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女王说,白渊,如雪之白,如渊之深,很好的名字。
这句话,女王分了三次说完,他很欢喜。
仇既然已经报了,姓什么已经不再重要,让那个成渊永远死去,只留下女王喜欢的那个名字。
白渊浮起一抹讥讽的笑意,暗夜里依然光华万里的眼眸,瞟向秦长歌,“……我偏激?皇后殿下,如果你父亲被我所杀,并因此家族罹祸,被抄家,被驱逐,大王勒令所有人不得收留你孤儿寡母,北魏再也呆不下去,一家流落异国,受尽欺负和白眼,贵妇从此跪伏于地,操持着贱役以养活家小,依然不能阻止弱女的死去……你告诉我,你会无动于衷?你会风轻云淡?你会不思报仇?你会的话,你就不是秦长歌,正如我,我不报仇,我不是白渊!”
秦长歌深深看着白渊,当初,玉梭湖底三夜共枕,当她询问“夫君大名”,他答“陈渊”,她问“成败之城,抑或耳东之陈”,那一霎他的神情变幻,俱为她看在眼底,脱险后她想了很久,最后想到了当年禹城之战中,因为偷袭重伤萧玦而被她怒而箭杀的成羽,她立即拜托非欢,动用所有的凰盟力量,去查成氏家族的下落,最后得到的消息是,成氏家族在当年禹城一战后,便被魏王清算,抄家驱逐,百年簪缨巨族风流云散,族人沦为北魏下贱平民,多操底层贱业谋生,直系一脉的成羽妻儿则离开北魏不知所终,再多方探查,一直找到当年成夫人闺中密友,才查到,成家后人流落到了东燕。
到了这个时候,再想不到白渊是谁,再想不到谁这般处心积虑的杀了自己,秦长歌就不是秦长歌,是猪了。
轻轻一叹,秦长歌道:“你父是被我所杀,但是战场敌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何况你父之所以被魏王清算,是因为当时魏王遇险,你父却没有去救,只顾着暗杀我,他的心思,我想你我都清楚,因此魏王认为你父其心可诛,才导致了你成家之祸,他之所以成为唯一没有在北魏立国后,牌位入驻功臣祠的从龙阵亡重将,成为唯一一个没有任何荫封的将领,究其原因,根子其实出在你父自身。”
白渊默然良久,淡淡道:“我只知道,如果我父不死,那么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对,如果你父不死,以你父当时的威望,和他隐忍阴狠的谋算,说不准现在坐在王座上的第二代魏王,是你。”秦长歌讥讽的笑了笑,“说到底确实是我坏了你父的好算盘,直接导致成家从天堂堕入地狱,你压在心底那么多年的仇恨,自然要好好的和我算。”
“这帐,我已经算过了,你,还有魏王元献。”白渊负手向天,“丈夫恩怨分明,我已经杀过你一次,父仇早已得报,按说我不应再杀你第二次,所以我在隐约猜出你是谁后,并没有完全的痛下杀手,但是,事到如今,你我之间,已经无法转圜,最终还是一个死局,便是我不想再杀你,你也绝不肯放过我,是不是?”
秦长歌不答,半晌道:“白渊,对你,我有三个问题不明,你可愿答否?”
白渊掸掸衣袖,淡淡道:“能答就答。”
“你为什么要屠云州?”
“那不是我的意思,但是,我也没有反对,”白渊仰首出神的看着崖顶的月,“既然对我军有好处,为什么要反对?”
“你为什么会出兵助魏?为什么选择远离本国在他国作战?甚至连女王都来了?”
白渊慢慢的笑了下,这回给了她一个不打算回答的表情。
秦长歌却在摇头,啧啧有声的道:“这是我一直疑惑的问题,但是我不需要你的答案了,白渊白国师,这些年你的传说甚嚣尘上,什么玩娈童不近女色,什么性跋扈架空女王,我看都是胡扯,是你故意放出的烟幕,你,倾慕你家女王吧?”
白渊微笑。
“可惜佳人罗敷有夫,心有所属,”秦长歌笑得诡秘可恶,“不可近也不可得,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依偎他人身侧,而自己只能干咽馋涎,这怎么符合你白国师的风格?你倾东燕之兵远战他国,你撺掇着女王亲征,却又秘而不宣,你打得什么主意?”
“什么主意?”白渊笑,“我王亲征,天威浩荡灭你西梁的主意。”
“你是个疯子,”秦长歌不理他,只是满脸寒意的摇头,“什么家国天下,什么吞并征伐,统统不在你心上,你在乎的,从来只是自己的私欲,东燕对你算什么?尊荣对你算什么?只要能换来此生红颜相伴的机会,不妨扔弃!”
白渊笑吟吟的看着她,还是不答。
月光越发冷寒,像是一块巨大的青色冰块悬在夜空,高远的风吹过去,仿佛都能听见敲击出的梆梆轻响。
“可怜的东燕,可怜的女王,竟然都是被你随手拿来利用的工具,”秦长歌怜悯的一叹,“魏燕联军赢不赢,你根本不在乎,东燕灭国,正好,当女王不再是女王,当王夫‘护国身死’,当然,他不护国你也会趁机要他死的,那时,失去丈夫又失去国家的女王,不过是个普通的伤心的小女子,那时,谁能比一直誓死追随,倾心护佑的白国师,更能安慰她,更能给她后半生的幸福生活呢?”
“你不能篡她的位灭她的国,那样你就算得到她的身,也永远得不到她的心,所以你只有推波助澜制造灾难,再在灾难中一力护花,以你的武功,护她周全当无问题,这天下之大,什么地方去不得?保不准你连后路,都早已安排好了。”秦长歌鼓掌,“白国师啊白国师,你这种人,我生平第一次见,该称呼你什么?多情的疯子?残忍的情种?搅乱天下换红颜回顾的****?”
“你果然智慧无双,一点点线索可以推出这许多事,甚至连别人的内心隐秘都看得清清楚楚,秦长歌,我佩服你,”白渊温柔的道:“但是你错了一样,不要说我利用挽岚,挽岚和你不同,她虽然和你齐名,其实齐的只是容貌而已,她只是个略有残疾的女子,脱去女王的冠冕,她是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她因为身体原因,并不沉迷权欲,也不能过多沉迷权欲,这些年,我看着她困于朝政,日夜苦心思虑如何抵御西梁,三更眠五更起夙夜匪懈,身子一日比一日不好,她那个只爱琴棋书画的才子王夫,却只会在云阕宫堆满天下名品字画,日日埋没书堆,着实是个废物,你看,她这么累,我不帮她,谁帮?”
“得了吧,帮她解脱就是灭她国家,杀她老公,白渊,你的逻辑真是令人发指,被你爱上真是倒了八辈子霉,”秦长歌嗤之以鼻,“我懒得和你讨论你的情史,那只会让我害怕,现在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你到底是怎么杀掉睿懿的?”
你,怎么,杀掉,我的?
冷月无声,层云飞动,风突然大了点,将树叶刮得哗啦啦的响,底下的战争还在继续,这两个东燕西梁的最高层实权人物,都已事先将对敌之策交代过手下将领,此时只管树枝高坐,安然平静的将昔年恩怨,天下局势,人心诡谲,风云变幻,一一道来。
底下的喊杀声,传到崖上,立即被风吹散,和那碎成千片的月光一起,被平和却暗藏森冷的言语,挤压成齑粉。
“我怎么杀掉你的?想杀,便杀了。”白渊轻笑着,伸指做了个碾碎的姿势。
“只凭你一人之力,甚至你还没亲自出现,就想杀掉我?那也未免太瞧不起我了。”秦长歌冷笑,“吹牛皮也得看着对谁,白渊,我不会低估你,但你也别让我觉得,以前我都高估了你。”
“那么你觉得,是谁呢?”月光下白渊上挑的眉峰像是一个难以到达的倾斜的高崖,在暗处远远传递着生冷和窥测,“如果我杀不了你,那么是谁帮了我呢?”
秦长歌抿唇,半晌淡淡道:“玉自熙。”
现出一抹神秘微笑,白渊道:“哦?”
“六年前那夜,是个群雄毕集,风云际会的夜。”秦长歌半边容颜沉在暗昧的月色中,微微低沉的语声在黑暗中幽深的飘散开来。
“我很荣幸,因我之死,大抵牵动了许多人的关注。那夜,江太后立于长廊之外,远远指使着火上浇油;那夜,赵王萧琛站在长乐宫前,调开了所有的守卫;那夜,还有远途而来的客人,等待着那个死亡的结局,但是,他们都不是真正的凶手。”
将手中树枝拗成一个圆,秦长歌微笑,“万事循环,生灭不休,有终,必有始,正如事情要从更远一点的地方说起。”
她做了个捞取的姿势,如同将那些散落在不为人知角落、如珠子滚了一地的线索,慢慢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