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过了十九岁的高考,错过了人生的开始,错过了让沈振川白发苍苍看儿孙满堂,这一切就像一场梦,拼了命拉回现实,逼迫我一个人思考,我该去哪?我想我该离开巷子街了。
我感激梅姨,可我无法面对她,我所犯下的一切罪恶让我在她面前像个畜生。我更无法面对林棉,但是我爱她,理智的,永生不变。誓言是一件丑陋的玩具,我知道,当我看着林棉端着饭菜冲进我家门,将我和沈赞光的方便面倒进马桶,强迫我们吃饭时,我多么幸福,可我也知道,这辈子我再也不可能拥有她,我不配。
只是我找不着理由打醒我自己,所以只能逃避躲藏,用酒精麻痹自己,直到我看见她在沈赞光怀里,尽管我不愿承认林棉喜欢那小子,可我必须将自己的愤怒放大,这是离开她,离开巷子街的唯一办法。
她来小丑找我,那一刻,我告诉自己,沈沉,林棉心里有你,这就够了。
我搂住身边女人的身体,带着醉意,命令自己让她再次恨我,她气的手抖,转身就跑。随后我放开那个女人,女人又蹭过来,我骂了一声,起身去卫生间,镜中的沈沉变回从前那个魔鬼,心如铁石,心里是痛的,跟沈振川走的那天一模一样。
我的生日那天早上,梅姨发短信让我晚上回家吃饭,我关了机,我哪也不想去,我只想去看看沈振川,从小到大,我生日沈振川很少在家陪我,没有蛋糕,没有蜡烛,也没有全家人的生日歌,只有一次沈振川给我买了一个很小的蛋糕,因为我看着跟其他小朋友不一样,气急败坏地丢到垃圾桶里。
沈振川现在在我心中是英雄,从前他忘记我的生日是为了工作,我不该怪他。可是今天,在我做出那个决定之前,必须要去看他一眼,我带上他爱喝的二锅头,花生米,水果罐头,来到县城南山半山腰的墓地,新土的颜色依旧深重,即使阳光强烈,他在这里还是与众不同,没有杂草,干干净净,与沈振川生前一样,到哪都穿着体面。
我点一支烟放在墓碑下,说:“爸,给你点烟解解馋。”
我蹲在地上,一只手放在墓碑上方,有些灼热,就像我此时的心,他生前我无法对他说的话,今天我一定都告诉他,我说:“爸,我高考弃考以后不想在复读了,你别怨我,你留下的钱我想拿出一部分给梅姨,这个你一定同意,是吧?”
说到这,我笑了。
“我答应过你,以后要有出息,你放心,我会给你争气,但也不一定非要念大学,我知道要是你在肯定骂我,我都想好了,明天就走,离开巷子街,去外地闯一闯,你不是一直想让我去大城市看看吗?我也是时候该走了,可是我...”我累了,靠在他的墓碑前,背着太阳这一面凉的刺骨,我不忍心移动。说到这里,我想起林棉,我舍不得她,我知道我这一走,就会跟她相隔两端,心就像撕碎一样痛。
“爸,我爱上了林棉,是不是不应该?我知道,我不该也不配,我没有脸面在梅姨和林棉面前活着,她们母女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我不能拖累她们,我必须得走,你说对不对?”我打开二锅头,朝地上洒了一些,将花生米和水果罐头也摆在地上。
我知道自己可怜,因为此时此刻,我再也听不见沈振川的声音,哪怕是骂我一句!可这一片沉默荒芜的土地告诉我,沈沉,你承认吧,你真的变成了孤儿。
阳光渐强,我站起身,四周起了温热的风,我再次为沈振川点一支烟,说:“爸,我明天就走了,等过年我再来看你,你安心睡着,等我回来。”
说完我忍下泪,转身离开。
走到山腰的第一个转弯处,我看见了一辆轿车,车辆只能开到这个地方,上坡不是石路。下车的人我一眼就认出来是谁,沈赞光,他带着墨镜,从车里拿出一束白色菊花,站在一旁,然后,从车上下来一个女人,一身黑色连衣裙,头发盘起,身体瘦弱。
这个女人就是阿彩,终于,十几年过去,我和她第一次相见了。
他们朝我缓缓走来,发现我的人是沈赞光,他惊讶地摘下墨镜,停下脚步,阿彩回头看他,沈赞光指着我,阿彩回身望向我,瞧瞧她的样子,多他妈可笑,因为她竟然被吓得不由自主地退后几步。母亲与儿子相见,没有失而复得的哭泣,没有欢喜,没有幸福,什么也没有。只剩下恐惧,无边无际的恐惧。当然,恐惧的人不是我,是那个女人。
先动身的人是我,我一步一步走向她,带着整颗充满黑色恨意的心靠近,直到走到她面前。
阿彩惊慌地,声音颤抖着,“沈,沈沉,是你吗?”
我扬起脸,目光冷峻,说:“我就是沈沉。”
她突然泪流满面,伸出想抓住我,我狠狠地甩开,她哭着说:“儿子,我是妈妈啊。”
妈妈?这个在我世界里最陌生,最无情的两个字,她根本不配对我说。
“你们想干什么?”我怒视她。
她擦泪,从沈赞光手里拿过那束菊花,轻声说:“我想去看看你爸。”
“你滚吧,他这辈子最不看见的人就是你。”
“沈沉,你别这样,我走之前就想看他一眼,你让我上去,行吗?”她乞求我。
我对沈赞光说:“赶紧带上你妈滚得越远越好。”
沈赞光冲向我,被阿彩拦下,他指着我吼道:“沈沉!你是人吗?”
阿彩呵斥他:“赞光!你回到车里去!”
“妈!你看到了,我哥从没拿我们当作亲人!”
“我还有话对你哥说,你去车上等我。”阿彩伸手推了推沈赞光,“快去。”
沈赞光看了我一眼,转身回到车里。
阿彩像是鼓起很大勇气迈步走到我面前,她对我说:“沈沉,你不让我去看你爸,我不去,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和赞光去国外,你们在那边重新生活,我好好弥补你,用我的下半辈子弥补。”
我冷笑,“你想弥补吗?”
她急说:“我想啊,儿子,这十几年里我天天都想着你,我知道你恨我,对,你恨的对,我当初——”
我一把将她手里的菊花打飞,大声说:“你他妈不配!”
她惊恐地望着我,摇头痛哭,“我不配,我不配,是我对不起你爸和你,我对不起你们,我是罪人。”
“你真想弥补的话,可以,去死在我爸面前,你死了,我们就会原谅你。”我用恐怖的眼神看着她。
她失措地退后,我一寸一寸逼近,继续说:“你不是想弥补我吗?去啊,去死给我看,你放心,你死了我就认你和沈赞光,这是不是你想要的?”
阿彩捂住胸口,哭声越来越大:“儿子,妈求你,别这样,跟我走吧,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记得,我回来就是为了能带走你和赞光,妈求你了!”
“我妈早就死了。”我冷漠地说。
“儿子,我怎么能看你一个人无依无靠的生活在这里?你还有妈妈啊。”
这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我开始疯魔般笑了起来。
我什么也不相信,一个女人,作为母亲,不顾一切抛弃自己的孩子,十九年后,她就站在我面前,痛彻心扉地乞求我饶恕,满嘴都是悔恨的话,可是一切都晚了。就像割破手腕,鲜血四溅,生命逝去。
我已经对她恨到极致,我想我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阿彩了,我发誓,我没有一句假话,就连这句也是真的,我说:“你带走沈赞光吧,永远别来找我,如果被我知道你来看我爸,我一定会杀了你,反正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说完,我闭上双眼,将半生的恨通通扎进阿彩的心脏,从没这样痛快过,尽管阿彩在我身后哭喊我的名字,在此时都变成一阵无关痛痒的风,她不是我的母亲,她在我心里,什么也不是。阿彩,阿彩,小时候做梦都会哭喊出来的名字,跑在巷子街常听老人们讲故事里的那个女人,站在小学校门口我日日盼着出现的阿彩,夜里让我反复追逐的无数场孤独的梦。今时今日,终于结束了,我见到了她,但我祈求上天,永生永世,再不相见。
我直接去火车站买了一张明天一早去北京的车票,我已经决定离开,离开巷子街,离开林棉,我是真的爱她,我希望她过得幸福,没有我的纠缠,没有我的束缚,她就像屋檐下自由自在的风铃,她是属于巷子街的,该走的人是我。
下午我去万豪找刘大亮,他知道我要走,找了很多人给我践行,又给我一张名片。
“他是我表哥,在北京混的不错,你到了那边有不行的那天就去找他,我已经打好招呼了,他不能亏待你,到了北京,你好好混,哥们常去看你。”我从来没见过刘大亮哭,今天借着酒劲,他抹起了眼泪。
我收好名片,像是收好自己的命运,跟刘大亮不醉不归。其实刘大亮不是坏人,只是活得败类,吃喝嫖赌抽,他无所不干,可他有钱,有钱的年轻人都应该活得败类,别他妈说如果你是有钱人,你不会,钞票没有放在自己兜里,我们无法理解有多重。
打牌时,林棉再次出现了,天知道我多想她,我还没有准备好跟她告别,怎样告别,我甚至懦弱到只想躲在她家墙外偷偷看她一眼,远远的一眼,让心里刻着她十七岁的模样,倔强的眉眼和可爱的声音,天不怕地不怕的脚步走进了我的心。
她像是快气哭了,颤抖着愤怒的声音说:“好!你好好在这里享受!真是没有辜负沈伯和我妈!你以为我愿意管你吗?既然你不愿意看见我们,我们消失就是了!本来也是要搬走的!你就捧着你这几个麻将玩到死吧!”
林棉对我失望透顶,但这正是我必须要做的,是我,该从她的世界消失。
她走后,我仿佛失了聪,全世界没有声响,只剩下林棉最后的怨恨,我推到麻将,身体站不直,甩了甩脑袋,去卫生间洗了脸,刘大亮倚在门口,说:“你喜欢那个姑娘就去追!玩他妈什么沉默!”
我不说话,他上前拉住我,“你放心,你走了以后我替你罩着她,有我在,没人敢动她一根手指头!”
我没动,刘大亮急了,“你快去追啊!”
巷子街的行人来去匆匆,月光洒在石板路上,踩在上面的声响从没变过,老杨树安静地迎接我,十九年的地方,今晚都应该告别。
林棉家里亮着灯,我听见沈赞光和林棉的笑声,我却只能靠在门外的墙上。沈赞光喜欢林棉,不得不承认,他没有我身上的层层罪恶,没有千疮百孔的世界,他性格洒脱,英俊热情。他可以给林棉幸福,林棉很快就会忘了我。
突然,林棉家的大门被推开,她就出现在我面前,带着复杂的神情,惊喜又愤怒,她还在生我的气,从我身边匆匆而过,我清了清嗓子,下定决心,追上她,她怒视我的双眼闪闪发亮,跟记忆里的那个她一样,想起我对她做出那么多残忍不堪的事,她此时依然愿意这样看着我,为我停下,她在等我给她一个解释,我多想告诉她,我爱你,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可我不能。
我必须告诉她:“林棉,我要走了,不上大学了,我是来见你最后一面。”
我是沈沉,十九岁那年的夏天,留在巷子街的最后一瞬,这世上每一场无能为力的放手都是救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