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镇墓兽4:鲛人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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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小木的礼物

民国十年,1921年,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

白鹿原,唐朝魔方大墓,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之地宫,金井之下。

小木来了。

从天而降的盗墓村首领,立志要成为盗墓王的男人,他的面色惨白,额头滴着冷汗,盯着秦北洋鼓鼓囊囊的胸口。

秦北洋才意识到自己光着上身:“喂,你在看什么?”

“哦……我在看……金井底下的汉子……”

话音未落,小木的面色一变——阿幽已悄然绕到背后,匕首抵住他的咽喉,眼看就要割断气管。

“等一等。”

秦北洋叫停了阿幽杀人的动作。十二年前,天津德租界的灭门夜,就是这款象牙柄的匕首,杀死了他的养父母。如今阿幽手中的匕首,象牙柄上镶嵌的螺钿图案,并非“彗星袭月”,也不是“白虹贯日”,而是一只老鹰,猛扑到一座帝王宫殿之上。

阿幽露出刀柄上的螺钿全貌——反射海贝金属光泽的宫殿图案,具有先秦古朴苍凉的风格,犹如秦始皇之前的咸阳宫殿。

十二年前,留在灭门案现场的凶器,那把沾着养母鲜血的匕首,镶嵌着“彗星袭月”的螺钿图案;后来他也多次见过“白虹贯日”螺钿的匕首,但阿幽手中的“仓鹰击于殿上”却是头一回见着。

唯有刺客们的主人才能使用这把匕首。

“先让小木把话说完,再杀他也不迟。”

阿幽手中的匕首微微一松,九色已用鹿角顶着小木的后背。

“我说!我说!”小木这才喘了口大气,白嫩的皮肤忽又发红,“北洋,我今日到此,绝无恶意。我不是来盗墓的。我指天发誓,只有我一个,绝无任何帮手。”

“去年冬天,人们都说你是在罗布泊的楼兰鬼城,唯独我相信你还活着。”

“是……”吃过徐福的长生不老之药的小木,刚想说自己是不死的,又强行咽了回去,“我在鬼城里被锁了三个月,幸好那条蜃龙镇墓兽一直没醒,我依靠吃死尸活了下来。”

当然,这是小木的谎言——他无须吃任何东西,甚至不需要喝水,通过极大地降低新陈代谢的方式,如同动物冬眠一般长期存活。

春天,一场沙尘暴袭击了罗布泊,吹开湖底部的盐壳,反而给了小木一线生机。他逃出地下世界,沿着荒漠向东走了数十天,终于来到敦煌绿洲。

小木一路东行,几乎是踩着秦北洋的脚印,穿过河西走廊与黄土高原,进入关中平原,直到这西安城外的白鹿原。

他没敢再回盗墓村,尽管夜深人静,还会想念海女,包括那两个孩子。去年离开洛阳,还带着十二个年轻后生,如今全军覆没,死在罗布泊的楼兰鬼城,如何交代?除非再干一票大的,换得足够多的金银财宝,给那些孩子的爹娘以补偿,这才是盗墓村历经千年还能维持下去的老规矩,否则不但要散伙儿,人家还得跟他同归于尽呢。

回到唐朝小皇子的大墓前,小木看到了秦北洋与九色。

他在白鹿原废弃的农舍里耐心地等了数日,直到端午节的烈日下,光着膀子的秦北洋身边多了一个小姑娘——阿幽。

当秦北洋与阿幽找到那株歪脖子老槐树,掘开墓道口,小木便不费吹灰之力,尾随在他们的身后而入。

他没再看到过秦北洋与阿幽的踪迹,也没遭遇变化无穷的迷宫,更没碰到那么多岔路口与墓室门,而是径直穿过绵长的墓道,轻松打开唐朝小皇子的地宫,就跟四年前带领军阀挖墓一样。

在这件事上,小木没有对秦北洋撒谎。

当秦北洋与阿幽还在魔方大墓的方块格子里兜兜转转,险些被千军万马的镇墓兽吃掉时,小木早已闯入了魔方的核心。

但他不敢接近金井,盗墓的经验告诉他——金井中通常有镇墓之宝,但也会有强大的气息,可能会置人于死地。

终于,秦北洋和阿幽来了。

小木悄然躲在地宫深处的角落,惶恐不安,心惊胆战。但自从他吃过徐福的仙丹,呼吸方式就跟别人不同,可以长时间闭气,死人般无声无息,甚至连体温和脉搏都没了,经常半夜把海女吓得尖叫,以为男人一命归西了。

没想到秦北洋、阿幽、九色竟被气流吸入金井,小木犹豫半天,是就此逃命了之,还是落井下石,干脆把金井用填土或石头封闭起来?

但他选择下井救人。

小木不知为何如此选择。秦北洋厌恶他,阿幽恨他,九色干脆想要烧死他。

但他明白,普天之下,唯有秦北洋,才能找到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因为他的脸。

按照盗墓贼的习惯,小木在腰上缠绕绳索,连接地宫中的钉子,便把心一横,眼睛一闭,纵身坠下金井……

魔方大墓的金井下,阿幽盯着小木的眼睛问:“你变成了什么?”

秦北洋和阿幽坠入金井,变成翩翩共舞的朱鹮,那么小木会变成什么?盗墓贼嘛,也许是钻地洞的老鼠或兔子,也许是吃腐尸的秃鹫。

“我……我变成了一个唐朝的盗墓贼,挖开了白鹿原上汉文帝的霸陵……但我又坠入汉文帝黄肠题凑棺椁底下的金井,结果就落到了这里。”

小木还对刚才的盗墓历险意犹未尽。但他拽了拽腰间的绳子,不仅连接地宫与地下,还连接时间的两端。

或者说,生与死的两端。

阿幽看出了端倪:“你还能回去?”

“俺得试一试。”

“让我们先走。”

刺客的匕首继续顶在他的脖子上。

“这是一桩买卖吗?”

小木神色一变,但他不会用“交易”这个词。

“是,用你的命来买。”

“成交。”

其实,小木冒着极大风险,就算能逃出去,但绳子力量有限,必须一个一个爬,谁要是落在最后一个,就可能被人割断绳子,永远困在历史的废墟中。盗墓贼之间的内讧多由此而来。

阿幽拽了拽绳索:“足够牢吗?”

“我们用的救命索,不仅能吊住两三条汉子,还能装运大笔金银财宝。”

“好,九色先上。”

十八岁的姑娘,颇具领袖风范,瞬间已做了计划。

小镇墓兽九色,既是猎犬又是小鹿,此时变成爬树的大猫,四个爪子攥紧绳索,晃晃悠悠,扶摇直上,看起来惊心动魄,实则稳稳当当。

然后是秦北洋,他光着膀子,脖颈背后,一对赤色鹿角形胎记,耀眼夺目。他往手掌心擦两口唾沫,咬紧唐刀,如猴子般爬绳而上。

眼看九色消失了,也许逃出了金井洞口,也许到了另一个次元,鬼知道。

阿幽收了匕首,轻盈地跳上绳索,仿佛敦煌壁画中的仙女。

最后才轮到小木。盗墓贼嘛,本身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职业,听天由命矣……

九色第一个钻出金井,没再经历时间旅行,便回到唐朝小皇子的地宫。

接着是秦北洋,原以为还会做一回朱鹮或仙鹤,却什么都没发生,像只老鼠一样爬出金井。

他守在热流滚滚的洞口,拽出阿幽纤细的胳膊。她一上来就拔出匕首,准备切断绳索,让小木坠入时间之井。

秦北洋却阻止了她:“妹妹!君子一诺千金。”

“我又不是君子,你们的孔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听到“你们的孔夫子”,秦北洋哑然失笑:“我可不觉得女子难养。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若不是小木从天而降,我俩还被困在金井之下呢,留他一条活路吧。”

“留他活路,我们早晚会死在他身上。”

“可要是杀了小木,我们又如何逃出这座大墓?九色能带我们入地宫,未必能带我们出地宫。而这座魔方大墓,在我看来,普天之下,唯有小木能够来去自由。”

“哥哥,你可提醒我了,这小子还没有利用完呢!”

于是,阿幽收起匕首,将小木一并拽了上来。

小盗墓贼趴在地上喘气,庆幸活在人世,捡起地上的洛阳铲。这工具形制奇特,秦北洋牢牢记在心中——这非但是盗墓的好家伙,也将是未来考古队的好帮手。

阿幽将他拎起来说:“我们走!”

果不其然,小木在前头开道,再也没有遇到过岔路口,也没碰到各种神秘的密室,变幻无穷的魔方成了一条直线,经过小孩遗骸般的罔象尸体,终于回到墓道口。

农历五月初五,他们九死一生,钻出白鹿原唐朝大墓,已然昼夜交替,新月高悬。

四蹄踏雪的汗血宝马幽神,还有阿幽骑来的白马,正在歪脖子古槐树旁,等候各自主人呢。

小镇墓兽再度变身,化作幼麒麟镇墓兽,正要吐出琉璃火球,小木吓得跪倒在地,向秦北洋与阿幽磕头求饶。

小木已看穿了北洋的心思,知道他内心善良,骨子里厌恶杀戮。如果真要处死小木,四年前的东海达摩山上,他早就没命了。

但阿幽不同,别看只是个十八岁姑娘,但作为刺客们的主人,可真是杀人不眨眼呢。小木暗暗猜测,这个貌似弱不禁风的女孩,必然从小亲历过无数的死亡与磨难。

“阿幽姑娘,当初在达摩山海岛,我将你们关入地下,实属不得已而为之。你们千里迢迢上岛,来者不善,我如果再次落到你们手里,要么小命不保,要么生不如死。小木虽是贱命一条,蝼蚁般的盗墓贼,却也不想一辈子只被他人摆布命运。”小木又灵机一动,“海女跟我说过,那个陷阱连着海岸,不会把人困死,总有机会逃脱。我并没想把你们置于死地。”

“马后炮。”阿幽攥着匕首说,“我为何要信你的话?”

“北洋、阿幽,你们终有派得上我的用场。现在若是杀了我,以后将会追悔莫及。”

踌躇再三,阿幽让步了,收回匕首,躲在秦北洋宽阔的肩膀背后,月光照亮他光滑的胸大肌,和田玉坠子仿佛滴着鲜血。

小木咽了口唾沫,再度跪拜磕头:“谢二位不杀之恩!”

他背起洛阳铲,低头钻入白鹿原的黑夜,如同夜行的黄鼠狼……

“也许,他才是注定要成为盗墓王的男人?”

站在唐朝小皇子大墓前,秦北洋喃喃自语,思量自己是否有些妇人之仁,是否在纵虎归山,是否会有农夫与蛇的下场。

阿幽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趁着秦北洋低头分心,伸手从他的背后抽出十字弓,对准小木的背影扣下扳机,射出一支强劲有力的钢箭。

“别……”

秦北洋的阻拦晚了半拍,钢箭已穿破白鹿原的黑夜,呼啸着穿破小木的背影。

月光下,五十步外,只见他闷哼一声倒下。

“阿幽妹妹!你怎的做了背信弃义、暗箭伤人之事?”

“哥哥……”阿幽苦笑着摇头,将独眼金字塔的十字弓还给秦北洋,“你啊,真是个一根筋的工匠,太迂腐了。”

“唉……”

秦北洋飞快地冲到小木身边。意外的是,钢箭并未射穿他的后背,而是插在他的大腿上,但也有鲜血喷出。

将要成为盗墓王的男人还活着,咬着牙关剧烈喘息——徐福的长生不老之药,并不能保证不受伤,更不能避免血光之灾。

“阿幽妹妹,你是故意的?”

秦北洋回头盯着月光下的阿幽,眼前的少女是刺客们的主人,这一箭绝不可能射偏。

“是的,我改变主意了,我不想杀死小木,但也不能放他走。”

“你到底要怎样?”

阿幽淡淡一笑,一脚踩着小木正在蠕动的后背:“我突然发现,他是老天爷恩赐给我的一件礼物。”

说罢,她从怀中掏出一包药粉,在小木的挣扎和尖叫声中,捏着他的鼻子强行灌进去。

少顷片刻,小木老老实实地昏死过去。

秦北洋摸了摸他的呼吸脉搏,阿幽低声道:“别担心,他死不了。这家伙,几次三番从我们手中溜了。唯有如此,才能确保他不逃跑。”

借着九色吐出的琉璃火球照明,阿幽撕开小木的裤子,干脆利落地拔出钢箭。十八岁的姑娘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动作熟练地给小木清理伤口和黑血,用小镊子夹除布匹碎屑,细心地上了金创药,又用绷带牢牢包扎。她从附近被掘开的坟墓里,找到两块完整而坚固的棺材板,做成夹板固定在小木的大腿两侧……西医外科大夫也不过如此。

这一箭,虽然伤到小木的大腿骨头,但只要养伤得当,就不会落下残疾变成瘸子。

“哥哥,帮个忙吧。”

在阿幽的请求下,秦北洋发挥工匠手艺,做了一副简易的担架床,又将小木平躺着捆绑在担架上,那条受伤的腿,始终处于伸直状态。

然后,他们再将小木与担架捆在白马身体的一侧,确保伤腿不受颠簸影响。

忙活半天,阿幽拍了拍白马的鞍鞯,嘘出一口长气:“哥哥,我跟你一样明白——小木这个杀千刀的家伙,正是白鹿原魔方大墓的钥匙。”

“曾经埋葬在白鹿原的唐朝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则是打开武则天的乾陵的钥匙。那么打开李隆麒陵的钥匙又是谁?”

阿幽直勾勾地盯着秦北洋的眼睛,看得他羞涩地低头:“我?我是钥匙中的钥匙?”

“嗯,除了你,还有小木。”她在秦北洋身边绕了一圈,“小木不能死,否则,这个钥匙就断了,必须留着他的命,将来为我们开门。”

“哪扇门?”

“金井之下,封印之门。”

月光下,阿幽干脆利落地回答,想来她的小脑袋里,还有更多秦北洋所不知道的秘密。

塬上地势颇高,盛夏时节,夜凉如水。

九色识相地为主人衔来一件坎肩,还有唐刀的皮鞘,刀又能插在背后了。布条裹住刀柄,犹如背着一把破伞,不显山,不露水。

载着昏迷的小木,白马与乌黑的汗血宝马并辔而行,秦北洋与阿幽各自牵马。九色走在他俩后头,不想打扰这对男女夜行的好兴致,着实是头通达人情的好兽。

虽是子夜,秦北洋眼前却分外清晰,无论是远方终南山的剪影,还是白鹿原上的座座坟冢。而黑夜里猫头鹰的叫唤,野兔在地洞里的交配,甚至风吹落一片树叶,都在耳朵里一清二楚。

难道是地宫金井下,五芒星封印的缘故?那道电流,贯穿全身每根经络、每个穴位和毛孔,让五感得到了提高,不仅是视觉和听觉,还有嗅觉、味觉,以及触觉。

就像鹰的眼睛,狼的耳朵,犬的鼻子,蜥蜴的舌头,青蛙的皮肤。

秦北洋还有某种神秘的预感——阿幽即将带他去另一个世界。

按照洋人的说法就是第六感。

天明时分,经过西安南郊的田野,来到另一座黄土塬——少陵塬。

“哥哥,此塬上有杜公祠。”

一路访古探幽,秦北洋勒马道:“杜甫的祠堂?因而人称杜少陵?”

阿幽指着杜公祠后山两座土包:“那是唐朝古墓,一座是袁天罡墓,一座是李淳风墓。”

“袁天罡与李淳风的墓?”秦北洋下马查看,“怪不得,唐朝小皇子的魔方大墓之下,还有李淳风所留封印。”

阿幽走到袁天罡的坟冢前,只见地上有块石碑,上书三个字“阴阳冢”。

另一座破败的古墓,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盗洞,则是李淳风墓了。

“传说,李淳风曾经预言,自己的墓必将被盗,而袁天罡之墓则可保万年。”

下了少陵塬,紧挨着巍峨苍翠的秦岭北麓西行。虽然马上还驮着一个盗墓贼,阿幽的兴致却越发高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摘下面纱,唱起古老的儿歌与民歌。

其中一首,阿幽竟用江南的吴侬软语歌唱,听得秦北洋直起鸡皮疙瘩——

豌豆花开花蕊红,天朝哥哥一去影无踪。我黄昏守到日头上,我三春守到腊月中。只见雁儿往南飞,不见哥哥回家中!

豌豆花开花蕊红,天朝哥哥一去影无踪。我做新衣留他穿,我砌新屋等他用。只见雁儿往南飞,不见哥哥回家中!

豌豆花开花蕊红,天朝哥哥一去影无踪。娘娘哭得头发白,妹妹哭得眼儿红。只见雁儿往南飞,不见哥哥回家中!

豌豆花开花蕊红,豌豆结荚好留种。来年种下子豌豆,花儿开得更加红。天朝哥哥四个字,永远记在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