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那青影仿若流光一抹,瞬间消失。
秦长歌很适时的做出惊讶之色。
萧玦也不理会,目光一轮,指着地上经书,道:“你既称熟读经书,那么考你一考,华严经第八十卷十二品,说的是什么?”
秦长歌眨眨眼,奇道:“陛下,我朝华严经有两个译本,一是元孝静帝朝无名氏译本,四十卷十八品,号称《四十华严》,一是元废帝朝拓跋罗陀译本,六十卷,又称《六十华严》,何来第八十卷之说?”
萧玦哦了一声道:“是朕记错了……华严经作为超度之经,文辞还是很精炼的。”
“陛下又错了,”秦长歌微笑,“华严经是法界之法,圆融美妙,以大智慧宣讲菩萨的十信、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诸法门行相,阐明法界诸法等同一昧,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无尽缘起,辗转一心。”
“无尽缘起,辗转一心……”萧玦的目光微微变幻,忽冷笑一声,也不多言,长身而起,道:“恕你无罪……柔妃,莫为难了她。”
言毕再不回望,竟至去了。
当晚,秦长歌不出所料的接到太监传旨,命她至金瓯宫侍候,由文昌长公主斟酌是否选随入庵。
秦长歌平静的谢恩,自去收拾包袱,锦云急急的赶了来,执了她的手,道:“明霜,你今天怎么了……吓死我了。”
秦长歌反握了她的手,道:“姑姑,让你费心了,总之,有惊无险,是我命大。”
锦云上上下下的看她,忽道:“明霜,我不知道你今天是什么打算,只是姑姑要提醒你一句,这宫中,步步危殆,时时杀机,你是个聪明的,须得自己看清楚才好,有些事太过冒险,你成功一次,未必能成第二次,再说,陛下也非可欺之主,你,自己掂量了。”
秦长歌微微一笑,锦云在宫中历练多年,算是精明的,只是她依旧想左了,以为自己是想邀君恩宠,萧玦的恩宠??还是算了吧,自己不想要他的命就不错了。
“我只是倦了这翠微宫时时胆颤的日子,怕了那主儿反复无常。”秦长歌努嘴示意前殿方向,反握了握锦云的手,“长公主听说为人仁厚,就算跟她出家,也胜过这日日提心吊胆,动辄丢掉小命,姑姑,我没有别的意思,你放心。”
“好吧,”锦云无奈,“你是难得的透彻孩子,这样也好,有机会,我去看你。”
秦长歌看着她眼睛,慢慢道:“姑姑,这几天,谢谢你,有机会,我希望能报答你。”
“傻孩子,说什么报答,”锦云微红了眼,“当初你也算救我一命,这些都是该当的。”
秦长歌笑而不答,轻轻的拥了拥她,转身而去。
锦云怔怔的站在长廊中,看着她纤秀的身影转过长廊,良久咕哝道:“这孩子,这什么礼节呢?”
她突然觉得有些冷,寒意透体,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抬头看前方花苑,秋风肃杀,摧折枝头姹紫嫣红,不过短短一瞬间,遍地斑斓,一层红,一层紫,一层黄。
萧瑟中有种惊艳的美。
锦云缓缓蹲身,挑起一枝半萎的菊叶,单薄的花叶于指尖瑟瑟可怜,她突然觉得苍凉。
“起风了……”
不过数日之隔,秦长歌再次踏入了金瓯宫。
白日里看金瓯宫,果然不愧“金瓯”之名,辉煌灿烂,精美无伦,中庭彤朱,殿上金漆,黄金涂,白玉阶,壁带紫金釭,饰明珠翠羽,较之帝后的龙章凤仪二宫,不遑多让。
萧玦对这个姐姐,可谓赤诚。
也因此,国中上下,皆赞他仁厚重情,国之英主。
仁厚重情……秦长歌仰首,看着黄昏的阳光照射着萧玦亲笔题的金瓯二字,龙飞凤舞恍如似要破空而去,很慢很慢的笑了一下。
一笑而过,她谦虚而恭敬的,跟在太监身后,一路传报着进了正殿。
文昌公主正在和人对弈,不巧的是,对弈的那个人,还是萧玦。
她一眼瞥见秦长歌进殿,下意识的就要起身相迎,立即被秦长歌一个似有若无的眼光钉在榻上。
她对面,萧玦却已抬起头来。
勉强笑了笑,文昌道:“这是你说的,为我挑选的潜心佛学的婢子?”
萧玦唔了一声,思绪犹自沉浸在棋中,看也不看,随意吩咐道:“好没眼色……没见朕和公主正在对弈?殿外侯着。”
太监立即小心翼翼的躬身退了下去,经过秦长歌身边时怒瞪她一眼,道:“晦气种子……还不出来!”
秦长歌和婉的立即退出去。
在阶下等候,隐约看见重帘后皇帝公主的身影,一个淡淡微笑,举止端庄,一个神情专注,目光锐利,秦长歌微笑的看着,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长乐宫里,亦曾有过类似场景。
彼时言笑晏晏,今朝隔殿陌路,恩情留人不住,都随年华归去。
真相未明,阴云未散,从今之后,自己还能彻彻底底的相信谁?
时光未老心已老啊……
头顶传来振翅的声音,抬头看去,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层云里,泛出玫瑰红的晚霞,大片宫中豢养的雪白鸽子,如一团巨大的白云,腾空而起,伶俐的翅尖,划过淡蓝的天幕,一道完美的弧线。
这是当年……自己爱养的鸽子,不曾想在这几乎拔除了一切相关自己的记忆的皇宫,这些无辜的生灵,却还存在。
萧玦,该说你有情还是无情?
你会因为柔妃梳了一个睿懿在世时爱梳的螺髻而大发雷霆,间接害死了那许多宫女,你禁止宫中上下提及睿懿任何一句,违者立即杖杀,当年的长乐宫化为飞灰,你在上面盖了凤仪宫,一丝痕迹也不留。
然而凤仪宫多年空置,我养过的鸽子一代代繁衍不休,直至遮蔽那皇宫半幅晴空。
有情?无情?
心深处,微微叹息,面上却笑意更浓,看起来,似乎人生如此愉快美满。
神游了不知多久,才听到殿中叫进。
秦长歌眼观鼻鼻观心的进去,萧玦盘膝坐在榻上,天华锦挑绣潺针玉龙的黑色长袍流滑如水,他的俊朗如此逼人,不必任何矫饰,亦能四射光芒。
“公主要去为国祈福,”萧玦一向是明快性子,并无废话直入正题,“她看中你了,你好生侍候着。”
秦长歌恭声应了。
萧玦目光自她脸上滑过,略略停留,随即转头对文昌道:“姐姐可是心绪不好?朕见你今日弈棋,心神不宁,让了你三子,依旧输了,若是不愿离宫,就不要去了。”
文昌浅笑,“陛下,不过昨日睡多了,是以精神不旺,我既许下愿心,绝无反悔之理,否则,佛祖要怪罪的。”
萧玦默然,半晌意兴索然的长叹,起身道:“我会去看你,莫要拒我。”
文昌微笑,“上林庵正门永远为陛下敞开。”
“敞开又如何?”萧玦神情萧瑟,浓密的睫毛在眼下垂成一小片弯月般的剪影,“连你也走了……”他欲言又止,衣袂一掀下了榻。
文昌送到门口,眼见弟弟的龙舆远去,看着他轩昂却孤寂的背影消失在重重宫阙之间,微微叹息,却听身后女子和声笑道:“并非生离死别,何必悲伤哀叹。”
转身,文昌看着秦长歌永远微笑的眼睛,在心中无声祈祷。
弟弟,不要是你,千万,不要。
当夜秦长歌宿在金瓯宫,前世的姑嫂二人煎烛夜话直至三更,秋夜深凉,一轮圆月冷辉千里,刷得窗棂微有霜色,白日里金碧辉煌的宫阙,半明半暗掩在阴影里,看来颇为阴森诡秘,遥遥有更鼓的声音传来,一声声沉闷而凝重,宛如擂在人的心上。
“我总觉得有些不安”,秦长歌立在窗前,仔细打量着一别数年的皇宫,“好像有些事即将发生。”
文昌皱眉,“能有什么事?你在我这里是安全的。”
“不是,”秦长歌摇头,想了想,笑道:“许是我多虑了。”
她正待从窗前走开,突然目光一闪,低喝道:“谁?”
“是婢子,”进来的是文昌的贴身宫女绮陌,神情微有不安。
她发上凝着夜露,看来在外面站了有一会了。
文昌蹙眉看她,“你要进来通禀一声便是,做什么鬼鬼祟祟的样子?”
低低应了声是,绮陌委屈的道:“奴婢是看夜深了,不敢打搅公主,也不知道这件事当不当报……”
“你说话怎么还是这么不着调?”文昌无奈道:“语无伦次的,到底什么事?”
“是翠微宫的小欧子……”绮陌揉着衣角,“他偷偷跑来求见明姑娘,奴婢想着这算个什么事呢?已经回他姑娘睡下了,小欧子却不肯走,只说人命关天……奴婢只好来打扰主子……”
秦长歌霍然回身,道:“小欧子可是年纪不大,眉目清秀,看起来很精明的样子?”
“是,他是翠微宫的杂役太监,明姑娘你不熟悉?”
秦长歌已披起披风,急急道:“烦劳姑娘带我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