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迎军终于来给我们送水了,锄草施肥是个累活。
天气也渐渐热了起来,让人有些吃不消。这活不像秋天收割那样迅速和吃力气,反而有些磨人,从早干到晚,一直低着头锄野草,无聊而单调,大家都干得不快,只听见一片片身子蹲在地上,小步往前挪动的声音,憋闷而苦烦。
这让我们几个很受不了,甚至都怀念起去年秋天站在大坝上的情景来,锄草远没有修坝筑渠来得热烈痛快。
张老伯看着我们几个,一天天没有干劲,批评我们不如罗石,看看人家罗石,多有干劲,上午帮着打铁,下午帮着晒粮食,还能做饭,你们几个娃子咋就没精神呢?
我们几个叹口气,没法反驳。
李冲也想去帮赵三伯打铁,可人家不用他,烧火也是要手艺的,罗石在方面得到了赵三伯的认可,人家已经炉火纯青了,你李冲去搅什么劲呢?于是被赵三伯严厉地拒绝了。所以李冲只能和我们一起混在地里,每天从早磨到晚,越来越焦躁不安。
看着挑着水桶来送水的张迎军,李冲放下挎锄就站了起来,抬脚朝张迎军奔了过去。
她还是那样挺着腰板,一身绿色旧军装洗得一尘不染,乡村黄土地上,这样干净的人真是少见,她身上有女孩儿特有的芳香,勾着很多小伙子的心,只要她所到的地方,绝对能吸引住所有的目光。她是一只骄傲而平和的孔雀,平易近人却又不叫人调笑了去。
“她是一个狠女人。”平哥这样评价。
平哥话刚一出口就遭到了大家的反驳,这样一个优秀的女人,你怎么能这样说人家?大家都笑平哥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只有我知道平哥的一点过往,认定他绝不是一个“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人”,只是他经历过和我们不一样的东西,看人自然比我们更深一些,而他说得“狠”也不是贬义词,他的意思是张迎军能很快与人打成一片,这样的本事确实让人佩服,而张迎军和别人打成一片的同时又从不占人家半分便宜,她的矜持和骄傲也确实厉害。
李冲帮张迎军挑水桶,张迎军几次推辞说不用,她自己可以,她就是干这个活的,不用别人帮。
李冲非要帮她,张迎军和李冲两人拗不过,争执之下碰翻了一桶水,湿了张迎军半截裤腿。
李冲看着倒地的水桶和张迎军湿了的半截裤腿子,一时慌了神,连忙道歉。
张迎军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说“没事”,她说着就挑起另一个空桶,一时没掌握平衡翻到在地,李冲伸手扶她没扶住,被泼了一脸一身的水,初夏的风刮过来,李冲浑身凉透,冻得打了哆嗦。
张迎军回头说了句对不起,忍着笑,挑起水桶快步走了。
我们远远看着,看着李冲落汤鸡一样,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李冲灰头土脸,没好气地回头看我们,喊了一声回去换衣服了。
我往返城里寄信,将行李箱里的一半东西都换成了邮票和必需品。
春天是最苦熬的时候,我们带来的东西在这时候都一件件当了出去,收音机和八音盒,乃至书籍和风衣,一件一件进了我们肚子。
我们不好意思和老乡们去要存粮,只能勒紧了裤腰带。
鱼归渊从箱子里翻出一些书,拿起几次又放下,他看见我在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知道他舍不得,大家要卖书时都是这样,谁也舍不得,明明一本好书,偏偏卖出白菜价,吃不了一顿饱饭。
鱼归渊手里的书引起了我的兴趣,没想到他也喜欢化学。
“你也对化学感兴趣?”我兴奋地蹲到鱼归渊旁边,看着他手里这本书,我曾经也有过同样的一本,是徐阿姨送给我的。
“嗯。”他点点头,无奈地放下手中的书,拿出一件旧皮衣,抬头冲我无奈地笑笑。
“我和你一样,也狠不下心。”
“你不笑话我?”鱼归渊如释重负地笑了。
“笑话什么?”我反问鱼归渊。
鱼归渊坐在行李箱旁边,我也就势坐了下来,和他聊了起来。
这个下午我和鱼归渊打开心扉,从化学聊到物理,聊到我们的想法和一些高远的事情,一时间忘乎所以,聊到口干舌燥,同时惺惺相惜,惋惜太阳落山的那么早,我们才推导一半的算式还没算出来呢。
我和鱼归渊一起去做饭,边做饭边聊,烧尽了一锅开水,直到屋子里满是白色的热气,我和鱼归渊还意犹未尽,我们用手在地上画着,写着算式,直到炕烧得火热,变成一块热碳。
“你觉得什么是未来的方向?”我问鱼归渊。
“科技,化学、物理和许多未知的领域,很多东西都是要我们创造的,也值得我们探索。“别不敢想”,这是我父亲在信里常说的一句话。”
“我父亲说要做好准备,不要等着国家需要你的时候,你却什么也拿不出来。”
“嗯。”鱼归渊赞同地点点头,“我父亲现在还没忘他那些知识,前几天给我写信一番叮嘱,还提了一些问题让我思考,原来你爸也这样。”
“你爸也考你?”
“嗯。”鱼归渊点点头,进屋翻出他父亲寄给他的信,让我瞬间哑然,多么熟悉的文风,只是字迹比我父亲的工整刻板一些,显得一丝不苟,非常严谨。
我想起压在箱底的那十几封信,怀疑鱼归渊他父亲和我爸是故交。
我们两人又谈论起来,思考着他父亲提出的那几个问题,一直谈到平哥罗石他们回来,晚上大家看着热得烤人的火炕,都齐齐向我和鱼归渊投来质询的目光。
我们两人灰溜溜地将被褥铺在了最热的地方,其他几个人叹了口气,紧接着一窝蜂地去争抢那个最凉快的地方。
我和鱼归渊从这以后就聊起来,每天都等着他父亲给我们回信,我们两人在信中和一个老前辈斗智斗勇,解了很多难题,也再一次提升了我们的学识。
就在我和鱼归渊解物理题时,罗石支起画板悠然地勾勒出远山的形状,他淡然静默的样子,让我们很不适应,只有在画画时,罗石才会安静下来,就像变了一个人。
我和鱼归渊看着这次他父亲的来信,又一次陷入深思。
他想了想说:“我妈也加了进来,这电场的事情我爸不会知道的这么详细,他竟然考我们厂部内部规划?”
我惊讶地看着鱼归渊,没想到他们一家都是这样厉害的人物,想想文姨,她是心灵的导师。
我和鱼归渊在信纸上画出各自的计划,殊不知一个新式电场的雏形就在信上画了出来,后来还被运用到实际中,后来每每提到这件事,我和老鱼都觉得骄傲和虚幻,他同时也有了向自己老婆吹嘘的资本,我也有了让女儿崇拜的谈资。
我的邮票要用完了,春天也飞快的过去了,乡亲们都说“春短夏长多打粮”,大家兴高采烈地讨论着。
天热了,人的活力也就涌上来了。看着窜高的麦子,丰收仿佛就在眼前。
转眼天就热得厉害,待在太阳底下能晒出一层油来,天也长多了,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一闭眼天就亮了,带着露水就得下田锄草了。
平哥看着一茬一茬长起来的野草,感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平哥这阵子锄草感慨万千,时常跟我们几个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想起去年上家村那场大水,我们都点头同意平哥的活,汗水洒下去,谁又知道秋天怎么样呢?
不过几乎没有几个农人会想这些,大家都鼓足干劲在地里干,他们想的是希望,盼的是希望,过得也是希望。这股冲劲儿就像辣椒一样,从身体里冲出来,啃在地里。
农人的身体就像一口井,一用力就能压出水来,仿佛源源不断。他们身体连着地,脚踩着土地,命脉就在这上面延续,延绵不绝,生生不息。
就如张老伯那般,他虽然矮小干瘪,沉默寡言,点上一袋烟坐在田埂上,你就能感受到他那派头,踏实智慧,是一个行家,种田的好手。
张老伯最近看着我总是哑然一阵,好像要对我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来。
我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就这样和他面面相觑,张老伯常年含着浊泪的眼睛看着我,我僵硬地看着张老伯,礼貌地打完招呼后,就礼貌地站在张老伯面前,不知说什么好。
张老伯张张口,抬脚走了,好像有话说不出来。
我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看着张老伯的背影,总觉得他好像对我不太满意。我从小就能读懂别人心思,尽管张老伯面上的表情从我认识他开始就是这样,可我还是感觉到他生气了,他的表情就像那些年父亲不在身边,时叔叔想教育我又迟迟不肯开口的模样。
金黄的麦子形成一片麦浪,就像金色的海洋,村子里的婶子大娘们又高兴起来,话也多了,油菜婶见到我就要说笑两句,同时还是像以前一样问我,相中了哪个姑娘,小伙子啥时候成家立业?
我还是低着头说不出话,罗石已经坦然了,他一脸骄傲,迎着婶子大娘们的目光,嘿嘿地笑着。
伯伯大爷们的歌声又吼了出来,烈日骄阳下,他们挺直腰杆往麦田里一站,冲天吼一嗓子,舒服!敞亮!
李冲也站在麦田里吼,他和罗石像较劲似的,你一嗓子我一嗓子,吼得一声比一声响。
吼声震得大地抖颤,麦子一阵阵颤起来,低着脑袋就要爆出来。
大家都在等,等麦子再成熟一点,手都等得痒痒,想拿起镰刀飞快地割下这一片金色汪洋。
张老伯终于下了命令,后天割麦子,队员们一声高呼,都忙着回家磨镰刀去了,只有把镰刀磨得快快的,才能快快地割下麦子,剁成一堆堆麦子山。
我和罗石拿着镰刀去赵三伯家磨,路上遇到了桂英婶,桂英婶打量着我们,眼睛瞟着罗石,好像有话跟我们说。
我礼貌地跟桂英婶打招呼,回头发现罗石正往我身后缩,我奇怪地看了罗石一眼,见桂英婶盯着我们,看得我心里一阵发怵。
“咋了,桂英婶?”
“罗石啊,你是个好小伙子,可不能胡来啊。”她说完就走了,脸色也不似往日那般和善。
我询问地看着罗石,罗石红了脸,小声对我说:“那天我和迎军在一起,被桂英婶看见了。”
“啥?”我惊住,急忙问,“还有谁看见了?不是让你小心吗?”
“没有谁了吧。”罗石支支吾吾,他也不确定。
“没有谁了吧,到底有没有?”我也急了,这不是闹着玩的事,这事可大可小,一个连户口都不定的娃子,要和全村最俊俏的女子谈恋爱,万一这少年再没有定性,这不是耽误人家姑娘吗?何况这事还没有着落,秘密地就跟人家姑娘好上了,这是什么品行?万一你以后回城了,人家姑娘怎么办?虽然我知道罗石是一个负责任的人,但乡亲们不知道啊,没有什么比成家更有保证,这是农人铁的思维,没结婚就不能胡乱来往,这也是农人铁的思维。
我一路上急得不知说什么好,想起张老伯的脸色,只能心存侥幸,希望人家爹还不知道吧。
罗石本来是这样计划的,等一切都定下来,他有了能力就跟张老伯说,可没想到变数来得这样快,一切都突如其来,还没有准备,好像就人尽皆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