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楚人真的如公孙衍预言袭占襄陵,魏惠王一阵气闷,手捂胸口,全身剧烈抖动几下,歪倒在龙椅上。
朱威顾不得君臣之忌,冲上去掐住人中,毗人唤来太医就地施救。过有小半个时辰,惠王悠悠醒转,在御医的守护下,被众人抬到御榻上。
“召……召张仪!”惠王的第一个反应仍是国事,抖着手指向门口,有气无力。
张仪一路小跑赶到宫里,扑到榻前,跪地泣道:“王上……”
“伐……伐……伐楚……”惠王喘着粗气。
张仪迟疑一下,叩首:“臣领旨!”
“快……快去!”惠王摆手催促。
张仪起身,匆匆出去。
刚出殿门,魏嗣赶到了。
“听说我父王病了,怎么样?”魏嗣急切问道。
“气晕了。”张仪摇头苦笑。
“为什么?”
“昭阳袭占襄陵,郑克父子战死。”
“楚人!”魏嗣震惊,良久,看向张仪,“父王怎么说?”
“旨令伐楚,夺回襄陵!”
“这……”魏嗣不无忧心,“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张仪摊开两手,给出个苦笑。
“你是说,伐?”
“能伐吗?”张仪白他一眼,补充一句,“同时向两个大国开战,公子凭什么呢?”
“那……怎么办?”魏嗣让张仪搅晕了。
张仪扫视周围,指向附近的凉亭,语气平稳:“你我可到那儿小坐,喝杯清茶,待王上神志清醒,我们再行觐见,奏请王上收回成命!”
“要是父王不肯收呢?”魏嗣心里忐忑。
“他会收的!”张仪语气肯定,盯住他,“公子以为王上真的是昏聩老迈、不明皂白了吗?”
魏嗣吧咂几下嘴皮子,跟在张仪后面走向凉亭。
昭阳轻取襄陵八邑,消息传入赵境,一口饭呛到苏秦的食管里,引发一连串的干咳。秋果紧赶过来,轻轻拍他后背。苏秦咳出碎粥,舒一口气,吩咐她召来飞刀邹,即刻驾车出行。
迎黑时分,一行人赶到甄邑,直达孙家宅第。
听到声音,孙膑的一双儿女,孙楠与孙菊,飞跑出来,一边一个扯住苏秦亲热。两个孩子长高了,尤其是孙菊,个头已到他的腰上。
望着他们的孝服,苏秦想到庞涓与太子申,再次伤情,一手抱起一个,让他们在他的脸颊上各亲一口,分别递给飞刀邹与秋果。孙楠不喜欢秋果,从她怀里挣下,伸手给飞刀邹。飞刀邹笑笑,抱着二人出去。
苏秦对秋果笑笑,大步走进客堂。
孙膑两口子也都戴着孝。瑞梅迎进客人,招呼秋果到灶房里烧灶。每次苏秦来,她都要亲自造厨。
客堂里只剩下苏秦与孙膑。
孙膑没有拱手,也没有笑,只是轻轻指一下客席。自庞涓、太子申殁后,甚至再往前推,自从受命与田忌率师伐梁之后,孙膑就如换了个人,几乎没有笑过,也几乎不与人说话,即使面对苏秦。
苏秦晓得他的感伤,也感伤着他的感伤。
“孙兄,襄陵出事了。”苏秦望着孙膑。
孙膑回望他。
“是楚人。”苏秦扼要陈述,“襄陵一万守卒于前日午时受魏王之命出城复仇,昨日凌晨昭阳就破襄陵了,说是有内应。眼见守城无望,为免平阳之祸,郡守郑克传令弃守,只身出城与昭阳决战,以身殉魏。”
孙膑长长叹出一声,算作回应。
“昭阳谋襄陵,意在宋地,齐、楚之争在所难免。齐、楚若争,唯利于秦,纵亲之路越来越难走了。”苏秦忧心忡忡。
“苏兄是何应策?”孙膑说话了。
“史曰,‘庆父不死,鲁难不已。’”苏秦苦笑,“时下的庆父是张兄,庞兄当是受他蛊惑。”
“苏兄——”孙膑看向他,心吊起来。
“唉,”苏秦轻叹一声,“当初在下逼张兄入秦,是想让他强秦固本,以山河割据形成敌势,促使六国纵亲。六国有秦,结必牢;秦有六国,本必固。六国与秦相互制衡,天下可无战矣。岂料张兄越界杀入魏国,上下其手搅乱天下,反倒成为乱源。”
孙膑心里一揪:“苏兄提及庆父,应策不会是……去除张兄吧?”
苏秦摇头:“庆父是自行离开鲁国的!”
“甚好。”孙膑点头赞道,“可以逼走张兄,让他回归秦国,助力苏兄纵亲长策,弈出天下和局!”
“唉。”苏秦重重一叹。
拿到襄陵之后,昭阳祭出奇招安民,拜访长老,悉数起用魏国原班吏员,按照职爵予以重新任命,造册上报郢都,同时鼓励商肆开业,清理府库,拿出一半库存访贫问苦,救济孤寡病弱。不消数日,襄陵八邑入治,百姓脸上无不笑脸盈盈,配合吏员入册画押,甘为楚民。
与此同时,昭阳搬进郑克的郡守府,将军马按照原定方案部署在各地要塞,严防魏军反扑。见襄陵得手,景翠大军也移出方城,进逼陉山,以减轻襄陵压力。
魏王却无力再战了。
旬日过去,不见魏方异动,靳尚决定回郢,遂往郑克的郡守府向昭阳辞行。昭阳也早不想让他待在身边,假意挽留几句,将十几捆竹简并几只大箱交给靳尚,让他呈献楚王。册卷为魏库账目及安民抚恤清单,大箱里面装的则是襄陵地方特产,昭阳作为首批战利品进献给楚王。
昭阳送出府门,接过昭鱼递过来的礼箱,亲手递给靳尚,笑道:“没有监军大人鼎力相助,就没有此番襄陵之捷,身为主将,在下感激不尽。箱中细软为郡守府之物,难成敬意,还望监军大人笑纳,或可哄夫人一乐!”
靳尚双手接过,放在车中,拱手谢道:“谢主将关怀!主将神威,靳尚心悦诚服。预祝大人乘胜击敌,再传捷报!”
望着靳尚的车马走远,昭鱼小声道:“听说这些日来郑克女儿一直在他帐中!”
“唉,”昭阳叹道,“可怜的孩子,希望箱中之物能够对她有所抚慰!”
“父亲,您是送她的?”昭鱼惊问。
“如果不是送给她,靳尚他敢收吗?靳尚他愿收吗?”
“听说靳尚夫人厉害得很,在家里说一不二,靳尚若是带个美妾入室,后院不定要失火呢!”
“女人就是女人,翻不了天!”昭阳甩给他一句,转身回府。
回郢途中,靳尚与郑袖同乘一车,面对面坐着。
十几个日夜,与郑袖同居于一帐,同坐于一车,除去第一夜斟验过她的玉体之外,靳尚再没有逾过男女之礼。郑袖由衷慨叹,完全信任他了。
道路不平,辎车颠簸。
靳尚眯眼打盹,郑袖看着窗外。
“靳大人?”郑袖扭回头,冷不丁道。
靳尚睁眼。
“离郢都还有多远?”
“远着呢!”
“得走多久?”
“就照眼下这样,若不下雨,至少还得二十天。”
“靳大人,你……”郑袖迟疑一下,“真的要把我嫁给楚王吗?”
“你天生就是王的女人。”靳尚敛神,“你须记住,不是嫁,是进献。”
“我记住了。”郑袖点头,“大人一回去就进献吗?”
“宫中佳丽三千,你若是这样子进去,怕就再无出头之日了。”
“我……”
“你可在我府中住下,直至及笄,然后,我寻个机缘邀王入府,由你侍奉,讨王上欢心。王上若是欢喜你,就会带你回宫。”
“若是不欢喜呢?”
靳尚两手一摊,给她一个苦笑。
“我……怎么才能讨得王上的欢心?”
“有两个要求,你能做到就可以了。”
“两个什么要求?”
“第一个,忘掉你的仇!”
郑袖的脸色阴下来,半晌:“大人是要让我忘掉昭阳父子?”
“是的。”靳尚从屁股下面取出一物,拿掉垫布,现出昭阳送给他的箱子,顺手推给郑袖,“打开看看。”
郑袖打开,目瞪口呆。
箱中摆着两个梳妆盒,一个是她的,另一个是她母亲的。
盒中是她母女二人日常所用的全部饰品。
郑袖泪水出来,感激地看向靳尚。
“不要看我,是昭阳让我送给你的,这些日来,他就住在你们家里。”
“我恨他们!”郑袖尚未完全发育的胸脯急剧起伏,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我做不到大人的这个要求,我忘不掉他们父子!”
“你必须忘掉!”靳尚的语气平淡中透出严肃,“唯有忘掉仇恨,你才能真正开心。唯有真正开心,你这朵鲜花才能完全绽放。唯有完全绽放,你才能取悦楚王。唯有取悦楚王,你才能手刃仇人。”
郑袖两手捂脸,勾下头去,良久,抬头:“我试试。告诉我,怎么忘掉?”
“把你的恨深埋心底,纹丝儿不露,时刻想着昭阳的好处!”
“他杀了我的父兄,逼死我的母亲,还有什么好处?”
“就是这个!”靳尚指下首饰盒,“他将这个还给你,是要告诉你他也是出于无奈。场面你也看到了,他不想杀你父亲,是你父亲自己求死。你父亲与他打赌,赌注是善待襄陵百姓。昭阳兑现诺言了,襄陵百姓他没有屈待一人。至于你的兄长,也是求死。你母亲,则是自愿殉情。”
郑袖再度勾头。
“再说,即使不被昭阳杀死,你的父亲也无活路。”靳尚进一步解说,声音依旧淡淡的,如叙家常,“楚卒袭破东城门,魏卒仍在睡梦中。待你父亲看到实情,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了:一是敲响战鼓,号令全城军民巷战,襄陵八邑血流成河,全城百姓罹难;二是放弃抵抗,这也正是你父亲做的。记住,你有一个真正对百姓好的父亲。不战而弃城,在任何国家都是死罪。你的父亲选择战死,可以说是唯一明智的选择。至于你的母亲与兄长,我不想评价。”
“既然昭阳是出于无奈,我为什么还要恨他呢?我为什么还要杀死他呢?”郑袖半是自问,半是说给靳尚。
“你必须杀他。《礼》曰,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
“什么意思?”郑袖显然没有受过这类教育。
“就是说,对杀父仇人,有他无我;对杀兄仇人,随时报雪;对杀友仇人,不与他同国为臣。”
“我明白了。”郑袖盯住靳尚,“靳大人,您与昭阳有仇吗?您救我就是想让我杀死他吗?”
靳尚淡淡一笑:“我与昭阳无仇无怨,只是不喜欢他而已。至于救你,因为你天生就是王的女人。我是王的臣仆,为王进献女人是我的职分之一!”
郑袖不再疑虑了,平和下来:“大人方才说,还有一个要求呢!”
“学做王的女人!”
“怎么学?”
“知王。”
“我还没有见过王呢,怎么知他?”
“这正是我们路上要唠叨的,你得借只耳朵。”
靳尚前脚离开,昭阳后脚就将襄陵守御交给昭鱼,自返项城。
到项城后的第三天,陈轸由郢都赶到。
“祝贺大人夙愿得偿!”陈轸道贺。
“唉!”昭阳长叹一声。
陈轸长长地“咦”出一声,笑道:“昭大人做梦也在琢磨襄陵,今日遂愿,为什么不喜反叹呢?”
昭阳遂将郑氏一门为襄陵惨烈殉身并公孙衍携妻幼上门等故事扼要讲述一遍。
陈轸显然对郑氏一门没有兴趣,眯起眼睛,喃喃重复起公孙衍的话来:“喜也襄陵,丧也襄陵。”吧咂一会儿味道,点头,“嗯,有意思!”
“什么意思?”昭阳倾身问道。
“公孙衍有意思。”
“哎呀陈兄,”昭阳急了,“他有什么意思,你就快说。”
“他在给你下药呀!”陈轸眯起眼睛,晃着脑袋,越发卖弄。
“什么药?”昭阳快要凑到他跟前了。
“让大人睡不着觉的药。哈哈哈哈,这不,药效已经出来了。”
“是哩。”昭阳苦笑一下,摊手,“这几日真还睡不着,净想公孙衍这人了。在下与他素昧平生,第一次见面他就……”
“呵呵呵,”陈轸笑道,“他与在下可就交道多喽!无论是在魏,还是在秦,他放个屁,在下就晓得他吃了什么谷子。”
“陈兄讲讲,”昭阳也算放松下来,笑笑,“他为什么要为在下下药?”
“因为襄陵,因为郑将军。”陈轸解道,“公孙衍将襄陵看得很重,认定它是掌握泗下诸国的一把钥匙。前番齐人围攻,公孙衍哪儿也没去,只赶到襄陵,与郑克并肩作战,亲如兄弟。如果不出在下所料,此番齐魏交恶,公孙衍必是嗅到什么,前来助阵,结果仍旧迟到一步,让大人捷足先登了。公孙衍气不过呀!就在下所知,公孙衍有胆有谋,心量却是不大,是个遇事不让人的主儿,见大人得了襄陵,杀了郑克,赶到大帐里恶心大人几句,在所难免哪!”
“哈哈哈哈,”昭阳心里卸下一块石头,朗声笑道,“听陈兄这么一解,在下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凑前,“在下另有一事劳烦,请陈兄得空走一趟宋室,替在下问候一下宋偃。”
“好差事哟!”陈轸笑道,“前番徐州之会,在下与宋偃有些交情,久未见面了,正说寻他叙叙旧呢!”
陈轸在襄陵休息一日,驱车赶往睢阳。
襄陵距睢阳不过百里,陈轸马快,几个时辰就到了。
近些日来,三个大国你来我往,一直在宋室的家门口开打,着实让宋偃寝不安枕,食不甘味。尤其是不久前,眼见齐人兵败,宋偃听信张仪之言,拒齐溃兵于国门之外,未料最后获胜的却是齐人。他晓得田忌的火暴脾气,这次的仇结大了,正自没个主意,楚人横插一手,派特使上门,倒让他喜出望外。
宋偃亲率宋室贵胄迎至城外,推陈轸手登上王辇,风风火火地驰入宫城,置办宴席,把酒言欢。
是夜,陈轸被宋室君臣灌得酩酊大醉,宋偃破例留他宿于后宫,派美姬侍寝。
翌日晨起,宋偃理完朝政,匆匆赶到陈轸寝处守候。
日出三竿,陈轸醒来,见堂中坐着宋偃,吃惊不小,紧忙致礼:“在下何德何能,敢劳大王留宿深宫,躬身守候?”
“哈哈哈哈,”宋偃笑道,“宋地僻壤,难得有大贤特使光临,偃唯恐接待不周,不敢懈怠呢!”
“轸贪杯丢丑,让大王费心了。”
“特使能贪杯,就是瞧得起宋偃薄面,偃感激不尽哪!”
二人扯几句闲筋,宋偃敛神屏息,正襟拱手,急不可待地切入正题:“特使游历列国,堪称大贤大智。偃长居僻壤,孤陋寡闻,诚求特使一语开塞!”
“开塞不敢!”陈轸拱手还礼,“宋物产丰富,水旱无虞,交通南北,往来东西,商贸发达,堪称天下膏腴、人杰地灵之地。大王坐拥天下膏腴十数年,虽有小惊却无大险,轸斗胆敢问大王缘由何在?”
“偃愚痴,请特使赐教!”
“在于大魏。”
“哦?”
“十二年前,齐王约魏王会于徐州,大王与会,在下也有幸在场。大王可知齐王为何约魏王于徐州、齐魏二王又为何不欢而散吗?”
宋偃摇头。
“为大王你。”
“哦?”宋偃吃惊不小。
“与齐王相约的是在下。”陈轸娓娓道来,“当其时,魏王西败于秦,复仇心切,向齐公求援,齐公提出援助可以,但魏王也须尊齐为王。在下快马奏报魏王,魏王应下了。齐王约魏王相会于徐州,会前要魏王许齐彭城,魏王不想让大王割地,特约大王也赴会。齐王见大王赴会,晓得是魏王不肯,这才恼羞成怒,在会上百般羞辱魏王,不想却被魏国大败于黄池。”
这些话虽是陈轸的杜撰,宋偃却是深信不疑,因他太知道齐王所想了。
“之后是楚国。”陈轸侃侃接道,“黄池战后,在下与庞涓有些私人恩怨,离魏赴秦。一年之后,昭阳率大军直趋彭城。齐会徐州谋大王是暗,楚攻彭城欺大王是明。魏王再度出兵,使庞涓战楚,灭楚卒六万,逼楚退兵,大王方才躲过一难。”
“是哩,是哩。”宋偃感慨万千,“真没想到魏王如此仗义。”
“哈哈哈哈,”陈轸长笑数声,“大王若说魏王仗义,就是不知魏王了。魏王两番为大王开战,皆非出于仗义,而是他想独得宋地啊!”
“是哩!”宋偃赞叹一句,拱手,“特使所言,句句在理,字字入心哪!”
“谢大王厚爱!”陈轸拱手回礼,“就轸所悟,方今天下唯势唯力,唯名唯利,强者谋王业,弱者存社稷,谁扯什么仁义道德、礼乐公理,谁就是个骗子。谁信这些陈词滥调,谁就是个傻子!”
“是哩,是哩!”宋偃越发感慨,连声重复。
“既然是哩,敢问大王,晓得陈轸此来何意了吧?”陈轸盯住宋偃。
“教寡人识时务。”宋偃应道。
“教字不敢。”陈轸拱手,“轸只想问问大王,楚得襄陵八邑,大王有何慨叹?”
“嘿,”宋偃苦笑一声,“寡人无能,无论是魏是楚,襄陵落谁手中都是一样啊!”
“大王圣明!”陈轸缓缓说道,“方今乱世,一如方才轸所禀明,大王之所以据膏腴而存社稷,历惊数次却无大险,正在于齐、楚、魏三个大国相互掣肘。有楚人在,魏不敢动;有魏人在,齐不敢动;有齐人在,楚也不敢造次。”
“是哩。”宋偃承认。
“只是,这些都是昨日之势,随风散去了。”
“哦?”宋偃倾身,“请特使详解!”
陈轸压低声音:“在庞涓自刎于马陵之后,魏国的好日子就算是到头了,大王该当另寻背依。”
“特使之意是……楚国?”
“大王圣明!”陈轸竖起拇指。
“可……庞涓虽死,魏国还有张仪呢!”
“敢问大王,张仪在楚时,是被何人下入大牢?”
“昭阳!”
“正是。世上万物相生相克,昭阳的克手是庞涓,庞涓的克手是孙膑,孙膑的克手是张仪,张仪的克手则是昭阳!”
“咦,昭阳连庞涓都克不过,难道能克过孙膑?”
“克不过。不过,昭阳能克过孙膑的克手张仪,他还在魏国呢!”
“张仪不会打仗,对手当是苏秦才是,他怎么能克得了孙膑呢?”宋偃让他搅糊涂了。
“大王,”陈轸压低声音,“晓得田忌是怎么出走、孙膑是怎么死的事吗?”
“晓得呀,让邹忌害的,事儿闹得大呢!”
“完全不是,是让张仪害的!”
宋偃震惊,良久,倾身:“宋当何去何从,请特使教偃!”
“与楚结盟!”陈轸咬字很重。
“寡人谨听特使!”宋偃拱手。
轻松搞定宋偃,让宋王签过睦邻约书,陈轸志得意满,哼着小曲儿返回襄陵。
车行十里许,陈轸心头猛地闪过惠施,闪过惠王,不由得打个激灵。无论如何,魏国是他打拼十几年的地方。由门客到大夫到上大夫再到上卿,他陈轸一步一个脚印,在人才济济、宗亲盘根错节的魏国朝堂凭空打下一席之地,差一点儿坐到相位上,不想所有努力竟于一夜之间让一个裁缝的儿子搅黄了。十几年熬下来,庞涓死了,他陈轸也不再年轻,但憋闷的这口气委实不吐不快。若能在这个当口赶走张仪,重返魏国,从跌倒的地方再爬起来,他陈轸此生才算完美。再说,此事不是没有可能。魏王老了,太子没了,未来承统的极有可能是魏嗣。陈轸与魏申对不上眼,但搞定魏嗣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然而,就眼下情势,若以一己之力赶走张仪,难度实在太大。张仪背后是强大的秦国,而魏王老迈昏聩不说,也实在成个孤家寡人了。庞涓、太子皆死,白虎出走,朱威告假,魏王身边除毗人之外再无信臣,在这多事之秋,四邻皆敌,怕就更加离不开张仪了。
惠王因庞涓而对陈轸起下隔膜,一时半晌解说不得,但惠施不同。魏王对惠施信任有加,若无张仪搅局,他是绝对不会放弃惠施的。
陈轸打问路人,得知惠施住在蒙邑,吩咐御手掉转车头,拐往蒙邑。
惠施的宅子坐落于蒙邑城区,虽然有些年头,但经过惠施几番修缮,也算有些看相。
陈轸赶到时,惠施的院门外面停着一辆辎车,车上搁着一只箩筐,箩筐里装着好几种食物,有大饼、腊肉等熟食,筐边卧着一只大鹅,腿被拴着,伸长脖子、瞪着圆眼盯住陈轸,呱呱直叫,似是在求他解救。
陈轸正在与它对眼,惠施走出院子,顺手关上院门。
陈轸跳下马车,进前一步,拱手:“先生,别来无恙乎!”
惠施打个惊怔:“嗬,是陈上卿呀,真正是没想到呢!”拱手回礼。
“先生这是——”陈轸看向他的车子。
“上卿这是——”惠施也看向他的车子。
“呵呵呵,”陈轸笑了,“在下奉楚王之命使宋,刚从睢阳回来,想到先生是宋人,或在家中,顺道赶来拜望。”
“上卿还能记起老朽,老朽致谢了!”惠施拱一下手,指向自己的车子,“只是上卿赶得不巧,友人丧偶,老朽要去吊唁呢!”
“赶得正巧呢!”陈轸回礼,“先生友人,亦轸友人,先生友人有丧,亦轸友人有丧,轸愿与先生同往致哀!”
惠施盯他一眼,点头:“若是此说,就请上路!”跳上车子,扬鞭驱车。
途中路过一家店肆,陈轸叫停,进店购置礼品。陈轸向来出手阔绰,随便一买,就装满两只大箩。陈轸当过宗伯,知晓礼仪,打问到一家专营丧事的店,又置下不少丧品,将他自己的驷马大车装了个满满当当。
见陈轸喧宾夺主,惠施心里不爽,却也不好说什么,苦笑一下,驰出城外。不多时,赶到郊区,在庄周家门前的空场里停下。
听到车马响,监河侯及他的家宰迎出来。
监河侯的目光掠过惠施,看向其身后衣冠楚楚的陈轸。
“监河君,”惠施指一下陈轸,“给你引见个贵人,你们自报家门吧。”话音落处,径直走进柴扉,在过柴扉时转头,“对了,将我车上之物搬进来!”
监河侯苦笑一下,吩咐家宰卸车,转对陈轸抱拳:“在下蔡畅水,为宋国监水令,敢问官人是——”
“在下陈轸,楚国客卿!”陈轸回礼。
“哎哟哟,”监河侯既惊且喜,“陈大人名贯列国,畅水早欲结交,恨无机缘,不想却在这儿遇到!敢问大人,您这是——”
陈轸正欲答话,柴扉里面传出响声和歌声。丧事当有哭声才是,这儿却没有哭声,只有歌唱,陈轸大惑,看向监河侯。
监河侯苦笑,指院子:“庄兄丧偶,已经唱有两日了。”
陈轸拔腿走进柴扉,监河侯紧跟。
院中摆着一只黑色棺木,庄周的一双儿女,庄逍、庄遥,分别跪在黑棺两侧,表情平静地听着他们的阿大为他们的娘亲唱歌。
在棺木正前方,通常是来宾凭吊之处,庄周叉开两腿坐着唱歌。两腿之间摆着他夫人洗梳所用的陶盆,庄周边唱边用手拍打,发出有节奏的“嘭嘭”声。
歌曰:
噫吁唏
人生天地,白驹过隙。
忽然翛然,莫不泰然;
注然勃然,莫不出焉;
油然寥然,莫不入焉。
已化而生,又化而死。
生物哀之,人类悲之。
解其天韬,堕其天帙。
纷乎宛乎,魂魄将往。
乃身从之,乃大归乎!
不形之形,形之不形。
……
只此几句,庄周颠来倒去地唱,一遍又一遍地唱,时缓时急,时高时低,两手的指与掌灵活变化,交错击打陶盆奏和,看来心情不错,怡然自得,显不出丝毫哀伤。
陈轸目瞪口呆,良久,悄声问监河侯:“你的庄兄他……与夫人关系不睦吗?”
“琴瑟和鸣。”
“可这……”陈轸指向庄周。
“呵呵。”监河侯干笑一声,算是应对。
果然,站在他一边的惠施也是看不下去了,重重咳嗽一声,慢条斯理:“庄周,你唱够了没?”
庄周停止歌唱,看过来。
“叫我怎么说呢?叫我说什么呢?”惠施慢悠悠地数落起他来,“在今天这个日子,庄兄你不加哀悼,反倒鼓盆而歌,是不是过分了呢?”
“咦,姓惠的,你且说说,在下怎么就过分了呢?”庄周紧盯住他。
“人生在世,莫大于生死。”惠施得理了,晃起脑袋,“逢生祝贺,遇死致哀,这是人之常情。嫂夫人自从守了你,为你含辛茹苦,为你生儿育女,饿了你不疼,病了你不怜,从未过过一天好日子,贫苦一生,劳碌一世,今日身死,庄兄不哭也就是了,这还鼓盆而歌,难道不过分吗?什么白驹过隙,什么莫不泰然,庄兄你……难道就没想过,自今而后,谁会日夜伴在你身边,嘘你寒,问你暖,为你做上一日三餐呢?”
“唉,你呀,”庄周长叹一声,“天天如斗鸡一般寻人争名论实,却在名实跟前不知名实啊!”
“哟嘿,”见他扯到名实,惠施来劲了,靠棺席地坐下,扎下论辩架势,拖长声音,“你且说说我惠施怎么就不知名实了呢?”
“就说这个生死吧,”庄周将陶盆推到一边,“庄周原还以为你参透了呢,今日看来,你是既不知生,也不知死呀!”指向棺木,“那人曾是我妻,而今长已矣,我庄周怎么能不哀伤呢?然而,”顿一下,眼角斜向陈轸,目光渐渐落在他的衣冠上,“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呢?”
此时的陈轸不只是目瞪口呆了。在陈轸眼里,惠施已是高深莫测,让人忌惮,不想今日却被一个半疯半癫、贫困潦倒的人这般居高临下地予以驳斥,这……
“就名实而论,生即不死,死即生灭!”惠施辩道。
“何为不死?”
“有气即不死,无气则死。”
“说得好。”庄周侃侃而论,“仲尼说,‘未知生,焉知死。’孔仲尼他是只论生,不论死呀!然而,死怎么能够不论呢?照仲尼的话换过来说,当是‘未知死,焉知生。’既然你我在此谈论生死,敢问惠兄,生从何来?死又何去?”再指棺木,“具体到她,生之前,她在哪儿?”
“这……”惠施急了,“生之前,她什么也没有呀!”
“如你所言,”庄周接道,“出生之前,她什么也没有,无声、无色、无味、无形。无即没有,没有即无。她是从无中来的。无即无气,无气即死。忽一日,父母交合,阴阳华育,她变作有了,成为胚。有即有气,有气即生,生即不死。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生变而有长,长变而有盛,盛变而有衰,衰变而有竭,竭则无气,无气则死,是否?”
“是。”惠施应道。
“生由此来,再问惠兄,死又何去?”庄周追住不放。
“这……无气则死呀!”
“正是。”庄周顺理推道,“生则有气,有气则形成;死则无气,无气则形散。天地万物,一切生灵,莫不如此。”再指棺木,“她从无中来,又回无中去,一如天地万物,一如四时往来,一如所有生灵,本为自然,回归自然,我该为她高兴才是,为什么要哭呢?”
“这……”惠施挠起头皮。
“哈哈哈哈,”庄周长笑几声,忽地站起,“惠兄来得恰到妙处,在下坐得久了,正欲撒个欢儿呢,走走走!”扯起惠施,拖向柴扉,出门径朝野地走去。
惠施正欲摆脱陈轸,就坡下驴,与他手挽手径直去了。
事出突然,莫说陈轸,即使监河侯也是怔了。
待醒过神来,监河侯紧追出去,大叫:“庄兄,快回来,嫂夫人还没安葬呢!”
“烦劳你了!”远远传来庄子的声音。
望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身影,陈轸吧咂几下舌头,由衷叹道:“神人哪!”
齐威王崩了。
威王是在襄陵被占的次日崩天的,崩于他所喜欢的雪宫。
威王崩天这日突然不痴呆了,说话做事异于常日,甚至比他生病之前还要清醒,连在花园里走路也是风风火火,内宰追都追不上。
关键是,威王还记起了他是齐国的王,比比画画要上朝。辟疆得报紧急赶来,见父亲完全好转,喜极而泣,吩咐宫女端来洗脚水,扶威王坐在龙椅上,亲手为他洗脚,同时传旨众臣皆至雪宫,上大朝。
威王的脚还没有洗好,邹忌就赶到了,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趋进宫门,一头扑在威王脚下,叩首于地,放声悲泣:“我的……好陛下啊……”
邹忌泣过几声,在辟疆吩咐下向威王禀报近期发生的齐魏韩三国大战。听到孙膑诈死、庞涓伐韩、孙庞智斗、孙膑在马陵设伏歼灭魏国虎贲、射杀魏国太子、主将庞涓自刎等特大喜讯,威王心花怒放,在一声“哈哈哈哈”的长笑声中突然噎气,身体剧烈颤动,踢翻洗脚盆,溘然逝去。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在场所有人,包括辟疆,无不惊呆。待回过味来,雪宫悲声一片,尤其是辟疆,哭得死去活来。
接旨上朝的众臣纷纷赶到,见宫中是这般光景,无不悲切。
事有凑巧。就在雪宫一片凌乱之时,田忌的战报来了,且是急报,只禀报一事:楚国昭阳于昨日凌晨袭占襄陵八邑。
辟疆却是无暇顾及这事儿了,传旨鸣丧钟,举国致哀。次日大朝,辟疆无悬念承继大统,立公子地为太子,正式坐于龙椅,接受群臣朝拜,是谓齐宣王。
在威王入殓之后的第三日,宣王大赦刑狱,启用新人,并以叛国罪处死牟辛,悬其首于稷门示众。
然而,辟疆终归是辟疆,搁不住事。齐人倾尽国力大战庞涓,折下辎重无数,尤其是存储多年的粮草让魏人一把火烧了,着实心疼。虽说田忌收缴了魏国虎贲的五千套精制甲胄及装备,但齐国也为此贴上五千套棺木及两千多匹战马,仅此折算,齐国就亏大了。楚国倒好,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轻松得到襄陵八邑,收民十万。襄陵在魏算是富邑,单是府库就是一笔横财。这且不说,襄陵离睢阳不过是咫尺之遥,楚得襄陵,就等于将刀架在宋偃的脖梁子上,宋偃想不听话也难。
辟疆越想越生闷气,遂在先王三七过后,旨令田忌向楚开战。
马陵战后,田忌引三军严阵以待魏人,不料魏人未动,楚人却先动了。田忌窝着一把火,好不容易候到旨令,当日即令匡章引骑卒五千击楚。骑卒马蹄缠革,专走乡僻小径,越过襄陵,于子夜将尽时驰至项城,将马存放于郊外林中,趁夜色袭城。
项城远离边界,楚卒没有接到警戒命令,莫说是城墙,即使城门也无人防守,其中有三个城门还在开着,以方便夜归之人。
五千骑卒清一色是副将匡章选出来的精锐技击,更在与庞涓的较量中练足了远途奔袭的功力。看到城门洞开,众卒无不欣喜,如一窝蜂般涌进城中,直奔辎重、库械、作坊、兵营等早已探好的战备处所放火焚烧,逢人则杀。一时间,城内火光四起,杀声起伏,楚人无不在夜梦中惊醒,大人叫,孩子哭,惨象处处。
齐卒也不恋战,在城中往来肆虐约一个时辰即出城而去,入林乘马回返,待日头东升时赶回营地,计点人马,仅损失二人。
齐卒袭击时,昭阳仍在城中,且睡梦正酣。齐卒显然晓得守丞府所在,却也没有破门攻打,只管将沾满油的火把纷纷投进。待昭阳惊醒,府宅已有多处着火。眼见火势增大,昭阳一边吼人救火,一边喝叫卫士反击,昏沉中却不知有多少敌人,敌人又在哪儿。
昭阳尚未搞清楚原委,齐人已经退兵。直到天色大亮,楚人才将大火扑灭,计点损失,几乎所有的库房均遭火攻,粮草辎重等损失不计其数,屋舍被焚数千间,死难三千余人,伤者不计其数。
待弄明白是齐人骑卒所为,昭阳震惊了。自用兵迄今,昭阳从未遇到过这种打法,也为自己的大意懊悔不已。昭阳将所在衢道尽皆布防,却未料到齐国骑卒走的是阡陌小径,且竟然于一夜之间穿过整个宋国,越过襄陵,奔波数百里袭击项城。
震惊之后是震怒,昭阳决定对齐开战。
其实昭阳早就做好了与齐人开战的准备。马陵之后,昭阳敢取襄陵,就是晓得魏人的血气尽了,所争只在齐人。
齐人果然来争。
昭阳连出三招,几乎是一气呵成,一是传令全楚进入战时状态,命令景翠部众五万越过陉山,屯扎在襄陵外围,牵住魏军,侧援襄陵,再发越人水师五万,战船五百艘,结于琅琊,由海路攻齐;二是给楚王发去火急战报,夸张地奏报项城之难及他与齐开战的具体部署;三是传令征伐襄陵的三军主力约七万人,使昭鱼为先锋,浩浩荡荡地进军薛地,造出经由薛地杀向临淄的庞大声势。
当然,昭阳的目标不是临淄,只是薛地。进攻临淄是扎下大干一场的架势,逼迫齐王让步。薛地原为泗上的侯国,立国久远,十几年前被齐威王灭祠。薛地北接邹、鲁,西接藤,南接宋,东接楚越,堪称齐国插入泗下的一颗硬钉子,恨得昭阳牙痒痒的。也正因为薛地重要,齐威王将之特别封给田婴,支持他兴土木,筑高城,挖深池,使其成为抗楚的前沿。襄陵已经在手,如果昭阳再下薛城,一举拔掉齐国的这颗钉子,几乎泗下的所有小国就都处在楚人的掌握中了。
泗下诸国中,随着卫国衰弱,能够撑起台面的只剩下宋国与鲁国。宋最多可出战车五百乘,实力强劲。鲁国虽说近年在齐人的挤对下实力大减,但仍然可出战车二百乘,实力超过卫国。随着宋国被陈轸拿下,楚人借道畅通无阻,倘若能再说服鲁公,昭阳就更有底气与齐对战了。
使鲁的不二人选是陈轸。
昭阳使人赶往宋国,途中拦住陈轸,请他直接使鲁。
此时,鲁国在位的是景公姬匽。
泗下诸国中,鲁国近齐,自姬匽即位之后,虽说没像薛国一样被齐国灭祠,但也如邹、宋、卫等近齐之国一样,时不时受到齐国挤对。鲁景公怨气满腹,但面对强齐,也只能是忍气吞声。过分的是三年前,齐国以莫须有的罪名迫使鲁国割让边邑七城,鲁景公终于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一步,连派使臣前往魏、楚问聘,希望两国为他主持公道,不想皆遭冷遇。此番陈轸旧事重提,说只要鲁国与楚结盟,楚国承诺帮助鲁国夺回失去的七邑,且保证鲁地不受任何侵犯。泗下小国面对的大国是齐、楚,齐人闹心,宋国已经倒向楚国,鲁景公于是决定赌一把,与楚结盟。
盟约签订之后,陈轸进一步提出借兵的事,理由是楚国只有战胜齐国,才能为鲁国收回七邑,而楚国虽然兵多将勇,并不惧怕齐国,但齐有打败庞涓的孙膑、田忌两员名将,昭阳也无十足把握取胜。两国各有短长,实力相近,战场上难分伯仲。如果鲁国能够出兵相助,则楚国稳胜。
事已至此,鲁景公只得应下,旨令大司马出兵一万、战车一百乘协助。
战火烧到薛地,与薛毗邻的腾文公坐不住了,派使臣驰往邹地,请孟夫子救急。
滕国虽小,却是泗上最老的公国之一,先祖是周武王的胞弟姬绣,曾经显赫过,俟传至文公,国土只剩下不到五十里了。滕文公为世子时,曾过邹地,结交孟夫子,被其人格魅力打动。俟其继统,文公邀孟夫子至滕,助他治国。然而,孟夫子在入滕两年后就辞归了,一则滕是小国,非龙腾虎跃之地;二则滕文公无鸿鹄之志,仁政可挂于口,实施则虚与应酬。
孟夫子走后,文公反倒觉得一身轻松,但舒服日子没过多久,战火这就烧到家门口了。滕乃弹丸之地,既无能臣,亦无良将,何以应对,文公真还摸不到辙儿,思来想去,只能再请孟夫子回来。
孟夫子名轲,是鲁国公族孟孙氏后裔,家道中落后移居邹地。孟夫子幼时,孟母数迁居所,最终落定于邹城近郊的这块地方,在孟夫子立事后几番修缮、置业,这辰光看起来又像个大户人家了。
宅院离中心城区不远不近,亦不闹不静,是个做学问的好地方。宅地五亩见方,在孟轲母亲的打理下林木葱郁,花枝招展。一道篱笆墙围起一处大院子,有屋舍三进,外进较为简陋,为远来弟子的宿处;中进朴实无华,为孟夫子修学并会客处;内进相对雅致,是留给孟母并家眷的。
滕公使臣的车马在前院停下,十几个弟子闻声迎出。见过大礼,使臣传滕君口谕,召请孟夫子速去滕地,有紧急国事相商。众弟子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看向大师兄万章。
眼见事急,万章冲使臣拱拱手道:“使臣一路劳顿,暂请稍事歇息,在下这就禀报先生!”朝师弟乐正使个眼色。
乐正呵呵一笑,一把扯住使臣,将他按坐在客席上,招呼上茶。
万章朝公孙丑努嘴,二人走进中院。
孟夫子的房门仍在关闭。
万章敲门,没有应声。
公孙丑推门,上闩了。
“先生,先生?”公孙丑看一下万章,退后一步,拱手禀道,“滕公使臣传谕,说有急事召请先生。”
仍旧没有应声。
公孙丑欲再叫,被万章扯到一边。
“我观先生,是真生气了。”万章压低声。
“嗯。”公孙丑应道,“先生以往生气,从未这般闭门上闩。万兄可知是为何事?”
万章摇头。
“今日一切都好,没见到有谁惹先生不快呀!”
“估计是家事。”万章声音更低,“别是与师母——”顿住话头。
“这……”公孙丑挠头。
“我俩到内院去,求请祖师母!”
万章打头,与公孙丑来到后院,见孟母正从儿媳妇的卧房里出来,一脸凝重。
“祖师母!”万章二人拱手见礼。
“听到前院车马声,何方贵宾?”孟母问道。
“是滕公使臣,传滕公谕旨,召请夫子赴滕,可夫子他……”万章止住。
“你们去吧,好生招待贵宾!”
话音落处,孟母拄起拐杖,嘚嘚嘚地走向中院。
孟母走到孟夫子书房,敲门,声音严肃:“孟轲,开门!”
一阵脚步响,闩被打开。
“母亲!”孟轲扶孟母走到主席位,安顿她坐下。
“怎么闩门了?”孟母盯住他。
“母亲……”孟轲跪叩。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孟母的声音淡淡的。
“恳请母亲准允儿子休妻!”孟轲再叩。
“哦,这个事大了,”孟母正襟,“说说,为什么?”
“失礼。”
“礼失何处?”
“裾坐。”
裾是衣裳的前后襟,裾坐就是坐于裾上,两腿前伸,而按照礼仪,妇人须正襟危坐,即两腿并拢跪地,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
“你怎么晓得她裾坐了?”孟母问道。
“我亲眼看到的!”孟轲得理不饶人。
“你在哪儿看到的?”
“在她寝处。”
“何时看到的?”
“早餐之后。”
“唉,孟轲呀,”孟母轻叹一声,“你自己失礼却不反省,反倒来责怪妇人,叫为娘怎么说呢?”
“我……怎么失礼了?”孟轲急了。
“娘且问你,”孟母盯住他,“你进门时,门是开的还是关的?”
“关的。”
“你敲门没?”
“我……”
“礼是怎么说的?‘将入门,问孰存。将上堂,声必扬。将入户,视必下。’你又是怎么做的?你施加礼仪的地方是在中院,内院是她的私房,她在自己的私房里是可以不拘礼的。她黎明即起,劳作一个早上,饭后回到私房闲适一时。而你呢,茶足饭饱,却离开你本该施礼修行的地方,在她闲适时进入她的私房,且不声张,平视她的坐相,你且说说,是谁失礼?”
“儿……”孟夫子理屈,垂下头去,几乎是喃声,“惭愧……”
“孟轲呀,”孟母语重心长,“娘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你不是不晓礼,你只是嫌弃她。你早就想休掉她,是不?”
孟母一语入里,孟轲将头埋得更低。
“你嫌弃她貌不美,你嫌弃她腰不细,你嫌弃她肤不白,是不?”
“娘……”孟轲无从辩起,几乎哭出来。
“主妇在内德,不在外貌。内德在贤,在淑,在慧,在勤,在俭,在持家,在相夫,在育子。你且说说,上面几条,你的妻输在哪一条上?”孟母几乎是在苛责了。
孟轲哭出来了,声音尽量压低。
“还休她不?”孟母任他哭一会儿,问道。
“不休了。”孟轲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大声点儿!”孟母不依不饶。
“妻贤,儿不休了,儿与她白首偕老!”孟轲提高声音。
“这就是了。”孟母起身,现出笑脸,“忙去吧。滕君召你,客人在前院候着呢!待忙过公务,向你妻道声歉,下不为例。她受到惊吓了。”
“儿遵命!”
孟轲送走孟母,在舍中又闷一时,洗把脸,理好衣冠,挂上佩剑,换作笑脸,大步走向前院。见使臣后,听他宣过谕旨,招呼万章、公孙丑二人跟班,往投滕地。
邹国与滕国紧邻,滕南即是薛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楚人伐薛,顺手灭滕是可能的。
晓得孟轲讲究礼节,滕文公跣足出迎,鞠躬至地,携其手至正殿,又一番礼毕,迫不及待地讲了眼前险境,一脸急切道:“滕地狭小,国无强兵,大国在薛地开战,寡人忧甚,有扰夫子了!”
孟轲耐心听完,拱手,微微笑道:“楚、齐之事,轲已尽晓。楚、齐是在薛地开战,敢问君上何忧?”
“这……”滕文公有点儿发蒙,“他们万一来滕地呢?”
“迎接呀!”孟轲又是一笑。
“怎么迎?”
“礼。”
“对虎狼之师怎么讲礼呢?”
“虎狼之师亦有礼。”
“寡人讲礼,他们若是不肯讲呢?”
“刀矛。”
“唉,”滕文公摊开两手,“如果有刀有矛,寡人不就……”顿住,一脸懊丧。
“没有刀矛,可修人和。”
“人和?”滕文公倾身,显然没听明白。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寡人愚笨,请夫子详解。”
“假如君上引兵远征,对方有城三里,有郭七里,君上四面围攻,却未能取胜。能够四面围攻,君上必得天时;君上未能取胜,是天时不如地利。假如君上守城,城足够高,池足够深,兵革足够坚利,米粟足够食用,君上却未能守住,就是地利不如人和了。”
“寡人明白了,”滕文公点头,沉思有顷,“可怎么做到人和呢?”
“推行仁政。”
见孟夫子绕来绕去,终又绕到他始终不离口的仁政上,滕文公给出一个苦笑,拱手:“仁政是要行,可寡人当下之忧不在仁政,在宗庙社稷,敬请夫子指教!”
“唉,”孟轲长叹一声,朝四周抡一眼,“大地苍茫,区区五十里不过一隅。君上不修仁政而抱此一隅,期望的却是社稷永固、宗庙千秋,是不是施少求多了?”
“夫子呀,”滕文公脸色尴尬,态度却是执着,“无论是求多还是求少,寡人敬请夫子护佑滕地,为寡人分忧!”
孟轲坦然一笑:“楚人尚未抵达,君上的五十里这不是好端端地搁在那儿吗?”
滕文公拱手:“敬请夫子留住滕地!”
“轲敬从。”孟轲还礼。
楚人兵锋直逼薛城,宋国借道,鲁国出兵助阵,薛地之主田婴坐不住了,驰往临淄禀报军情,求助齐宫。
宣王显然没有料到昭阳的反应如此强烈,有点儿慌神,因孙膑、田忌仍在军中部署伐楚,急与苏秦、邹忌、田婴、张丐四臣谋议应对。
众说纷纭之下,苏秦给出两个应招,一是派人使鲁,二是调田忌大军至薛。
兵来将挡,调大军至薛当无争议,关键是使鲁。
使鲁的合适人选是田婴,但薛是田婴的封地,鲁国让出的七邑也归薛地辖制,鲁公对田婴早有不满,田婴不合适出使。苏秦在名义上仍是六国共相,使鲁也不合适。此番战祸是田忌远袭项城惹下的,邹忌推说头痛,自始至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宣王看向老臣张丐。
“臣请往!”张丐抚一把飘到胸前的白胡子,拱手请命。
大事议毕,宣王退朝,苏秦拉田婴到威王灵堂拜祭。
“苏子,”田婴边走边问,“我心里不踏实哩!”
“上大夫何处不踏实了?”
“万一楚人拼命了呢?单是越人水师就很麻烦。”
“上大夫担心的恐怕不是越人水师吧?”
“是哩。”田婴应道,“我担心的是军师,自马陵之后,他谁也不想见,什么也不过问。前番王上旨令伐楚,田将军寻他谋议,他一个字儿没吐。好在田将军有所筹备,使匡章远袭项城,虽说打得漂亮,却是把火烧到我的薛地了。”
“唉,”苏秦轻叹一声,“估计孙兄不会再打仗了。”
“我担心的正是这个,”田婴急切道,“若无军师,田将军与昭阳难分伯仲。再说,大部分粮草让魏人烧了,这又征战数月,五都将士多无战心,都在嚷嚷着回家呢!”
“有一个人或可退敌。”苏秦应道。
“谁?”
“陈轸。”
张丐手持使节,踏入鲁国正殿。
张丐走进殿门,没有像正常使臣那般踏着小碎步趋见君主,施以问聘大礼,而是在门口止步不前。
就在鲁景公莫名其妙之时,张丐脱下使臣冠冕,朝鲁景公行个只在参加丧事时才行的祭拜躬礼,礼毕,长哭三声。
鲁景公蒙了,盯住他。
哭毕,张丐趋步走至鲁公前面,行觐见之礼。
“你,”鲁景公缓过神来,指着他,“齐国使臣,何以入门不行,长哭三声?”
“丐为吊唁而来,怎能不哭呢?”张丐坦然应道。
“吊唁何人?”
“君上您呀!”
“你……”鲁景公气极,再次指向他,声音哆嗦,“因何来吊寡人?”
“丐为齐王特使,不辞劳苦前来行吊,君上总该赏个席位吧?”张丐捋一把白花花的胡子,环视左右。
“坐吧!”鲁景公指一下客席。
张丐正襟坐定。
“说吧,”鲁景公犹自气喘,“因何来吊寡人?”
“丐闻君上出兵一万、战车一百乘助楚,可有此事?”
“有呀!大司马已经点兵,三军整装,从楚国大军出征。”
“丐正为此吊!君上昏矣,君上过矣,君上不智矣。”
“哼,”鲁景公鼻孔出声,“使臣既为齐王说话,别是齐王恐惧了吧?”
“君上想多了。”张丐应道。
“寡人何处想多了?”
“三军出征,皆为战胜。敢问君上,为什么您不选择站在战胜一方,而要选择站在战败一方呢?”
“此番交战,你认为齐、楚哪一方会胜?”
“尚未交战,胜负只有上天知道。”
“既然特使不知,为何又说寡人选择站在战败一方了呢?”
“因为君上没有选择站在战胜一方呀!”
“这……”鲁景公让他搅得有点儿头晕。
“丐以为,”张丐侃侃应道,“齐、楚皆为大国,各有其长,亦各有其短,但总体来说势均力敌。齐、楚大战,粮草数以百万担,三军数以十万计,对于小小鲁国的区区万众,增之不显其多,减之不显其少,无论对于哪一方来说,有鲁与无鲁,几乎没有差别。今战事未开,胜负未决,却急于选择站队,丐敢问君上,天下有哪一个君主会这么做呢?”
“这……”鲁景公语塞,良久,倾身,“请使臣教我!”
“齐楚若战,无外乎三个结果,一是楚人胜,二是齐人胜,三是两方皆不胜。常言道,伤敌一万,自损八千。楚人若胜,其锐必伤,其力必殆;齐人若胜,其锐必伤,其力必殆;楚、齐若是皆不胜,双方之锐必皆伤,双方之力必皆殆。此时才为选择良机,明君必择之。”
“若此,寡人该如何择?”
“楚人胜,择楚;齐人胜,择齐;双方均不胜,中立。”
“寡人受教矣!”鲁景公大是叹服,起身走至张丐席前,深深一躬,执张丐的手走向后花园,转对内臣,“为齐国特使摆国宴。另,传旨大司马,暂缓出兵!”
楚国先锋昭鱼大军经由彭城,越过宋境,计划于两日之内抵达薛城,由平陆驰援的齐国一万先锋骑卒也在匡章引领下马蹄嘚嘚地从曲阜西侧越过平陆、桑丘,向南急驰,显然是想赶在楚军之前抵达薛城。一场涉及两个大国、不下二十万甲士、愈千辆战车的大国之战近在咫尺。
陈轸接到昭阳急信,说他已在途中,要陈轸暂先赶往薛地,在昭鱼的帐里候他。就要动身时,陈轸看到齐使张丐来了,且也住在驿馆。陈轸忖出张丐来意,吩咐车夫卸套,复入馆驿,静观鲁宫动向。
等候期间,陈轸走到馆舍后面的花园里,正自寻思如何应对张丐,侍从禀报有人到访。
陈轸迎出,见是苏秦,既惊且喜,连连拱手:“哎哟哟,真没想到是六国共相驾到,失迎,失迎!”
苏秦至郢合纵时,陈轸与他在昭阳府中见过一面,苏秦也拜访过他。尽管当时陈轸为秦公效力,与苏秦是敌对关系,但从私底下讲,他挺佩服苏秦,也欣赏他的纵亲方略。说实在话,鬼谷四子中,孙膑他没见过,就庞涓、张仪、苏秦三人,只有苏秦让他舒心。前几天他甚至还琢磨寻个机缘拜访苏秦,与其联手赶走张仪呢,不想苏秦竟就到了!
“不速之客,有扰了!”苏秦拱手还礼。
“呵呵呵,苏子客气!”陈轸让他至客堂,分宾主坐下,“苏子此来,想必是为薛城的事吧?”
“正是。”苏秦笑笑,“在下思来想去,天底下能化解此结的怕也只有陈兄了!”
“关于此结,苏子欲作何解?”
“只有一解,昭阳退兵。”
“这……”陈轸盯住他,半晌,笑道,“苏子何来此解?”
“为昭阳好,也为陈兄好!”
“哦?”
“敢问陈兄,若论用兵,昭阳比庞涓如何?”
“昭阳不及庞涓。”
“庞涓死于谁手,陈兄可知?”
“不是田忌吗?”
“是孙膑。”
“哦?”陈轸倒吸一口凉气,“孙膑不是死了吗?”
“如当年诈疯一样,孙膑只是诈死。这辰光,孙膑就在齐营,诱歼庞涓正是孙膑的谋划!”
陈轸目瞪口呆。
“齐师诈败,”苏秦强调齐师战力,“全歼庞涓麾下的五千虎贲武卒,自己几乎没有伤亡。”
“昭阳得襄陵八邑,也几乎没有伤亡。”陈轸不甘示弱。
“虽然如此,性质却是不同。”苏秦侃侃说道,“襄陵之战,在楚方,昭阳是不宣而战,是用间偷袭;在魏方,魏王刚刚抽走城防主力,郑克尚未部署好新的防御,加之昭阳暗布间者,赢在阴处。假定昭阳公开宣战,公开攻城,且没有内应,以郑克之力,结果必然不同。马陵之战则不然。齐、魏是公开宣战,魏袭齐人粮草,齐人就势诈败,引诱庞涓精锐入马陵而歼之。”
“好吧,不说过去,单说眼前。齐、楚尚未开战,苏子何以认定楚人就一定战败呢?”
“出师在义。”苏秦直抒胸臆,“齐师征大梁,是解韩国之急,得义;齐师奔薛地,是保家卫国,亦得义。楚师则不然。偷袭襄陵,失义;远征薛地,亦失义。自古迄今,得义者勇,勇则胜。”
“好吧,”陈轸笑了,“在下让你说服了。”盯住苏秦,“让楚师撤,是为楚好,为昭阳好,这个在下知了。方才苏子扯到在下,又作何解?”
“陈兄可以因此积德。”
“德在何处?”
“一在昭阳,二在楚人,三在齐人,四在天下。陈兄一举而德积四处,路修八方,何乐而不为呢?”
“哈哈哈哈,”陈轸长笑数声,冲苏秦竖起拇指,“苏子堪称天下第一舌也,张仪竖子远远不及!”敛住笑,盯住苏秦,“在下应了。不过,在下也有一求,望苏子助力!”
“陈兄年长,求字秦不敢当。陈兄但有驱用,秦竭股肱之力!”
“你我合力,将张仪竖子赶出魏国!”陈轸倾身,一脸热切。
苏秦淡淡一笑:“这是在下此来拜托陈兄的第二桩事!”
“成!”陈轸转对侍从,“安排酒宴!”
是夜,陈轸与苏子临栏把酒,言天下,说纵横,抒情志,论鬼神,直聊到东方发白,鸡鸣三遍,兴犹未尽。
日头初升,二人洗把脸,各自备车,并驾驶出曲阜主街,于西城门外的衢道上依依别过。
陈轸神清气爽,早将张丐什么的抛诸脑后,歪在辎车里悠哉游哉地哼着催眠小调,不一会儿就将自己哄睡了。
从曲阜到薛城约四百里,陈轸也不急赶,任马由缰地游走三日,于第四日中午抵达薛地,与昭鱼会合。
及至后晌,昭阳大军也赶到了,逾七万人马沿着泗水西岸扎下营寨。
傍黑时分,陈轸沐浴更衣,至中军帐请见昭阳。
昭阳急不可待:“鲁公如何说?”
“出步卒一万,车一百乘!”
“太好了!”昭阳一拳震几,“泗上诸国,还是鲁公最识时务,莫说是一万,能出一千就成,关键是个态度。你答应他什么了?”
陈轸拿出加盖鲁景公印玺的协约,呈上。
“呵呵呵,七个邑,五十里地,可以,可以!”昭阳看过,将协约丢到案上,看着陈轸,“我就说嘛,陈兄出马,没有搞不定的事!”
刚好是晚餐时间,参将进来,端上几盘菜,昭阳亲手摆上酒杯,执壶斟酒:“与齐之战,陈兄旗开得胜,当受第一功,来来来,本将为你庆功!”
“是主将错爱!”陈轸举杯。
二人把盏,酒过数巡,陈轸搁下酒杯,斟好,看向昭阳。
陈轸的目光一直盯在昭阳脸上。
“陈兄,”昭阳笑一下,朝陈轸举杯,“一张老脸,没啥好看的,来,干!”
陈轸没动,仍旧盯住他看。
昭阳笑脸凝住,放下杯:“陈兄,你有话说,是不?”
“轸有一事求教!”陈轸拱手。
“呵呵呵,”昭阳自己举杯,饮下,拿过壶,斟上,“什么求教不求教的,你我兄弟,有什么直说就是!”
“依大楚律令,统帅三军,伐国抚远,覆军杀将,最高能授何职何爵?”陈轸一本正经地问道。
“哈哈哈哈,”昭阳举杯指向他,“陈兄没有喝多呀,怎么连这个也不晓得了?伐国抚远,覆军杀将,职最高者上柱国,爵最高者上执珪!”
“若是比这个再高、再贵一些呢?”
“令尹哪!”昭阳不假思索。
“确实,”陈轸点头,“楚国朝堂之上,令尹居于一人之下,百官之上,贵不过此矣!”
“陈兄?”昭阳眉头皱起。
“轸还有一问:楚国朝堂,能设几个令尹?”
“这……”昭阳挠头,“你究底想说什么?”
“求教呀!楚国朝堂能设几个令尹?”
“自古迄今,令尹只设一个!”昭阳硬起头皮答道。
陈轸吊足胃口,切入主题:“轸在宋地街头遇到一个说小说的,听他讲出一桩旧事,颇有意趣,不知将军想听否?”
“你说。”
“说是楚地有家贵门,”陈轸看向案上的酒杯,“主人得子,喜甚,置席大宴宾客,让下人带给五个门人一卮酒,让他们同喜同乐。下人走后,五个舍人望着酒卮,彼此顾目。舍人甲说,‘诸位诸位,我们人有五个,酒只有一卮,若是人人皆饮,谁也喝不过瘾。在下出个主意,诸位皆在地上画蛇,谁的蛇先画成,此酒归谁饮,如何?’余下四人都说公平,各自备下画具。随着舍人甲的一声‘起’,五人奋笔。舍人乙手快,蛇先画成,左手持卮至唇,右手继续画,边画边说,‘看我再添几只蛇足。’然而,他的蛇足尚未画好,舍人丙已经画好蛇,一把夺下他的卮说,‘蛇本无足,你加足为何?’众人皆笑。舍人乙眼睁睁地看着舍人丙执卮扬脖,将他已到口边的酒饮干了。”盯住昭阳,给他意味深长的一笑,“敢问主将,那个为蛇添足的舍人岂不成趣吗?”
昭阳捋须有顷:“你是在喻在下吧?”
“轸不敢。”陈轸拱手,“轸只是在想,大人身为大楚令尹,亲任主将,远征强魏,破八城,得要地襄陵,居功至伟,已如蛇成。大人今又结宋联鲁,乘胜攻齐,欲成更大功名,犹如为蛇加足矣。”
“依你之言,在下也是要失酒喽?”昭阳声音如挤,老脸阴沉。
“轸窃以为,”陈轸压低声音,“失酒倒在其次,将军若是因此招来杀身之祸,可就得不偿失了!”
“哦?”
“大人已经贵为令尹,位极人臣,”陈轸提高声音,反问道,“假定胜齐,大人屠城杀将,立下不世之功,大王还能奖赏您什么呢?”
“这……”昭阳语塞。
“如果大人战而不胜,敢问大人,楚律是如何惩罚败军之将的呢?轸没记错的话,昔年屈瑕贵为莫敖,朝堂上亦如大人,位在一人之下、百官之上,然而恃骄伐罗,战败而自缢于荒谷。”
“你是说,”听陈轸将自己比作屈瑕,昭阳脸色更加难堪,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本将战不过田忌?”
“将军当然可以战过田忌。”陈轸淡淡一笑。
“既然能够战过他,你又为何将本将比作屈瑕?”
“因为将军未必战过另一个人!”
“谁?”昭阳执杯于手,搁至唇边。
“孙膑!”
“他……”昭阳手一抖,酒杯落地,“他不是死了吗?”
陈轸不再卖巧,将孙膑诈死以战庞涓的故事复述一遍,听得昭阳面无血色。
“大人还为蛇添足否?”陈轸讲毕,笑问。
“来人!”昭阳大叫。
参将跨步进来。
“传令,明日晨起,三军起营,退兵项城!”
田忌大军还没抵达薛城,楚人就已畏惧退兵,着实让邹忌吃惊不小。鲁公中立他能理解,功劳可以算在张丐头上。大楚中军已发至薛城,越人水师已汇聚琅琊,楚人的箭非但搭在弦上,非但拉开长弓,非但松手,且此箭已是呼啸在飞了,昭阳却又生生将之拽回来,这是为什么呢?
是他害怕田忌吗?是他害怕孙膑吗?如果是害怕二人,出兵之前他为什么不怕?如果不是,就是另外的原因。
另外的原因何在?
邹忌苦思冥想,良久无解。
无论是何原因,退楚师之功在明面上都要记在他田忌头上。
邹忌越想头越大。可以说,从田忌由楚返回,到孙膑复活,到大梁被围,到粮草被焚,到马陵之捷,再到牟辛被斩,这局棋的每一步落子都出乎邹忌意料,也都让他睡不好觉。尤其是粮草被焚的事,让过日子一向精打细算的邹忌捶胸顿足,心疼几天,差一点儿将牟辛的祖宗咒上十八代,尽管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依旧存在些许乐祸邪念。说真的,邹忌不喜欢田忌,但从未想过与他作对,竟就这样怼上了。尤其是今日,所有的棋路全部走死。
邹忌苦笑一下,召来府宰。
“主公,”府宰从袖中摸出一个竹片,“小人依从主公吩咐,拉出一个荐举名单,请主公审核。”
邹忌接过竹简,看向名单,微微皱眉。几天前宣王上朝,要众臣荐贤,邹忌遂让府宰从门人中选出几个能做事的,不想他一下子拉出十几人。
“禀主公,画圈的可治政,画线的可治地方,打钩的可治军,最后一人可治刑律。”府宰小声禀道。
“怎么没有公孙闬?”邹忌放下竹片,看向府宰。
“他人缘不好,门人中没有一人荐举他。”府宰应道,“还有,他自己也不想入仕。”
“晓得了。”邹忌将竹片袖起,“召他过来!”略顿,“是请!”
府宰匆匆出去了。
邹忌从袖中摸出竹片,瞄几眼,再收起来。说真的,比起府宰与其他门人来说,邹忌更不喜欢公孙闬,但这辰光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招了。
公孙闬来了。
“主公是想和解呢,还是用强?”公孙闬显然对这个死结一清二楚。
“怎么和解?”邹忌急问。
“待田忌回来,主公肉袒负荆,上门请罪。田将军虽然凶悍,却是个粗人。主公只要真心诚意,相信他不会过分。将相和,将有大利于国。”
邹忌闭目良久,声音出来:“用强呢?”
“请主公借金耳一用!”
邹忌伸过一只耳朵,公孙闬倾身就耳,细语有顷。
邹忌长吸一口气,以手揉目。
滴漏声声,光影渐移。
“你能确保成功吗?”邹忌突然睁眼,盯住公孙闬。
“闬不能。”公孙闬淡淡应道。
邹忌再次闭目。
“闬不能保证成功,”公孙闬接道,“却可保证无伤主公一丝一毫!”
“既如此,你就去试试吧。”
“闬请三十金!”公孙闬应道。
邹忌起身,入内室,拿出一只钱袋摆在他前面:“袋中有五十金,三十金为你所用,另二十金为预支奖赏!”略顿,“事成之后,本公另赏五十金!你可持此寻个去处,快活余生!”
“谢主公厚赏!”公孙闬接过钱袋,“闬告退。”
“记住,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待他出门,邹忌送出一句。
公孙闬略略一顿,大踏步走远。
几日之后,在西部军事重镇阿城的北街,一个头戴弁冠、年纪轻轻的壮汉快步拐入一个偏僻巷子,在一个铺面前停下。
铺面不大,只有一间房子,开着一个单门,门顶悬一匾,上题“天地乾坤”,门面上画着八卦,门前竖着一幡,上写“诚信则灵”。
壮汉审察一会儿招牌,迈脚入铺。
当堂而坐的是个年长卜者,一双老眼炯炯有神。卜者前面摆着几案,案上放着卜具。身后是个正堂,堂上悬着六十四卦图,图前供着三圣灵位,分别写着“天圣伏羲”“地圣姬昌”“人圣孔丘”。
生意甚好,铺中已经候着几人,以序列席。
壮汉在前面一人的身后席地坐下。候有一时,又来几人,分别排在汉子身后。
前面几人卜完,该到壮汉了。
卜者如鹰般的眼睛直视过来。
壮汉目光闪躲。
“生辰八字!”卜者问道。
壮汉从袖中摸出一只竹简,递过去。卜者看到,递简的手上只有三根指头。
卜者看会儿简,审视壮汉:“这个八字不像是你的呀!”
“正是。”壮汉应道,“是我家主公的。”
“你家主公尊姓大名?”
“这……”壮汉迟疑一下,“我家主公姓名,不方便透露。”
“没有姓名,嗯,”卜者自说自话,有顷,看向壮汉,“说吧,你家主公欲卜何事?”
壮汉应道:“先生能借一只耳朵否?”
卜者伸耳。
壮汉凑过去,小声,但又清晰可辨:“我乃主公心腹舍人,主公欲谋大事,听闻先生卦灵,特使我求卜吉凶。”
“是何大事?”卜者压低声音。
“主公没讲,只说让我求卜吉凶。”壮汉从袖中摸出十块金子,“此为卦金,请先生费心!”
望着金光灿灿的十枚卦金,在场诸人无不伸长脖子。
卜者吸一口长气,看向壮汉,半是征询:“你家主公是——”
“我家主公为当世英豪,三战三胜,声威天下,有大功于社稷,无奈世道昏昧,天纵奸贼,主公被逼,无家可归,郁闷日久,欲谋大事,烦请先生卜之。主公说了,大事若成,另谢先生十金!”壮汉拱手。
望着十枚金块,卜者又吸一口气,摆弄卜具,不一时,卜出一个上上签。壮汉喜之不尽,拿上卦签,再三拜谢而去。
卜者小心收起十枚金块,看向其他卦者:“下一位,谁还求卜?”
五日之后,黄昏时分,一队宫卫开进阿邑,冲进小巷,撞开房门,将年长卜者拘押,次日又拘走那日所有前来占卜的人,只漏掉戴着弁冠、残去两根手指的求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