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么害怕伤害你,却最终因此置你于死。
风吹破盈盈玉簪,一朵随风扬起,落于秦长歌发上,黑发上花白如玉,秦长歌伸手,缓缓将那花仔细簪好。
玦。
未亡人为你戴孝。
数日后。
秦长歌立马郢都城门前。
冯子光和单绍,已经先一步引领着大军班师,素玄想必也在军中,护送着那两具冰棺回程。
秦长歌遥遥望着皇城的方向,风吹起她的长发,散出千丝万缕的疼痛。
那里,小小的太子正倚门而望,盼来的不是亲人们的凯旋,而是两个父亲的灵柩,那小小的孩子,会是怎样的疼痛,怎样的需要安慰?
那里,她的爱人,将被缟素十里的迎入正阳门,重臣护丧,举国哀泣,千人举幡,万人送灵。
那里,她一生的知己,那个无论生死都守候着她的男子,将会被放入属于他的冰室,等待着秦长歌亲自扶灵送他回乡,海的儿子,永久回归那个温暖的深海之国。
秦长歌多么的想将他葬在郢都,让这个从来不愿远离她的男子永远可以看见她,但是离国皇族有传说,异乡游子,死后必须回归,否则永受阴世流离之苦。
秦长歌不敢让非欢再多受一丝苦楚,哪怕那只是个虚幻的传说。
这些都是即将要做却不想做,不想做也得挣扎着要做的事。
这些都是她一旦挣扎着做完,也许就会令她将这些日子绷着一口气彻底泄尽,再也难以爬起的事。
秦长歌凝视宫城,目光里无尽怆然。
然后,拨马,转向。
背向宫城而行。
她去了圣德护国寺。
禅房香烟袅袅,大师闭关之所,跪满了一地僧人,神情肃穆,喃喃低诵。
秦长歌立在院门口,看着那禅门素净低掩,心口微微一紧——我,来迟了么?
有人轻轻从蒲团上站起,缓步而来,秦长歌抬起眼,看见面前老僧,目光纯净,面容清癯。
圣德护国寺方丈静闻大师。
微微合十,静闻道:“檀越现今才来——家师等候已久。”
眉毛一挑,眼底绽放出惊喜的光,秦长歌道:“我以为……”
“今日是家师示期坐化之期,如今尚余一个时辰,”静闻平静的道:“请去。”
依旧是那间熟悉的禅房,君子兰开得茂盛,鸡骨头堆了一地。
秦长歌从怀里掏出新买的烧鸡,笑道:“喂,老头,赶紧再吃最后一回,不然天上可没有烧鸡了。”
释一缓缓睁眼,眼中神光已将散去,神容却分外澄净,身周檀香气息淡淡,僧袍无风自舞。
秦长歌看着他的脸,不由肃然,想着这圣洁时刻,自己故作笑谑,实在有够无耻。
不想那老家伙一开口还是雷死人。
“天上有蟠桃,比烧鸡好吃。”
秦长歌忍不住一笑,随即笑容敛去,轻轻在释一膝前蹲下,低低道:“你这老家伙,要死了才肯和我说实话吗?……他曾经找过你,你为什么不肯说?你不知道……如果早点知道,也许他们都……不会死……”
“痴丫头,”释一平静的看着她,“这本就是你自己的事,他人不可擅自干涉,否则再生变数,又是一番新劫,老衲何能,敢擅动天意?”
“那你现在又肯说了?”秦长歌瞪他,“你这没口齿的老家伙。”
“说?说什么?说既不说,不说既说。”
“死?死什么?死既不死,不死既死。”秦长歌大怒,“你也别坐化了,也别想吃什么新品蟠桃了,你留在人间吃烧鸡算了。”
释一一笑,摸摸她的发,道:“无须生怒,因果循环不过一梦,玉簪花开,荼靡花谢,宝殿金銮血如雪,谈笑烟尘音容绝,此事由你起,由你结,去吧。”
他指指面前一个盒子,“这里有我毕生练就的九转丹,虽说不能真的将死人救活,但是功用也可谓非凡,练武的人用了尤其大进,你现在的躯壳,限于先天体质始终无法臻于顶峰,有了这个,便是素玄剑仙,也不是你对手了。”
秦长歌收了盒子,想了想,拉了拉释一衣袖,“喂,你上去后,会不会有空去地府作客?能不能帮我改几个人的命谱?”
“丫头,胡说什么。”释一微笑,“生死命定,再说你说的那几个人……”他突然闭目,不再说了。
秦长歌一把拽住他,“喂,别死,你还没说完呢。”
释一却只是微笑着,轻轻拉开她的手,伸手指了指东方,道:“去吧,就按你心中所想的,放心行去吧。”
他目中忽起金光,深远而博大的笼罩了这广袤大地,衣袖微微一扬,画了个囊天括地的大圈。
“将来……都是你们的。”
三月间的春风绿了淮南淮北,却难绿四季冰寒的赤河冰圈。
秦长歌重裘大氅,先是骑马进入赤河中心的冻土圈,随即前方有一处微微高起的白色土坡,那就是少有人踪的冰圈了。
秦长歌在护卫拱卫下乘着雪橇前行,在冰圈外摒去护卫,缓缓下了雪橇。
拢紧领口,领上雪白的绒毛被冰风吹得在脸周飘舞,微微有些痒,秦长歌扬起脸,看着冰圈之上分外碧蓝高远的天空,想起很多年前,被命运驱使驻足于此的少年,是不是就是站在这个位置,看见了他令一生心之所系的画面,从此永堕爱而不得之深渊?
秦长歌紧了紧衣物,她贴心绑着一块火龙皮,这是出产于冰圈之中一种极难捕捉的珍稀小兽的心口皮,着于人身则可抵严寒,心口绑上这么一块,最起码无论多么冷也不会冻死。
她缓缓一人走下那冰圈之外的白色高坡,越往里走寒意越盛,很快连眉睫上都结上了霜花,而足下冻土全呈白色,细看来却不是冰雪,秦长歌是不敢用手去触摸的,热手触上那温度极低的土壤,只怕立即就会被粘住,扯下一层皮。
冰圈很大,空无一人,在臧蓝天幕下沉静安睡,秦长歌的身影,很快成了白色阔大画卷上的一个小小黑点。
风渐渐大了起来,回旋着在冰圈里游荡,割到脸上便是杀气凛冽的一刀,好在秦长歌从头到脚,都将自己护得严严实实,否则这般冷厉的风,吹上几下脸上就会出现血丝。
秦长歌隔着毡帽揉揉脸,手突然停住。
前方,隐约有两个盘膝而坐的人影。
秦长歌怔了怔——不是说冰圈其实早已无人居住了吗?素玄早就该将饮雪族灭族了啊。
向前走了几步,看清那是什么,秦长歌突然顿住。
那是一处矮山,山前有高出地面的冰柱,看上去像个小型的舞台,不规则长方形,冰面光洁平滑,晶莹透彻,冰柱中,闭目盘膝坐着一男一女。
玉自熙和饮雪神女。
两人俱容颜如生。
隔着晶亮的冰面,看得见那男子依旧如前红衣烂漫,华光魅艳,黑珍珠般色泽的乌发垂落,流水般泻了一肩,一双微微上扬的眉,掠出精致的弧度,而唇角微微翘起,似在含着一抹永恒神秘的微笑。
秦长歌怔怔看着他,想起当年血月之下,那黑发咬在那唇角的少年,策马奔驰冲破万军而来,
他扬臂竖起长刀三尺,闪着雪亮的冷光,直矗于身后那一轮血色圆月之中。
那年的白如雪玉,红如妖月,黑胜黑夜的鲜明颜色,如今便要永远冰封在这千年冰川之中了吗?
恍惚间又是当初那个清晨,踏过石板桥的霜,溪水里,阳光下,濯足的红衣少年一回首,那一刻水波不流而阳光静止,秋风里吹散浮动的魅香。
又或者众目睽睽长街之上,笑谑着堵上的他的柔软的唇,那唇将永生保持这鲜艳色泽,永不消褪,只是这样留存的方式,留给继续前行的人们的,又是怎样一种暗暗生痛的纪念?
……上林庵中斜卧孤坟、山脚下羯鼓前流荡烟光、金瓯宫反唇相讥、贡院门口纠缠刁难、杜城青楼中不情不愿的男女反串、李登龙内府一曲惊天、大仪殿庄肃庆典上送上的蕾丝内裤、静安王府后花园白银地水晶冰上的对饮烈酒,觞山脚下隆重吹打着给灭狼出殡,然后再打算把它吃掉……
秦长歌突然微微,带泪的笑起来。
眼前光影浮动,红衣蹁跹,隐约好像他依旧姿态妖娆的斜倚冰川,翘起洁白手指,幽魅嘴角微微一撇,笑吟吟道:
“……一死如烟灭,要墓地棺材的做什么?不过虚无应景而已,与其烂在肮脏的泥地里,不如选个好地儿解决掉自己,比如这狗,我想它一定愿意被我吃掉,比如我自己,我想死在冰天雪地里,冻在千年冰层中,永不腐化,永远留存住我的美色,多好?”
玉自熙。
这是你最终的选择吗?
在干完了最后一件最痛快的事儿,将那些一生和你不对盘的狗屁官儿们狠狠整治完了之后,你终于不用再背负着那般沉重的内疚和无望的等待,做了自己最想做的事。
你美色永恒,而身侧她亦永远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