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次日清晨,和风习习,朝霞绚丽。
洗了个爽快澡,又喝下几大碗鲜美鱼汤的三连弟兄们心情大好,互相插科打诨,从树枝草丛上取下带着潮气的干净衣裤穿上,就连辛苦了几天的十八匹劣马也欢快地嘶叫起来
经过一个多月的调整,三连的分工已经相当明确:一排二排担任修路架桥的攻坚任务,两个排长和蔡光庆一样都是毕业于黄埔潮州分校步科的见习学官。一排长陈志标二十五岁,长得方面大耳黝黑结实,为人诚实、严守纪律,是个基础扎实有一定阅历的闽南汉子;二十三岁的二排长陈侃是汕头人,高鼻深目,嘴唇偏厚,个头一米七七,差不多赶上安毅,他体型偏瘦但耐力十足,在几个排长中属于能说会道干活最会动脑子的人;三排如今已经成为技术爆破的主要力量,排长蔡光庆正在抓紧每一点时间总结经验。他接到了安毅的一个艰巨任务:必须教会五排的弟兄们掌握爆破技术,包括炸碉堡、墙体甚至坚固的门窗等,所以炸药量的计算和雷管导火索的使用难题就让他忙不过来,还好有秀才长官尹继南密切协助。
四排属于哪里需要哪里搬的支援型集体,排长鲁雄和四个担任班长的老兵,在义气深重的连长安毅的力争下获得了中士军衔,其他二十一个老兵十六人获得下士军衔,军饷也随之长了一大截,因此一帮老兵拼着老命为安毅效力;五排排长由胡子兼任,四十一人全从两百多名弟兄中精心挑选出来,是整个三连弟兄中最能打最能折腾的战斗排。全连最好的装备全都配给五排,三个老兵班长还获得加配一支驳壳枪的军官待遇,但是五排也被胡子练得最狠最劳累,不但要担负全连的侦察和安全保卫任务,还要在训练之余做好随时支援各排的准备。
剩下的炊事班由于跛子老常的挂名变成了八人。三十二岁的厨子韩富根担任班长,由于老韩头脾气太好,安毅担心他无法立威,特意给他配发了一支半新半旧的驳壳枪,于是从配枪的那天起老韩头都挎着枪炒菜,烹调水平突然提高了一大截,人也变得自信了很多。炊事班在嘴馋的安毅照顾下还有一个优惠——分得三匹马,再也不用背黑锅了。
当下集合完毕,两百多弟兄又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刚走进村子就被一个老太太拦下了,头发斑白、满脸皱纹的老太太由两个战战兢兢的中年汉子搀扶着站在路边,嘴里不停叨念土地庙里的土地爷,老泪横流捶胸顿足地说村子就要遭报应了。安毅忙领着冬伢子上前询问,得知老太太以为弟兄们拆了土地庙炸了泥菩萨,才不管不顾冲出来的。
安毅连忙上前和气地解释:“老人家,咱们弟兄是不愿打扰乡亲们才在土地庙住一晚的,刚才离开前我们已经把那儿收拾干净了,那个祭台上的土地爷咱们一个手指都没碰,现在还好好的待在那儿,整座庙都好好的,不过两扇后门和里面的几张条凳让弟兄们用来生火做饭了,这也是没办法啊!昨晚咱们弟兄走了几十里路,本来想挨家敲门买些吃的,可没一个乡亲应一声……老人家您看看,站在这的几十个弟兄都是湖南人的儿子,都是革命军,绝不敢在自己家里干抢劫放火的勾当,所以没人答理也就灰溜溜走了,但我们总得吃饭啊!你老人家也不忍心看着这么多弟兄饿死吧?”
村民们看到这群官兵说好话,领头的年轻长官也秀秀气气的不像恶人,于是大着胆子围上来。老太太听说泥菩萨还在,庙也没拆,急忙叫身边的中年人去看看,来回只有几百米,中年人跑回老太太身边低头说道:“这位长官说的是实话,都好好的在那儿,还扫得干干净净的……”
老太太这才放下心来,一边擦泪一边感谢,拉住身边的中年人张开没牙的嘴,一阵咿咿呀呀,瘦小的中年人飞也似的离开,很快抱来一个大坛子:“长官,这半年来……咱们村反反复复遭兵灾,连牛都没剩下一头了,这点酸菜长官们路上吃吧,给……”
安毅只感一阵心酸,叫过老韩头把大半缸酸菜倒进布袋里拿走,吩咐冬伢子给老人一个大洋,便大声命令出发,两百多原本高高兴兴的弟兄全都低垂着脑袋快步前进,不敢多看乡亲们一眼,当兵当到这个分儿上,没一个人脸上有光。
三连弟兄走出好远,捏着一个大洋的老太太突然号啕大哭起来,说这些可怜的孩子兵是积德的兵,没能给点东西只有一坛酸菜,人家还给个大洋,咱们这么大个村子丢脸啊!老太太这一喊,四周乡亲们都满脸惭愧地悄悄离开了。
下午四点半,三连一路急行军来到耒阳以南三十公里的公平圩,由于弹药携带量大、工兵工具众多,行囊沉重,人和马都累得就要口吐白沫,再怎么赶也无法在天黑前赶到耒阳。安毅也觉得自己小腿要抽筋了,只能领着弟兄们穿过小镇,到达北面选好的地址扎营,还是个距离镇子五百米的小庙。
安毅与胡子、尹继南围着这座方圆两百多平方米的精致庙宇走了一圈,看到大树成林小河清澈,觉得此地的风景很不错,听完胡子和尹继南的东拉西扯,再回忆起老道平时的介绍这才明白过来:大江南北的村镇大多会建有这样那样的庙宇,各式各样泥菩萨居住的地点绝对是个当地风水最好的地方,所以大多数都能满足安营扎寨的基本条件。
两百多弟兄好不容易安顿下来,肚子又叫了,中午就着老太太给的酸菜,喝下几碗稀粥,可不一会儿就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蒸发殆尽。安毅看着一群有气无力偏又形成了严守军规习惯的弟兄们,咬着牙亲率几个弟兄进镇子找族长。
年老体迈的族长拿出半挂生蛆的腊肉,有气无力地说道:“长官们拿去吧,要是不够就进我家里搜搜,看上什么尽管拿去,只求长官别拆了村里人祖上留下的关帝庙就行了。我们村这三个月都过去五六批军队了,所有值钱东西和粮食都被抢走了,但总算还没拆了这庙。”
安毅当即扭头就走,回到关帝庙躺在关二爷金像前面的案桌上苦思,突然跳下来跑到半绕着庙宇的小河边,察看是否可以和昨晚一样故伎重施,无奈小河里游动的都是些小到几乎透明的鱼苗苗,最后的念想破灭了。
胡子知道安毅的心思,悄悄走到安毅身后,抽出支烟递给他。两人一起点上,胡子吸上一口,附在一张脸皱成橘皮的安毅耳边一阵低语,安毅兴奋得跳起来哈哈大笑:“你带几个弟兄去,老子让老韩头磨利刀子等着,再看看剩下多少好料,老子今天亲自传授厨艺,哈哈……”
半小时后,胡子和夏俭的二班悄然无声回来了,把五个沉甸甸的破麻袋扔在关帝庙后面的临时伙房的石板上,什么也没说乐呵呵转身就走。
老韩头几个火头军急忙打开袋子,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五个袋子里装着大大小小黑黄花白十三只狗,而且都是血放干净了的,瘦是瘦了点,但怎么着也是上百斤肉啊!跛子老常也不闲着,直嚷嚷自己剃毛最拿手,厨子春生疑惑地问这狗怎么弄回来的?怎么没听到枪声和狗叫?其他几个人也非常好奇地揣摩起来,七嘴八舌说个不停,老韩头拿出了班长的架势责令弟兄们加快速度。
太阳下山,关帝庙被笼罩在诱人的狗肉香味之中,三连盛大的狗肉宴已经风卷残云地进入尾声,安毅咬掉手中的最后半截生菜心,乐呵呵站起来,发表了成军以来的又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动员讲话:“弟兄们,今晚这餐香不香?”
“香啊!哈哈哈哈……”
“我也觉得香啊!就差狗毛没吞下肚了。”
安毅的贪婪表情引来弟兄们哄堂大笑,只见他指向还在站岗的两个五排弟兄大声说道:“弟兄们,咱们在这儿吃得满嘴流油,五排的弟兄们还在为咱们站岗放哨,什么是弟兄,这就是弟兄!弟兄们要知道感激他们啊!”
看着所有人感激的目光,安毅一脚踩上旁边的石凳,俯身说道:“这一顿全是五排弟兄凭借自己的好身手弄回来的,从抓狗到咱们吃肉,谁听到过一点动静?没有吧……哈哈!这是什么?这就是本事,能让咱们两百多弟兄在绝境中活下去的本事!所以啊,大家平时都别那么懒,有道是活到老学到老,技多不压身啊!如果每个人多学到点这种能让自己和自己兄弟好好活着的本事,咱们三连走遍天下还怕什么?什么都不怕了!有枪有刀还有拧成一股绳的弟兄,天塌下来老子都不怕,还怕没吃的?”
安毅停顿一下,看看热血沸腾的弟兄们知道效果差不多了,于是说出了最想说的目的:“所以,从今天起,每个人都要开动脑子想法子,没事就下力气琢磨怎么样才能不动声色弄回吃的,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你小子有本事弄回来,老子就会在功劳簿上给你清清楚楚记上一笔,到时晋衔提饷优先安排。老子一直相信,弟兄们的智慧是无穷的!”
“好!我知道怎么逮鸭子不会叫。”
“连长,我小时跟老爷子上山下套子什么的,知道怎么弄到扁毛畜生……”
……
看到弟兄们如此踊跃,掌握这么多本事,安毅大喜若狂,连喊三声“好”,这才示意弟兄们安静:“弟兄们果然不是白活这么些年,原来很多人都有自己的绝活啊,哈哈!不过,老子今天得定下个规矩,是个绝对不允许触犯的规矩:那就是不能偷牛,不能偷穷得响叮当的贫苦人家,更不能恃强打劫!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
“没吃饱?老子听不到,再来一遍!”
“明白!”
“再来一遍!”
“明白!”
三个新分来不久的代理排长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切,连手中带肉的狗骨头都忘记啃了,怎么也难以相信眼前的安毅是毕业于最正统的黄埔军校的佼佼者。多年之后,他们跟随安毅南征北战步步高升,回想起当年的这一幕幕真是无比感慨。
2.
次日又是一个令人痛苦的大晴天,喝下两碗狗骨头菜叶汤的安毅抬起头,透过树冠间隙望望万里无云的天空,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盘算今天怎么也得前进个四五十公里,否则这一路上拖得越久就越受罪。
连续七个小时的急行军比安毅想象的更为恶劣,两百多弟兄在耒阳城喝下几大碗撒上盐的稀粥,吞下几块散发出霉味的酸菜就立刻踏上行程。一路上烈日当空也就罢了,竟然没有一丝风,道路两旁的野草树木仿佛被高温烘烤过,无精打采地低垂卷曲,马路上被重车碾压出的一道道沟坎的凸起部分早已板结,一个个浅沟里已经没有一滴水分,全被火球般悬挂在空中的似乎越来越大的太阳晒得发白,整个潇湘大地就像一个熊熊燃烧令人窒息的火炉,就连呼吸都是烧灼嗓子的热流。
弟兄们全身衣裤干了又湿湿了再干,上上下下布满奇形怪状的白色盐晶地图,每到一处出现水流的小沟或小溪,弟兄们再也记不起安毅几天来一再告诫水里可能寄生蚂蟥、吸血虫卵和其他有害微生物,全都冲到沟水边用肮脏的手掬水猛喝,斯文点的从挎包里拿出洋铁碗舀水痛饮,只喝得前胸湿透喘气连声。
在本能的生存意识驱使下,已经没有人在乎什么健康,包括安毅自己,但是这群坚韧的汉子在三个坚韧的长官带领下没有一个人掉队。只不过从中午喝过稀粥开始,再也没听到一句牢骚话——人人深恐一句粗口爆出来,胸膛里仅存的一点意志也会随之消散。
一贯严谨的尹继南松开了最上面的风纪扣和两颗扣子,胸膛被阳光烫得通红,而胡子早已拉开衣襟露出茂盛的胸毛。两人看到安毅放下精巧的望远镜点点头,知道今晚扎营的地方到了。
两人拿出各自的望远镜举到眼前,看到派出侦察的两个五排的弟兄就站在前面河湾边两山间的小径入口处,道路左侧深入五十余米是片较为平缓的草地,这个地点很不错,两面靠山视野开阔,有山的护翼还有水有树,相对其他地形易守难攻。
“一排二排、炊事班二组,两分钟内越过公路匍匐于路沟之内,以卧姿对准右侧正前方约一百二十米的白色大树快速射击,要求快速装弹,人人打完十五枪!”
站在路边高坎上的胡子大声吼叫起来,和往常每一次弟兄们最累时突然下达射击命令一样,苛刻得毫无商量的余地。由于平日训练时间极为有限,胡子只能利用每一次可以利用的机会实施既定的训练计划,让自己的手下尽可能多地积累经验,掌握不同情况下的射击技术。
疲惫不堪的数十弟兄似乎是条件反射般地遵命而行,跌跌撞撞跑过五十余米凹凸不平的草地,越过公路扑进干涸的路沟里,机械地拉动枪栓紧张装弹,就连四名炊事兵也不落后。安毅接过冬伢子递来的专用步枪也冲了过去,几乎是闭着眼睛飞快地装上子弹,呈跪姿端枪瞄准目标。
“打!”噼里啪啦的枪声和拉动枪栓的声音响成一片,站在高处的胡子举起出发前安毅送的“蔡司望远镜”观察弹着点,突然大声地发出命令:“停止射击——”
胡子这一声令群山回响的命令之后,百米外白色大树周围的密林里传来受惊的马嘶声,紧接着七匹高大的骏马驮着身穿直系军服的七名骑手突然冲出树林,跃进干涸的荒芜稻田,向西北方向打马逃跑。
胡子大叫一声“打人别打马”就跳下高坎,抽出腰间双枪飞速追赶,前方两百米处的三名警戒兵反应过来立刻回身举枪,向朝自己冲来的七骑马射击,三声枪响过去,打头的骑手一头栽下马来,压倒骏马向前翻滚,第三匹急奔的白马撞在突然变向的第二匹黄马身上,发出凄凉的嘶叫横身飞出数米,在地上剧烈翻滚,两匹马上的骑手刚摘下马枪就全都被抛向空中。
安毅站起来连续而快速地射击,精准的两枪打下两个骑手,胡子和三位训练有素的哨兵快速接近目标连连开火,也打飞了两人。剩下两人大吃一惊勒紧缰绳,两匹骏马前冲数米高高立起,发出痛苦的嘶叫,随即在主人的奋力驾驭下掉头冲向树林。
安毅的枪声再次响起,逃跑在前的骑手一头栽下马,另一名骑手惊恐大喊“别开枪”,随即勒马减速,熟练地拐个弯回来最终停下。
安毅满意地把枪交给来到身边的冬伢子,拔出驳壳枪冲进稻田,两个排的弟兄们也在各自排长的带领下飞快合围上去,五排轮休的弟兄们在下士班长夏俭的组织下离开宿营地,敏捷地四散开来警戒各个方向。
六匹骏马显然训练有素,主人摔倒后也就逐渐停下,很快被弟兄们抓住缰绳牵到一边,剩下的弟兄数人一组围住地上的伤者用枪指着。安毅和胡子相视一眼握枪走到最后的幸存者面前,默默盯着马上衣衫肮脏、满脸胡子却挺直腰板的大汉。
“把马枪扔了,还有腰上的短枪,慢慢下马,一步步走过来。”胡子冷冰冰地下令。
满脸络腮胡子的骑手顺从地扔枪下马,一步步走到安毅两人前面四米左右缓缓停下,圆睁通红的眼睛不住打量安毅和胡子,最后转到安毅脸上毫不畏惧地说道:“没想到你的枪法那么好……还有你,听口音是沧州人吧?”
胡子认出他肩上的中校军衔,毫无表情地盯着他的眼睛:“官当得还不小,哪部分的?”“鄙人姓张叫张承柱,字镇北,保定人,上个月从吴大帅的第三师调任叶开鑫叶师长的骑兵营长,袭击衡南铁桥就是我领人干的,被唐生智所部两个团打散之后我们逃到这里,原本想越过耒阳北郊走东北方向退进江西,发现你们开过来就躲进林子避避,没想到还是被你们发现了……你们很不错,比唐生智的部队强多了。”
说到这里,张承柱苦笑了一下:“如果两位开恩的话,请放过兄弟一马,山不转水转,容兄弟我来日相报。”
安毅看到胡子望向自己,哈哈一笑转向自己的弟兄大声下令:“五排的弟兄们留下,其余由排长带队返回射击点,继续完成中断的训练……铁头,和你的弟兄扶起地上的人,收起武器替他们检查伤势。”
“是!”
三个班、排长大声回答分头执行。
张承柱惊讶地看着安毅,眼里流露出几许赞赏之色,随即大步走向自己的弟兄,看完所有人伤势之后难过地摇摇头:两个连长身上中了四五枪已经救不活了,自己的三个侍卫被精准的子弹打穿脑袋早已没气,自己的副官折断右臂撞晕过去了。张承柱捏捏副官的断臂,撕下自己的衣角熟练地固定起来。
安毅走到他身边,歉意地说道:“张大哥,对不起了!如果你们不逃,我们也不会开枪的,说来也许你不信,只要你们好好出来放下枪,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说实话我真不愿打死人,特别是自己的国人。”
“我相信,你的眼睛告诉我你说的是实话。唉……这不怨谁,既然吃这碗饭,什么时候挨枪子儿都一样……”
张承柱站起来静静看着安毅,指指正在向林子里射击的几十个弟兄:“别告诉我,你们只是训练没有发现我们吧?”
胡子和安毅同时露出无奈的笑容,胡子不好意思地回答:“正如老哥所言,我根本没发现你们,只是在进行例行的训练,我们手下这些弟兄们刚刚招来两个多月,没有正正规规学过射击,只能抓住每个机会好好练练,以便让弟兄们上到战场尽可能多活几天。”
张承柱痛苦地闭上虎眼,用蒲扇般的大手抹去一对浓眉和红脸膛上的汗渍,频频摇头长叹一声,看了看两人胸前的铭牌平静地问道:“天意啊天意……两位兄弟如何称呼?”
安毅看一眼自己胸前已经非常模糊的铭牌:“我叫安毅,刚升的连长,这位是胡家林胡大哥,原本是小弟念黄埔军校时的马术教官,现在屈就小弟的连副。我们都是小人物,和手下大多数弟兄们一样都没有字号,还请见谅!不知张大哥有何打算?是现在走,还是和我们一起吃顿饭再走?死去的几位我们会好好安葬的,只是地上那匹马脖子断了,我们得趁早宰了下锅,如今我们只剩下七十多斤大米和一些油盐酱醋,这匹马能让我们两百多个连续走了三天的弟兄吃顿饱饭,希望张大哥别见怪。”
张承柱看着那匹仍在搐动的白马以及边上那袋沉甸甸的沾满泥土的大洋,缓缓走过去蹲在马头边上,轻轻地抚摸白马的前额,忽然从马靴里拔出把锋利的匕首飞快一刺,一股血箭从马脖子上方激射出来,看得安毅和胡子伤感不已。
张承柱收起匕首回到两人面前,指指地上的那袋大洋和不远处那匹黑马背上的皮囊:“袋子里近两千大洋,皮囊里有几根金条和一些首饰,两位老弟的兵看了这么久没人碰个指头,足以看出两位老弟带兵有方,绝非寻常之人。而且,你们毫不欺瞒地告诉我实情,一点儿也不猜疑,坦坦荡荡,难得啊……好吧,恭敬不如从命,我留下吃顿饭,顺便得为我这侥幸活下来的弟兄接骨。”
安毅侧身让道:“张大哥请,我那里有些得自滇军的云南白药,还有些三七粉剂和消炎绑带,或许这位受伤的大哥用得着……铁头,带上地下的所有东西把马拉回营地,再叫老韩头几个人过来剥皮割肉,越快越好。”
“是!”
3.
天色尚未全黑,用半干木头生起的篝火升起青灰色烟雾扶摇直上,十余名汉子挥舞工兵铲往硕大的新坟上添加最后的泥土,用铲子把上下四周拍结实,向安毅复命之后散去,三三两两脱得一丝不挂走下小河洗澡洗衣服,完了挂在小树丛上让夜风吹干。
张承柱在平滑石板立起的无字墓碑前单腿跪下,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呼唤自己弟兄尚未远去的灵魂。胡子取出三支烟点燃默默插在墓碑前,算是代替祭祀的香烛。安毅对来到身边的尹继南低语几句,尹继南点点头前去安排。
张承柱站起来缓缓抬头,伤感的目光越过前面如黛的山脉望向北方,长长地嘘了口气,走下小河,胡乱清洗一会儿回到新坟旁的篝火边上,仔细打量营地上忙忙碌碌分工有序的士兵们,再看看几个牵着自己吃饱的几匹骏马到河边喝水的士兵,坐在草地上向胡子讨来根烟,捏起一根劈啪燃烧的小树枝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吐出长长一股烟雾,仿佛要将心中的哀伤烦恼全都吐出一样。
不一会儿,老韩头端来个盛有大块马肉的铜盆放在一句话不说的三人中间。尹继南吆喝几声,吩咐弟兄们开饭,也加入到三人的行列。
“你们这支队伍好像哪里的人都有,这位老弟也是咱们河北的?”张承柱打破沉默望着尹继南。
尹继南停下撕开香烟包装盒的手,向张承柱礼貌地点点头:“小弟姓尹名继南,冀州人,担任弟兄们的教导员,和安大哥一样毕业于黄埔军校四期……张大哥请吧,请随意用点,那位伤了右臂的李大哥醒来多时,已经安顿好了,上好夹板喂了药,等他休息会儿再给喝点肉粥。只是张大哥那几匹宝马没精料喂,只能将就吃顿草吧,这河边的马草也过得去。”
“兄弟养过马吧?”张承柱问道。
尹继南谦虚地一笑:“小时常陪我家老爷子给镇里的大户人家放马,见多了就知道些,刚才小弟一看张大哥这几匹马,就觉得是张家口以北草原上的上品,单说个头就比咱们那十几匹驮马高大一倍,精神头都不一样,也只有北方军队中的精锐才配得起啊!”
张承柱见尹继南了解马,再看看一边只顾吸烟的马术教官胡子,心里颇为感叹,在安毅的热情招呼下接过一大块酱煮马肉咬下一口,说声“味道不错”,随即不客气地大嚼起来,显然几天的东躲西藏也饿坏了。
四个人开动腮帮很快消灭半盆马肉,老韩头再端来四碗马骨头熬的米粥,也在转眼之间被喝个干净。
收起铜盆的老韩头笑得很灿烂,炊事班弟兄们的手艺得到长官们认可就是对他们工作的赞赏。他麻利地收齐洋铁碗匆匆离去,没等四位老大擦干净嘴再次端来四大碗漂着油腥的热茶。
“几位老弟想得周到,连热茶都备上了,不错。”
张承柱吃饱肚子心情也放开了,端起茶碗吹吹气喝下一大口,美美地咂咂嘴,颇为感慨:“半个多月没喝上口热茶了!”
安毅笑道:“张大哥行伍多年了吧?”
张承柱微微一笑:“八年前我毕业于保定军校骑科,进入吴大帅军中从见习排长干到现在,今年初还在山海关一线和张作霖的奉军拼命,几个月前咱们正在交战的直奉两军看到天下大势不对,迅速和解又一起围攻高喊革命的冯玉祥西北军。刚把反复无常的冯玉祥赶出河北绥远一线我就被调过来,以骑兵团长的身份领着两个连的弟兄率先支援,日夜兼程赶到湘北岳州叶开鑫的总部,协助友军南下,把那个小小师长唐生智打出长沙再一路打出衡阳。因为湘江一线水网密布、山地太多,无法发挥骑兵的优势,所以叶开鑫没给我配足人马,他也不愿意我在他的地盘上壮大,我只好领着个营长职务一旁协助。在李宗仁的桂军第七军尚未入湘支援唐生智前,我建议叶开鑫迎头痛击不要被动防守,他没采纳;等粤军第四军从湘粤北上时,我建议他与江西的孙大帅联合阻击,他也不听,等到被你们的联军占领了衡阳逼近长沙之后,我感到湖南局势危在旦夕,反复建议他炸毁所有桥梁为我们吴大帅大兵南下赢得时间,可这个迂腐的叶开鑫又不敢干,直到联军四万余众围攻长沙无法守住之后,他突然找到我让我率本部炸桥,明知道大势已去我还是遵命,带领自己两个连的弟兄昼伏夜出,从你们七军和四军的结合部顺利穿过,十分钟就消灭防守衡南大铁桥的唐生智部两个连,谁知正在安放炸药时一列七节的火车恰好赶到,上面有你们北上的两个团,一番恶战下来还是没能把桥炸毁,北面唐生智的支援部队也赶到,走投无路之下我只好率领剩下的几个弟兄冲出包围圈一路南逃,几天来躲避追兵停停走走,今天中午刚摆脱追兵,正想南行几十里之后向东逃进江西找孙大帅帮帮忙,最后还是遇上你们了。”
安毅三人面面相觑,一直以来为了打发晚上无聊的时间,三人经常凑在一起讨论些战役战术问题,对两次东征各战役的研究总结很全面,尹继南为此而记录下的资料足有三大本。进入湖南以来,三人就不时对敌我双方的态势进行分析和预测,利用自己长官和带兵经过身边的各部弟兄提供的情报加以汇总,说到高兴处时常斗嘴,我守你攻身份相互转换,倒也让本就有着一定基础的三人无形中进步神速。刚才听了张承柱的一席话,三人这才知道许多方面自己想都没想过,要是叶开鑫真的接受张承柱的意见展开行动,先不说主动出击拒敌于潇湘境外的大战略,只说炸毁主要桥梁这一条,就会让革命军无比头疼,大军行进受阻不说,火炮、辎重和给养无法及时运抵前线这一条,就让敌众我寡的革命军各部置于敌人的优势兵力之下,哪儿还能如此顺利地打下长沙。
张承柱看到年轻的三人发呆片刻开始讨论,觉得有趣也吸着烟听听,这一听就是半个多小时。他惊讶地发现安毅的脑子超快,说出的对策往往出人意料,特别是在局部的应对上诡计百出,各种战法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令人瞠目结舌,且不说是否可行,对对错错有待进一步研究评议,可安毅这分血性、这分机智还是让张承柱赞叹不已;脸上稚气未消的尹继南则步步稳健、精于算计,对安毅所提出的各种行动进行兵力配备、行军速度甚至火力配置进行快速计算;二十八九岁的胡家林话语不多,每次开口往往就是奇兵之计专打软肋。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相互弥补相互印证,似乎一场正在展开的小战役就摆在张承柱面前,怎么不让他深感惊讶!
三人争议完毕,尹继南抬起头不好意思地对张承柱笑了笑送上支烟,张承柱接过烟低声说道:“看来黄埔生果然不是徒有虚名之辈!几位老弟,刚才你们说自己的连队是成军三个月不到的工兵连,可我怎么看都不像,除了配备众多工兵器材之外,你们的武器配置超过我见到的许多步兵,要是给你们装备几挺轻重机枪,说是个精锐加强连没人不信,而且三位老弟的谋略和带兵能力远远超出我原先的估计,所率领的弟兄们人数几乎达到两个连,能告诉我这里面有何原因吗?”
“哈哈!没问题,虽然咱们刚才是敌人,但是我弟兄三个与张大哥都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何况张大哥还是胡子和继南的老乡,哈哈……”
安毅再次显示他豪爽义气的一面,将自己三人的来历和这支连队成立的经过、如何流落到这里一一细说,最后对频频感叹的张承柱笑道:
“张大哥,要是你不临危受命率部炸桥,咱们今天还见不着呢,就像你下马不久时说的‘天意 ’一样,咱们千里相逢也是天意啊,哈哈……反正张大哥如今成了咱们哥仨的朋友,很快也要离开,咱们这点破事有什么好隐瞒的?”
张承柱频频点头,看着少年老成的三个年轻人笑着问道:“你们此去非常艰难,要想以十二三万匆匆凑齐的人马,打败我们占据有利位置的二十几万精锐直系军队,有把握吗?”
尹继南摇摇头:“的确很困难,但是我们有信心,只要不太过分分散兵力或许能突破一点,进而一鼓作气全军挺进,其中最大的仰仗有两点:第一,我们是革命的军队,代表大多数民众的利益,师出有名得道多助;第二,北军不善于在水网遍布山峦起伏的南方地区作战,火力优势和行动速度将会受到很大制约。这两点或许能让我们革命军抵消你们的优势,在强大的士气和信念的激励下最终战胜你们取得胜利。”
“有道理……小毅兄弟怎么看?”张承柱不动声色地看着安毅。
安毅点燃支烟,扬起自信的脑袋:“报纸上说,桂军七军主帅李宗仁将军放出豪言,只要拿下长沙,就能一鼓作气把战旗插到武昌城头,尽管我对这句话有点担心,但是我坚信,吴佩孚绝对会失败,而且就在年底之前,就算他拥有再多的军队、再好的武器也没用,因为他没拥有民心!哈哈,张大哥别笑话小弟狂妄,小弟老是感觉这辈子还会和张大哥见面,也许在江浙,也许在河南、山东或者北京,只要我们一路打下去,谁能保证没有再次见面的机会?只是我不希望在南昌或者江西见到张大哥,太早了不好,咱们哥仨个的军衔都还是尉官,要是见到你还得敬礼,多划不来啊?哈哈……”
如此豪迈的话语,让性情中人张承柱深受感染,他哈哈一笑大声说道:“好!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不枉我张某人结识一场啊!小毅兄弟、还有两位小老乡,今天我也留下句话,否则岂不让弟兄们小瞧了吗?哈哈!别的我就不扯了,只说一点,如果你们能在年底之前拿下武汉,下次见面老哥我不但要送上三匹上等好马给各位,还愿意为你们牵马执鞭!”
安毅大喜:“此话当真?”
“男子汉大丈夫岂是信口胡言的背信小人?只要几位老弟的革命军打下武汉,咱们的吴大帅恐怕也该回去乐享天伦了,老哥我与关外张胡子的奉系、冯玉祥的西北军都尿不到一壶,除非不当兵了,否则还有别的选择吗?”
张承柱浓眉一扬话音一转:“既然大家如此痛快,老哥我也有个说法,要是三位老弟不幸被我军将士俘虏,希望报出我张承柱的名号。承蒙直系上下的弟兄们抬举,给愚兄一个‘小张飞 ’的字号,只要一提贱号,弟兄们大都会给点儿面子,然后老哥我亲自策马相迎,摆酒接风,扫榻以待,三位老弟从此就屈就于老哥麾下吧,怎么样?敢不敢接下老哥的这个赌约?”
胡子和尹继南微微一惊,全都看向安毅。安毅哈哈大笑,随即站起来郑重地双手抱拳:“那么,小弟放肆了,这就斗胆代表胡子和继南接下张大哥的这个赌约了!反正小弟自小孤寒无牵无挂,如果被俘,这辈子与各位燕赵英豪驰骋齐鲁大地、策马长城内外又有何妨?哈哈……”
“好!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哈哈哈哈……”
几位不打不相识的弟兄豪气干云地站起来,相互抱拳见礼齐声大笑,一棵棵树下刚刚睡下的弟兄们纷纷坐起来,赤裸着身子惊讶地望着篝火照映的长官和俘虏回来的魁梧络腮胡子。
张承柱的断手副官不知何时来到四人身边,安毅连忙迎上,看看他包扎完好系上吊带的手臂满意地点点头,热情地搀扶他坐在石头上:“李大哥,对不住你了,早知道这样小弟就是给自己一枪也不敢得罪,哈哈……小心……继南,我烟没了,你给李大哥点上一支。”
副官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与张承柱相视一笑示意大家都坐下:“几位兄弟,我注意看了一下,你们手下这群弟兄不简单,井然有序互助互爱,由此可知你们的训练非常有效,特别是担任警戒的那几十个弟兄,都是精兵啊!”
安毅笑了笑建议道:“如果大哥不方便,不如先留下养好伤,安全方面绝无问题,等伤好再走吧,也好看看咱们张大哥是如何输给小弟几个的,哈哈!”
又高又瘦的三十出头的副官李金龙哈哈一笑:“我佩服小毅兄弟的豪气,不过很难相信革命军会有这么好的运气,正如我承柱大哥所说,只要你们能在武汉打败我们吴大帅的二十余万精锐,我们二话没说,但是以革命军如今的战力,恐怕难如登天啊!哈哈……谢谢弟兄们的款待,这份情谊咱们铭记在心,我这点伤算不了什么,留下就不必了,若是有缘他日自能相见。”
安毅点点头,也不勉强,掏出自己的配枪,抽出四个满装的弹夹递给了张承柱:“老哥的那支枪膛线不行了,子弹也没剩几颗,小弟没什么给大哥送行,就请大哥收下这支枪吧……别客气,这支枪不是咱们部队配发的,而是小弟离开广州北上之前,从德国商行老朋友那儿买回来的,这枪不错,是两个德国枪械师从几百支枪里精心挑选出来的精品。两位大哥这一走也许路上不太平,过了耒阳就尽快越过茶陵一路向东,个中缘由请原谅小弟不能透露太多,所以两位老哥要快,我们哥仨就不留你们了,马匹和行装我已经让手下弟兄收拾好,看看没落下什么就出发吧。”
内心感动的张承柱接过枪,喜爱地摸索片刻便毫不客气地插进腰间的空枪套,再接过弹夹塞进腰带上的空皮套里,站起来大步走向六匹骏马,将那个精致的皮箱和两支原装进口的马枪挂到两匹自己要骑走的枣红马上,牵过中间那匹矮小一些的黑马来到安毅面前:“小毅兄弟,这匹小马驹尚未成年,是那匹大黑马的儿子,这段时间累坏它了,毛色和身形都让人看不上眼,但老哥认为它是这群马中最好的,有胡子兄弟和继南兄弟帮你照应,日后定能为你驰骋沙场添些助力,收下吧,算是老哥投桃报李!”
张承柱不由分说地将缰绳塞到安毅手里,转向胡子和尹继南和气地笑道:“两位小老乡,另外那三匹马我也留下送给你们,尽管不是上品也都是我离开家乡前亲自挑选的,还有那几支没了子弹的马枪,一起收下吧,我和金龙老弟暂且告辞了,后会有期!”
“等等!骏马,小弟就厚颜收下了,但两位大哥得把那袋钱带上,路上用得着。”细心的尹继南说完大步走向马群。
张承柱一把拉住他:“那一千多块大洋是出发前叶开鑫赏的,如今两百多个弟兄只剩下我们两个,留着反而伤心。我知道你们工兵很苦,弟兄们身上的衣服千疮百孔,比我们最次的部队还不如,留下手头也能宽裕点,就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只要我到了江西,凭借吴大帅的旗号和老哥这张老脸张张嘴,一千八百还是有的,现在带着反而是个累赘。好了,老哥我也该走了,行前有件事提醒一下,到了两军短兵相接的时候,要小心我们的铁甲火车,上面安装的多门重炮威力很大,能打出十几公里远,而且顺着铁路走到哪儿打到哪儿,注意防着就是了……”
星空下,安毅三人把张承柱两人送到路边,目送两人两骑消失在黑暗的尽头才惆怅而回。安毅走到那匹小黑马身边,轻轻梳理它的鬃毛爱抚它的前额,就像对自己的楚儿一样,对它低声细语唠叨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