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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丰子恺与缘缘堂

江南水乡物产丰饶,人杰地灵,以至于一路蜿蜒而来的京杭大运河,当流经杭嘉湖平原时,竟然依依不舍地在古镇石门绕了一个大弯,然后缓缓南去。

石门镇就这样安详地偎依在大运河的怀抱中,吴侬软语,脉脉含情。

孔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在这古运河畔的石门湾,一湾绿水,孕育了一个戴着圆形眼镜、抚着银白长髯欣然微笑、逍遥自在的智者——丰子恺。

我对这片热土上诞生的茅盾、丰子恺一直景仰不已。一个是文学巨匠,一个是艺术大师。一个使我崇敬,一个使我亲近。

在我的潜意识里,丰子恺确实是一个令人可亲可近的智者。他多才多艺,不仅在漫画、随笔、音乐、翻译诸领域颇多建树,成就斐然,而且对于书法、教育、建筑等艺术门类都深有研究,独具真知灼见。

丰子恺是一个性情中人。在他的作品中,充满了一个中国文人的智慧与情趣。我感到智慧与情趣是构成艺术作品不可或缺的元素。在丰子恺的作品中,没有奇峰突起的神来之笔,也没有故作高深的惊人章法,就像缘缘堂附近的大运河一样,舒缓而质朴地流动着。流动就是生命。何况,这生命的血液里,跳跃着卓越的智慧和动人的情趣。这使得他那些朴素平凡的文字与图画,具有了隽永的美学意义和灵动的情感蕴含。

缺乏智慧的作品,流于枯涩;而没有情趣的文本,则显得呆板。大智若愚,大巧若拙。而丰子恺的艺术实践,把智慧与情趣表达得浑然天成,趣味横生。他的舐犊之情、艺术见解、哲思妙语、写景状物,无不至情至性,生动率真。如他的随笔《给我的孩子们》《儿女》《吃瓜子》《白鹅》,漫画《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弟弟新官人,妹妹新娘子》等,让人见微知著,过目不忘。并且在我们心灵的湖面上,激扬起优美的涟漪,一层一层地荡漾着,荡漾着——最终掀起我们思想深处的狂涛巨浪:充满智慧而富有情趣地生活在艺术之中,是多么的诗意而幸福!丰子恺就是这样不露声色地点化着凡尘俗世中心乱意迷的人们,春风化雨般滋润着人世间那些终日追逐奔波、疲惫荒芜的心灵。

石门湾的缘缘堂,是一个淡泊悠然、率真本色的中国传统文人的精神栖憩之地。正直、高大、轩敞、明爽的缘缘堂,是丰子恺亲自设计的三楹高楼。他对缘缘堂的珍惜与喜爱,绝非常人可以体察。他曾经说过:

但倘使秦始皇要拿阿房宫来同我交换,石季伦愿把金谷园来和我对调,我决不同意。

然而,一九三八年一月,侵华日军的炮火却把缘缘堂摧毁了。丰子恺在《还我缘缘堂》《告缘缘堂在天之灵》《辞缘缘堂》等一系列文章中,如泣如诉、悲怆不已地念叨着缘缘堂。读着这些文字,我感同身受,情不自禁。

尽管,缘缘堂已在丰子恺的挚友、新加坡广洽法师的资助下,由桐乡县人民政府按原貌重建复活于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但是丰子恺心目中的缘缘堂,早已消失了。只剩下那对焦痕斑驳、触目惊心的大门,那门楣上有主人旧题:“欣及旧栖”。伫立在这门前,五十多年前的战火风云席卷而来。满腹经纶、一介书生的丰子恺带着家人,仓皇逃难。中华民族的耻辱与苦难,也是每一个炎黄子孙的耻辱与苦难。丰子恺和他的缘缘堂,同样承担了祖国的磨难与历史的重负。

丰子恺信佛,历来只“显正”而不“斥妄”。经此浩劫,他看到了人类残酷、悲惨、丑恶和黑暗的一面。“显正”必须“斥妄”,“斥妄”才能“显正”。这是艺术的辩证法,也是人生的辩证法。“凭五寸不烂之笔来对抗暴敌,我的前途尚有希望。”丰子恺自觉地把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的兴亡紧密联系起来,“一心向前,勇猛精进。”佛家的隐忍,陶渊明的悠闲,在国难当头方显赤子之心:铁骨铮铮,激越高昂。隐逸或者进取,消极逃避还是积极抗争,作为文人的丰子恺做了最好的回答和选择。

古运河犹在悠悠流淌,缘缘堂门前的重瓣桃花正欣然盛开。置身于物是人非的缘缘堂,我自然已难以领略当年丰子恺笔下的那般神韵与情趣了。匆匆过客的我,只能是浮光掠影地感受着一个文人美丽的憧憬与向往:春天,堂前燕子呢喃,窗内有“小语春风弄剪刀”的声音。夏天,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秋天,夜来明月照高楼,楼下的水门汀映成一片湖光。冬天,屋子里一天到晚晒着太阳,炭炉上时闻普洱茶香。景是情的映照。这情景交融的缘缘堂,只能是丰子恺所独有的精神归宿。

恋恋不已盘桓在缘缘堂,仿佛看到抚髯微笑的丰子恺,散淡而平和地坐在缘缘堂的书房里,面对着弘一法师亲撰的对联:“真观清静观,广大智慧观;梵音海潮音,胜彼世间音。”一派潇洒风神、智者风范、大家风度,感悟着艺术,感悟着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