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睡间,她猛地被人推醒,睁眼一看,屋内灯光晃眼,黄飞虎和几个人站在她的眼前。
“阿菊,东西被人盗了!”他的声音里带着哭音。
“什么?”桥本阿菊一骨碌爬起来,慌乱中套上了二傻子的裤子。
桥本阿菊随黄飞虎一行人来到院内茅房前,只见井盖大开,铁箱子不翼而飞。
桥本阿菊看到这个情形,一下子懵了。
黄飞虎问:“你有没有对别人透露这个秘密?”
桥本阿菊摇摇头,“我守口如瓶。”
“土是新的,很可能是前一天夜里有人动手,比我们早了一天。会是谁呢?国军?不可能。土匪?不可能。共产党?也不可能。”黄飞虎喃喃自语着,陷入沉思。
桥本阿菊回忆道:“昨天夜里,我们睡得好沉,一直睡到昨天中午……”
黄飞虎恨恨地说:“我想,可能是他们……”
“谁?”
“白敬斋的人干的,要是这样,我一定要到南京总统府跟蒋总裁说个明白,这个浙江佬!”
黄飞虎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对桥本阿菊说:“你先回去睡觉,这里没你的事,你也不用惊慌,我相信你。”他转身对七八个随从说:“弟兄们,先不要声张,咱们先回去。对了,那个白小姐回南京了吗?”
其中一个戴鸭舌帽的随从说:“黄主任,白小姐昨天上午乘做10时半的飞机已回南京。”
“好,撤退!”黄飞虎就像一个久经战场的司令官,下达了命令,从容地走出了院子。
桥本阿菊望着他的背影,一种莫名的惆怅袭上了她的心头。
这天下午,桥本阿菊正在院内纳凉,忽听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
她打开门,只见出现一个妙龄女子,这女子身穿水红色旗袍,掺着一个白色小包,笑吟吟的。她长着一副狐狸脸,弯弯的黑睫毛,笑起来显得十分妩媚。桥本阿菊明显地看到她的左胸前戴着一个梅花形徽章。
梅花。
这是梅花党人的标志。
桥本阿菊心内陡地一惊,转瞬间稹定下来,问道:“小姐,您找谁?”
那女子笑着进了院门,把院门关好。
“我找李嘉薇,不,桥本阿菊女士。”她嫣然一笑。
“你是?……”
“我叫黄栌,南京时报的记者,家里有外人吗?”
“没有,丈夫出车去了?”
女子神秘地一笑,吟道:“冷云漠漠护离阴,潇洒苔枝出竹林。影落寒矶和雪钓,香浮老瓦带春斟。”
这是南京著名诗人林景熙的诗作,女子在说梅花党人接头的暗语。
桥本阿菊惊喜地对道:“几凭水驿传芳信,只许沙鸥识素心。回首西湖千树远,扁舟寂寞梦中寻。”
桥本阿菊吟完诗,两个女人相拥有一起。
“屋里座。”桥本阿菊把她让进屋内。
黄栌坐定,环顾四周,笑道:“二妈果然有风采。”
“你为什么这样称呼我?”桥本阿菊一怔。
“我是黄飞虎的女儿,小名叫美美。”
“哦,黄家的人个个潇洒!”桥本阿菊称赞道,为她沏了一杯香茶。
“你爸爸如今在哪儿?”
“他在南京,正在紫金山总部开会,布置潜伏和撤退的事宜,我来找你,是按照爸爸的吩咐,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桥本阿菊听了,心内一阵紧张,不是为那些黄金而来吧。
“你有一个女儿,我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叫稻春阿菊,听说住在日本东京,您母亲那里,爸爸要她的住址。”黄栌翘着腿,露出一段藕白色的大腿。
“好,我告诉你们,这小家伙爱吃甜食,夜里睡觉怕着凉。”
黄栌从挎包里拿出一个小本本,又抽出一支钢笔。
“你说我写。”
桥本阿菊告诉她女儿稻春阿菊的具体地址,黄栌照实记了。
桥本阿菊小心地问:“上次你父亲在我这里埋藏了一批金货,正要取时不翼而飞,他非常沮丧,不知此事受到牵连没有?”
黄栌收敛了笑脸,“老头子发火了,妈希匹骂了他一顿,还险些软禁他几天,幸亏毛人凤、陈布雷等人说情,才熬过这一关。”
“哎呀,都是我不好,没有看管好。”
“二妈,这事跟您无关系。”
“你妈,她好吗?”桥本阿菊试探地问,也不知这句问话是深是浅。
黄栌故意扭转话题,“我们有姐妹二人,小妹叫黄妃。”
桥本阿菊见她不愿意回答这一问题,也不深问。
“二妈,以后你多多保重,你留下来坚持作战,处境险恶,共产党心毒手辣,整人整得体无完肤,你要多保重!”黄栌呷了一口香茶。
桥本阿菊叹了一口气,“见到你东京的妹妹,你给她多带一些日本小蛋糕,她最爱吃这个,另外给她买一件中国女孩穿的小红肚兜,我怕她肚子受凉。”
“二妈想得真周到。我这一去也是路途遥远,一南一北,寒暑两个天地。”
“你要去哪儿?”
“爸爸要我去金三角办培训班,那里属于缅甸地界,热带气候。”
“我去过那地方,蚊子多,湿闷,身上总是汗津津的,你记着带着蚊帐和清凉油。”
“清凉油?”黄栌一听,“噗哧”笑了。
“清凉油是万斤油,能治百病。”
“反正涂在身上凉丝丝的,欧洲人把这种油称作圣油、神油、能解百病,能排万难。”
黄栌站起身来,说:“二妈,我还有急事,时候不早了,我还要赶路。后会有期!”
桥本阿菊把她送到院门口,两个女人紧紧相拥,黄栌紧紧地搂了一下她,出门而去。
不知怎的,桥本阿菊挺喜欢这个女人,她心直口快,笑容满面,一双笑眼,两口笑涡,挺招人喜欢。
又过了两个星期,桥本阿菊搞到一个重要情报,她打听到共军有个政治部主任生重病住在长春郊外的一个村庄里,于是在一个晚上一个人来到悦然药店送情报。
她像往常一样来到那个邮箱前,把那张写有情报的小纸条塞进邮箱,她像往常一样望了望药店。
这是一座二层楼的药店,一层是十米长的店铺,二层有许多房间。往常店门口有人进出,如今空无一人,那个拿着算盘的伙计也不知到哪里去了,以前二楼也亮着灯,如今漆黑一片。
这个店像个空店。
桥本阿菊望望街上,行人寂寥,一个瞎眼乞丐敲着一只破碗,拉着树干在街上游来荡去。
一种好奇心使她轻轻地走进店门。
柜台内外空无一人,柜后一排排装中药的抽屉,有的敞开着。东侧有个木楼梯,桥本阿菊沿着楼梯慢慢地上楼。
这是国民党军统特务机构驻长春的一个秘密据点,为什么如今静寂无人呢?
桥本阿菊在这个静寂的晚上只听到“嘀答嘀答”的水声。
她摸索着上了二楼,漆黑一片,空气里有血腥味。
她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触动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她一推那东西,那东西摇晃起来,原来是一个人,吊在半空中。
桥本阿菊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她喝问一声:“什么人?”
那个人也不作答。
这时,有一辆汽车从街面上驶过,汽车的灯晃了几下,桥本阿菊才看清了,这是一个悬梁上吊的老人,这老人正是药店的掌柜,因为她平时见过这个长得胖胖的掌柜。
桥本阿菊毕竟是受过训练的特工,她飞快下楼,刚走到楼梯下部,忽然听到底下有人击打石壁的声音。
她感到很奇怪,楼底下有人,是什么人呢?
一种好奇心让她随着声音寻去;她走进西侧的一个房间,这是平时掌柜的休息的房间,屋内陈设典雅,古色古香,一张硬木八仙桌,桌上有水烟袋、文房四宝等物;西侧是硬木椅,西壁是工艺柜,柜内摆放着李白醉酒、贾岛骑驴、陶潜赏菊、东坡话禅、怀素醉蕉、朱耷拜佛等木雕和石雕,木雕造型逼真,栩栩如生;石雕玲珑剔透,惟妙惟肖。正面壁上有一幅水墨画,画面上是唐代著名医学家孙思邈骑驴踏雪的场景,旁边有一首用行书写就的《满江红》词:
唐孙真人,智慧童、日诵千言。千金方,名垂青史,利在千年。视将权贵如粪土,百草处方列民间。创针灸,剂方祛百病,称神仙。
人命重,贫富同。踏破履,莫等闲!扶危拯万民,鞠躬协肩。大医精诚是医首,功在苍生笑开颜。药王庙,香客常凭呆,佑平安。
落款是:庚寅年仲夏燕市奇人张宝林填词并书。
另一面壁上是一幅木框画,玻璃镶嵌,栗子色圆角,画面上是东汉末年神医华佗正在为关羽刮骨疗毒,关羽正在与人对弈,神态安祥,气势不凡。旁边也有一幅词幅,用隶书所书,是一首《踏莎行》词:
双目如灯,疾步如风。葫芦高擎任纵横。踏遍青山意朦胧,涉过江湖百庐兴。
割骨刮毒,力救关公。走棋安静坐如钟。医术外科称鼻祖,茫茫天地影无踪。
落款是:辛亥年初春逍遥君莫愁书。
桥本阿菊又听到击打之声,这声音愈来愈近了,仿佛是从一个工艺柜底下传出来的,于是他凑近这个工艺柜。
声音更加真切。
桥本阿菊挪开这个工艺柜,只见有一个圆形木盖,木盖上有个把手;她一提把手,出现一个地穴,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她听到一片水声,声音正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有一个简易的木梯,桥本阿菊走下木梯,只见是一个房间,有桌椅和刑具等物,屋角有铁镣、铁铐、老虎凳、火炉等物。
正中有个侧门直通里间,桥本阿菊走进里间,只见是一个水牢,四周有铁栅栏,水池也就七八平方米,牢内吊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中年男人,胡须很重,赤裸上身,骨瘦如柴。
“你是什么人?”桥本阿菊问道。
“我……是共产党……”他用微弱的声音回答。
桥本阿菊登时明白了,这个军统秘密据点内设有秘密水牢,水牢内关押着一个共党。
这时,一个闪光的念头嵌入她的脑海,国民党政府即将崩溃,南京政府危在旦夕,共产党日益深入人心,共军即将打到长春。对方是共产党人,可能还是一个头目,我若救了他,他定会报恩,以后共党进了城,我就有保护伞了,这是不是掩护我长期潜伏的妙计?
想到这里,桥本阿菊对他说:“我是一个平民百姓,正好路过这里,掌柜的上吊了,小伙计也不知到哪里去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好,我救你!”说着,桥本阿菊在屋内寻找开锁的钥匙,她在外屋的抽屉内果然找到一串钥匙,试着开锁,其中一柄钥匙将锈迹斑斑的大铁锁打开了。
桥本阿菊背起奄奄一息的这个男人,把他背到地面上。
“我饿得不行了,实在支持不住了,两天没进食了,你给我弄点吃的。”男人吃力地说,倚住了桌脚。
桥本阿菊朝四周看看,见供奉孙思邈的画前有个供盘,盘内有一半干瘪的香蕉,已经放黑了,于是拿到手里,喂给那个男人吃。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吧?”桥本阿菊扶起他。
“我叫左毅然,是共产党长春地下组织负责人,半年前被捕,我的家在松源县城,老婆当时有身孕,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你现在要把我背出城很危险,恐怕出不去。城里有几处关系,都被叛徒出卖,被破坏了,有的人死了。”
左毅然说完,上气不接下气。
“这样吧,你先到我家里躲些日子。”
“你不怕被牵累吗?”
“不怕,我就欣佩你们这种人!”
就这样,桥本阿菊把左毅然接回了家,把他安顿在院内那间空闲的南屋内。
二傻子自然有些不高兴,老婆背一个大男人回来,还是个国军日夜搜捕的共产党,但是他架不住桥本阿菊的甜言蜜语和卓有远见的分析,最终也同意了。只是在他出外跑车时多悬了一颗心。
城里的空气越来越紧张了,城外共产党军队的枪声愈来愈真切了,谣言四起,人心惶惶,老百姓如惊弓之鸟。
长春城已被共产党的野战部队团团围住,驻守长春的国军指挥官郑洞国孤疑不决,按兵不动。
这些天,左毅然的心情格外的好,伤势也日渐好转。桥本阿菊买了一些肉菜和白酒,在院里支起一个小桌,让他和二傻子喝上几两酒。
左毅然与二傻子对酌,二人不分上下,二傻子喝得涨红了脸,像猴子的屁股;左毅然越喝脸色越白,大有岿然不动之势。
桥本阿菊也喝了一小杯酒,凑个热闹。
“来,吃驴肉,这可是驴钱肉,壮阳的。”桥本阿菊用竹筷夹起一块驴肉,搁到二傻子面前的大碗里。
“吃驴钱肉,叫什么学名?还不是驴吊子肉!你给左大哥夹点,他在里面受那么多罪,该补补身子。”二傻子头一抬,嘴一张,把一大块驴肉塞了进去。
左毅然仰天笑道:“真是好酒好肉好天好大兄弟,还有咱们的好弟妹。”
桥本阿菊又伸出筷子,夹起一大块驴肉放到左毅然面前的碗里。
二傻子几杯酒下肚,顿时精神大振,话也多了。
“我说左大哥,你们共产党出生入死,老虎凳坐烂了,竹签子弄折了,到底图个啥?”
左毅然笑道:“还不是图的咱天下穷苦百姓得解放!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想过上好日子,就靠我们自己!”
“可是我听说你们家是松源县有名的大地主,你是地主的二少爷,家里不愁吃,不愁穿,还闹啥革命?”
“因为世界上还有许多人没有得到解放,还存在着人吃人不合理的剥削现象,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因此我们就要革命,革地主老财的命!革反动派的命!革侵略者的命!试看将来的环球,必是赤旗的世界!如今苏联已经实现了社会主义社会,消灭了人剥削人的现象,成立了工农兵苏维埃政权,人民当家作主。斯大林领导苏联红军和苏联人民击垮了德国法西斯军队的侵略,保卫了工农政权。我们中国也要学习苏联,建立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和平民主的新社会。”
二傻子听得呆了,“新社会是什么呢?是不是天天都有酒喝,都有驴肉吃,我就不用拉洋车了?”
“新社会也需要车夫,只是革命的分工不同,国家主席、市长、车夫、工人、农民,都是人民的勤务员,工作不分贵贱,人人自由平等。”左毅然愈说愈激动,唾沫星子飞溅。
桥本阿菊在一旁坐不住了,她不愿意听这些所谓的赤化宣传,于是借故倒茶进了屋。
不久,长春国民党守军响应共产党军队的要求,宣布起义,长春被共产党接管,左毅然当上了中共长春市委常委、宣传部长,二傻子也当上了长春市车夫协会副秘书长,桥本阿菊进了一家玩具厂任厂长秘书,全家和和美美,小口子过得挺和谐。
左毅然一有空隙就来桥本阿菊家里来坐坐,逢年过节还带来一些优质米面和水果,他的妻子也从老家找到了,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左雯,左毅然全家住在市委宿舍,门口有警卫站岗。
经历过三反五反运动和社会主义改造运动,桥本阿菊都躲了过去,他和二傻子守口如瓶,始终不承认自己是日本人,只说自己是来自牡丹江流域的难民,父母从小双亡,自己靠乞讨为生。因为有左毅然的关系,有关部门也不追究她的过去。
左毅然的妻子在市医院当大夫,女儿左雯上了重点小学,还被选为少先队中队长。
二傻子的洋车废弃了,被送进了历史博物馆,他蹬上了三轮车,三个轮子转起来,蹬起来像一阵风,他的日子过得挺舒坦,唯一不满意的就是妻子不愿意要孩子。
这天夜里,二傻子在被窝里推醒桥本阿菊,“嘿,咱们俩要个孩子吧?”
桥本阿菊把头一扭,“睡你的觉吧,要孩子,太累,你别胡思乱想了。”
二傻子真诚地说:“嘉薇,咱们老了怎么办,养个孩子防老啊!”
“老了有敬老院,你看那敬老院里的老头老太太们活得多自在。”桥本阿菊揉揉惺忪的眼睛。
“儿女是爹妈身上的一块肉,不一样。你瞧人家左大哥,有个左雯,夫妻俩带着女儿上街,左大哥牵着小左雯的右手,左大嫂牵着小左雯的右手,你看有多快活!咱们家虽然也热闹,但是缺少一个小动物……”
桥本阿菊翻过身来,直视直二傻子,“你抱个小猫来,或是小哈巴狗也行,我给你养着。”
二傻子摇摇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他扭开了床头灯。
光晕四散,卧房里一片光亮。
桥本阿菊埋怨道:“明天还得上班呢,你怎么属夜猫子的,夜里精神。”
“我睡不着,我想造一个……”二傻子嗫嚅着说。
“造什么?造卫星,你平时每天拉十个人,多拉十个人,就是造卫星,放卫星。”
“我想造人……”二傻子提高了声调,他拉开了被子,桥本阿菊平时睡觉喜欢一丝不挂,他这一掀,她的半个丰满的裸体就露出来了。
桥本阿菊爬向床头柜,打开柜门,从里面摸出一个避孕套,扔到二傻子身上。
“套上。”她一边说,一边把被子踢到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