刀就能成佛,善人却需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方成正果,公平么?
说完这些,她掉头就走,手拧住包厢的门球,刚把门拉开,就看见了站在门外一脸惨白的赵唯一,他的眼中闪烁着一层比她还分明的痛意。
他张嘴,音节模糊地吐出两个字,她无意分辨,跟他擦肩而过,迅速走出了包间。
幽长的走廊,壁灯明亮,地毯厚而绵密,脚步落地近乎无声,她在光明中放任自己泪眼满面。往外走,头也不回一直往外走,她不要再待在这里,这世界太险恶,她要回到父亲的身边。
电梯门在将要合拢的瞬间,一只手扶住门页,然后被人从中间用力掰开,露出追上前来的赵唯一的脸,他微微气喘,额际有汗,她后退了两步,仰起头。
目光似两道水中的火焰,射向对面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他大概更像他的生母,偏于女性化的精致轮廓,皮肤浓白,茂密黝黑的眉毛眼睫,像漫画中的日系少年,却更加的恶劣难言。
他施加在她身上的恶意累计至今,让她相信自己出现在他面前都是罪大至极,但是他为什么不肯让她走。怦然低下头,他伸手捏住她手臂,灼热的体温透露着来人的焦虑,阻止着她的离去。
他急切,混乱,迫切,像一团发酵完全的面团,不知道下一步将置身何地。他舔了舔嘴唇,开口,眼神很彷徨:“对不起。”
她冷冷吐出两个字:“放手。”
从前的大魔王颠来倒去,只剩下说对不起,从前他有想过今天自己会沦落至此么?“怦然,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身体不好,我什么都不知道……”
一些液体溅在他手背,那异样的高温烫得他忽然一震,他下意识地伸出另外一只手,想要为她拭泪,被她恼怒地避开,他喃喃:“怦然,别哭……我,我只是……我喜欢你,怦然。”
她含着眼泪震惊地抬头,疑心是自己听错他话中的句子。
那场景其实很熟悉,他不自觉地柔软他的语气,放低声音:“很久之前……就开始喜欢你。”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什么年纪?是因为什么事情?让现在的赵唯一再去回忆,过去就像浸在水中的相片,渐渐褪去了色彩和画面,变得不甚分明。
他只记得某个暑假夏天的中午,她来他家吃饭,在餐桌上听她母亲例行训话,“书要念好,不要跟不三不四的人交往,听老师的话……”母亲素来不留情面,而且还是当着外人的面,听得她脸都红破了,眼睛扑簌扑簌掉下来。他的爸爸在一边打着圆场。
她皮肤白,睫毛一眨就有泪珠沿着面颊滚落,萦在雪白的下颌,将滴未滴的时候格外动人。赵唯一把脸埋在饭碗里,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一眼。
他也不知道那一刻自己在想些什么。
她其实并没有遗传到她母亲的美貌,不能说非常漂亮,只是清秀而已,却总在他心里绕来绕去,绕到如今,再也绕不出去。
最不明白爱情的年纪,却滋生了那异样的情愫,不知道该替他高兴,还是为他惋惜。
怦然更加无法理解这个男孩子,在她的教育中,没有男孩儿对女孩儿的恶作剧其实是喜欢的观点,她相信爱是温柔,是体恤,是微风吹拂大地,是柔和的日光普照万物生灵,为什么喜欢就要把她的生活弄得一团糟,那这种喜欢她宁可不要。
她冷冷道:“你担心我告诉我爸爸么?所以连妈妈都来替你求情。”
“阿姨是真的担心你,所以才想来看看你,”他苦笑,表情落寞,“况且,下学期我就要出国……怦然,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