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夜很深了,我写完作业坐在床上毫无睡意。父亲还没有回来。今天父亲不回来了吧。我开着灯不想睡觉。我心里念着着两个称呼“父亲。文姨”我想着“文姨好了吗?”也不知道文姨什么时候好。像李薇一样吗?多久才能好呢?
我突然听到门开了,心里紧张起来。我猜可能是父亲,但万一不是呢?我站起来,紧贴着墙壁站着。
“归归。”
是父亲的声音,声音很小但的确是父亲。我又坐下来,低着头坐在床上。
“归归?怎么还没睡?”父亲惊讶地看着我。他带进来一股冷气,扑面而来的冷气让我清醒不少,紧接着我就觉得困了,但我不想听父亲的话,所以仍是坐在床上没有动,也不答话。
“归归。”父亲又压低声音,俯下身子抬头看我的脸。
我和父亲眼神对上,略略抬起头,挪开身子。
“没睡?”父亲看看表说,“快睡觉。”
我不动,看着父亲问:“文姨好了吗?”
“嗯。你文姨没事。”父亲说着竟向我伸手。他想将我摁倒床上,让我睡觉。
我看着父亲伸过来的手,就在他要碰到我时,我倒身躺在床上,拉上了被子。
父亲将手收回去拉灭灯也悄声上床。我似乎听到他轻轻叹了口气。
第二天早上我刚要做饭,文姨就进来了,她手上提着我家的红暖壶。
“归归。”文姨笑着叫我。
“文姨。”我看看文姨手上的暖壶,一定是父亲忘带了。除了物理,他果然记不住什么。
“吃饭了没?”文姨将手上的包子递给我。我接过包子坐在了方桌前。父亲在里屋收拾,听到文姨的声音就走了出来。
“文影。”父亲看着文姨,仔细地看了又看。看得文姨自己也奇怪起来。文姨看看自己,没什么特别的啊。
“你,不疼了?”父亲问文姨。文姨摇摇头,笑笑说不疼了。文姨你肚子不疼了吗?好了吗?我也转过身来问文姨。文姨看着我脸一红说没事了。
我点点头,吃起包子来。
文姨和父亲在我上学之后才在屋里聊起来。“我没事,只是,都疼的。”文姨对父亲解释。父亲点头不说话。两人一起走出门,文姨锁上门,抬头和父亲对视一眼。两人并排在路上走,文姨走在父亲的身侧,父亲低头看着文姨。到了路口父亲同文姨说“再见”,文姨点点头说“再见”。文姨转弯往单位走,等文姨的身影消失不见,父亲才接着往前走去。
我坐在方桌前,看着这张语文试卷,脸上多了几分忧愁,不及格。我看着四十九分的鲜红数字,再看看试卷上刺目的红叉叉,拿起笔又放下。每次考完试试卷都是时叔叔或者徐阿姨签字,这次谁签呢?我不能让时叔叔看见这张试卷,更不能让徐阿姨去给我开家长会,怎么办呢?我几次想模仿时叔叔的笔迹,但时叔叔的字太飘逸,我模仿不来。而且老师认识时叔叔的字,第一次语文老师看到时叔叔的签名还问我“你叔叔是做什么的”。当时我觉得很骄傲,挺胸抬头地说“我叔叔是大学教授。”语文老师也惊着了,以后几乎不再提起我家长。就这样在初中我的家庭没有被人议论过,因为大家都知道我有一个做大学教授的叔叔,那么我的父亲一定也不差甚至更厉害。谁知道我父亲只是一个月拿不回几块钱工资,而且只会埋头算数做题的人呢。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但一定没有时叔叔厉害,也赶不上徐阿姨,更赶不上文姨。
这回怎么办呢?我看着这张不及格的语文试卷,终于犹豫着抬起笔,牵上了文姨的名字。我不会变字体,但我可以说我姨就是这样写字的。文姨的字很秀气,和我的字不一样。语文老师就对我的字还满意,说我写得颇有风骨,只是太用力,不够洒脱大气,太拘束。我确实写得规规矩矩,但整整齐齐,很有力道。语文老师没见过文姨签名,我只要不说就行了。
我签上文姨的名字后拿起试卷看了又看,觉得老师应该看不出来。没有别的办法了,下次,下次考回来。
归归,文姨进来了,让我收拾好书包去时叔叔家吃饭。我急忙将卷子收好,背起书包跟着文姨去时叔叔家。我一进门发下父亲也在,没有跟父亲说话就绕到了沙发前。我跟爷爷问完好后就急忙回了我的房间。我坐在书桌前想着家长会的事情。我拿出作业怎么也写不下去,最后梗起身子叹了口气。
外面客厅里,爷爷脸色也是不好。时叔叔也叹了口气。父亲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文姨倒是坦然,笑看着爷爷。徐阿姨见气氛不对,去厨房做饭去了,她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徐阿姨太了解他们了,都是一样的性子,劝不过来的。
文姨看着时叔叔,时叔叔突然抚额叹息。爷爷拄着拐杖,气颤颤地往沙发那里走。父亲看着生气的时老爷子,一句话也辩解不出来。父亲认为自己不能说什么,自己站在这就已经理亏了。
爷爷坐在沙发上,将拐杖在地上敲得很响,我坐在屋子里都能听见。我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想想自己的卷子,实在没有脸出去。
我仔细听着客厅的动静,好像没有人说话,只有爷爷的拐杖声。这是怎么回事儿?我心里捏着一把汗。同样捏着一把汗的是厨房里的徐阿姨。徐阿姨听见动静笑着走出来说:“饭好了,大家准备吃饭吧。”她说着冲时叔叔摆头使眼色。时叔叔也便随着摆手笑着说:“爸,吃饭了。都别站着了,吃饭吧。”时叔叔拉文姨,让她去扶爷爷。文姨往前凑了凑,还没有走到爷爷身前,爷爷就自己站起来从沙发另一面朝桌子走了。时叔叔站在爷爷面前,叫了一声爸。爷爷脸色很不好地说:“闪开。”时叔叔只得让路,抬头看文姨。文姨平淡地对时叔叔笑笑,脸上仍是淡然,没有一丝尴尬和慌乱。父亲硬生生地沙发后面,目光随着爷爷动,他觉得很抱歉,但是他不能再退让,他已经退让过一次了,不能再有第二次。不能什么事,都让文影一个人在前面抗。父亲想到这里,看看文姨就走到餐桌前坐下。
时叔叔仍是坐在爷爷旁边,徐阿姨对面。父亲右边是时叔叔,左边是文姨。徐阿姨挨着爷爷和我。我看着大家各人的脸色。徐阿姨也不笑,目光一直在爷爷和父亲之间游走。
“伯父。”先开口的竟是父亲。
“归归。”爷爷笑着看向我,他问我最近学业怎么样。我看看父亲,又看看手放在父亲手腕上的文姨,硬起头皮说:“最近考试退了十多名。已经到班级中游了。”我盼着这个话题能引起大家的兴趣,先将炮火对准我,那么再对文姨和父亲开火时,弹药就不充足了,大家也就没了力气。但愿吧。
果然,时叔叔看向我,似乎要将我看穿。他严肃起来,脸上不再带笑。
“归归。”时叔叔叫我的名字。我只得抬头看他的眼神。时叔叔表情严肃。我倒是偷偷在心里吐了一口气。幸好他眼里没有失望的神色,只要时叔叔不失望,什么批评我都可以挨了。
“怎么会下降得这么厉害?”时叔叔问,“哪科不会?还是每科都有不会的。考试时没休息好?你理科已经超过高中水平,成绩怎么会下降?”
我刚要回答,徐阿姨就摸摸我的头,爷爷也问我怎么回事儿?怎么不勤奋课业。爷爷四字一句四字一句地问我,几乎没有停歇。少而不学,愧对恩师。学而不勤,愧对夫子。虚心上进,谦逊好学,修心修身,齐家报国。最忌一曝十寒,半途而废。需知诲人不倦,学而不厌。归归,怎么这些道理你不知道?爷爷没有告诉过你吗?爷爷看着我,神情从严肃变成叹息。我心里慌起来。我大概听明白了,不知怎么回答。要四字四字的回答吗?我不会啊。但又不能不回答,我怕时叔叔也叹息起来。
文姨看看我又看看爷爷,便开口替我解围。“爸,归归还小。他知道这些道理的,学业也不是追不上去,何必苛责一时呢?”
“苛责一时。”爷爷冷哼一声,看着文姨说:“就是将你纵容坏了,才会变成今天这样?你到底要干什么,文影。”
我没想到炮火突然转移了,没有丝毫预兆和过渡。徐阿姨和时叔叔听完爷爷的话也都将目光移向文姨。文姨站起身说:“爸,我想好了,我们不是假的。”她仍是从容淡定,带着绝不改变的坚决。我能听出文姨这话的分量。我看着坐在椅子上的父亲,替文姨着急。怎么也不说句话呢?现在不是桥上,我不能站起来拉走文姨。
“我会好好照顾文影的。”父亲坐在椅子上说。他紧张地站不起来。
父亲说的是照顾。没错,是照顾,是依偎。从这一刻起,文姨和父亲不远不近地合在一起,一直相伴了二十几年。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步远的间隔,这让我很担心。但却没发生什么事。即便是在暴风雨中,他们紧紧相拥,身体上的靠近,不代表精神距离的缩短。文姨和父亲似乎也有意保持这样的关系。父亲恪守位置,不进不退,文姨不在乎这些,她尊重自己,也尊重父亲。
文姨最怀念的或许是那十年磨难时光,它将父亲和文姨紧紧挤在一起,一分开就冷,谁也活不下去。但是文姨最痛惜的也是那断时光,比起和父亲的关系,那段时光还有许多别的让文姨担心。文姨心里念着的,是更多的书籍,如海的文章,以及金灿灿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