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赞光走了,而我即将高考,夏日最终如期而来,梅姐请了一周的假在家照顾我,每天早起晚睡,一日三餐营养均衡。我偶尔趴在桌上眯着眼,她会站在身后替我关掉风扇,关掉周杰伦的情歌,打开两扇窗户,任暖风飘进房间环绕我的全身。我是清醒的,但却心无杂念,梅姐只剩下我,我是她唯一的寄托和支柱,无论如何,为了梅姐,我一定要全力以赴。
高考这天早晨,朱丽叶在院墙外喊我的名字,说起来我很久没有见到她,她穿着牛仔外套,剪了一头爽利短发,站在清晨的杨树下,十九岁的朱丽叶,真是美丽。
她说:“林棉,今儿我送你上战场。”
一路上,她专注地看着我脸,感叹:“唉,时间可真快,一转眼,我们俩都长这么大了,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我,还有胆小鬼林煦,我们仨总在巷子街里玩游戏,也不知道林煦现在长成啥样子了?我好像六七年没有看见他了。”
是呀,我唯一的弟弟,不知他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是否健康快乐,是否想着我和梅姐,是否记得回到巷子街的路。
“等我高考结束以后我就去找他。”我说。
朱丽叶难过地说:“我好想跟着你一起去找林煦,小时候那小子常说我比你对他好一万倍,偷偷跟我说长大了要娶我的,你不知道吧,这是我俩的秘密。”
“你总是宠着他,他说什么你都答应。”我说。
朱丽叶咯咯地笑:“现在林煦也十七岁了,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说不定早就忘了我。”
林煦离开我时才刚满十一岁,小学生六年级,身体弱小,常常噘嘴哭鼻子,整天腻着朱丽叶,最后的那个秋天,他开始崇拜沈沉,英雄情怀让他渐渐长大,但他还是我眼中只知道跑在我和朱丽叶身后的臭小子。
六年过去,他体态开始修长,脸庞清晰分明,声线变得浑厚,可这些我都不曾陪他经历,想到这,我一定要去找他,不管天涯海角。
朱丽叶忽然说:“我要走了,过几天我就要去部队了。”
“你什么时候走?”
“也就一周以后。”她说。
我心里不舍,垂着目光直直地盯向鞋面。
她蹭了蹭我的肩膀,命令我说:“你可别矫情啊,我不搞什么欢送会啥的,这几天我在家好好陪我妈我爸,你只管好好考试,替我争口气,咱巷子街大学生越来越少了,以后到了大城市可别给我丢脸呀。”
见我沉默,她继续说,声音有些断断续续:“林棉,高考以后去看看沈沉吧,这些年你心里一直有他,我都明白,你不像我这人,对爱情全当游戏,你正直善良,沈沉和赞光都喜欢你也是应该的,两个人总得选择一个呀,去找沈沉,把他抢回来,你放心好了,两年以后我就回来了,到那时候说不定姐就会脱胎换骨,到时候咱俩还混在巷子街,哦对,还有林煦,你千万要找到他,然后告诉他,我还等他娶我呢。”
朱丽叶是我高考第一天的下午走的,她骗我说一周后,如果不是高考结束后梅姐说漏嘴,我还一无所知。我还没有跟她说一声再见,朱丽叶就走了。
当我站在朱丽叶家大门口时,这些年的回忆犹如海潮暗涌一般朝我袭来,小时候孩子群里欢喜而清脆地笑声,捉迷藏时激动而压抑地心跳,冬日里冰河上每一片纯洁的雪花,都随着时光渐渐模糊。我们都在告别,然而告别却是为了下一场重逢,我始终坚信。
成绩公布之前,梅姐给我两千块钱,她让我出去跟同学们痛痛快快地玩几场,买几件新衣服。可我不愿,虽然再也回不去早晨五点半起床被英语单词,课堂里分化两极的紧张气氛,最后我心无旁骛只想考到那个城市的决心。我想着,我终于自由了,有了钱,我只想去找林煦,或是为去那个城市做好一切准备。
我每天出没在亲戚家打听林煦的消息,可整整半个月,我一无所获。这样无边的世界,我到底要去哪找林煦呢?
梅姐下班回家后,问我:“给你的钱还够吗?跟同学一起聚会别舍不得花钱,不够我再给你。”
“够了,同学聚会都是AA制。”我说,其实我说了谎,我只花了一百多块,在县城里来回打车,渴了买瓶汽水或者冰淇淋。
日子就这样匆匆而过,六月底终于成绩公布,我没有考上北京,只是省城的三本普通学院,每年学费需要一万多,那时候我有一丝不想念大学的冲动,一部分因为梅姐的经济情况不好,另外一部分我只想去北京,没有其他。
可是梅姐却说无论如何也要供我完成学业。
十九岁的夏天,梅姐在大门外的红墙根栽下几颗牵牛花,又在石板路中央搭起木板天棚,与对面邻居的后窗相连,两边各一棵老杨树,梅姐说等到了九月,牵牛花就会顺着蔓藤一直长到天棚上去,我住了十九年的家门前,不止拥有了巷子街美丽的景色,而且还是夏日乘凉的好地方。
很可惜,我不能亲眼看见这些牵牛花冒出粉白色的花骨朵,也不能在九月的烈日下躲在满是红粉的牵牛花下乘凉。
如今,巷子街,我也要离开了。
可是离开巷子街前,我需要做一件事,于是,我在麻将馆里找到了刘大亮,他见我主动找他,双眼放光,拿起一沓钱就跟在我屁股后面走出来。我和他站在路边,天气炎热,像是要烤熟了路上每一个行人,刘大亮的油头在阳光下晒得快淌了油。
他乐滋滋地问:“林妹妹,找哥有啥事?”
我二话不说,直接问:“刘程找到了吗?”
刘大亮油嘴滑舌的说:“那小子跟我们都断绝联系了,不过林妹妹你放心,要是被我知道他敢回来,我他妈废了他!”
先给他一枪,让他知道在我这还有这么一件抓他小辫子的事,然后我开始琢磨我的正事,可我该怎么开口说。
刘大亮见我欲言又止,急着说:“林妹妹,你来找我不可能就为了我表弟吧,你直说,还有啥事?只要哥能办到,在所不惜!”
“过一段时间,我要走了。”我说。
刘大亮不解的盯着我,问:“走?你去哪?”
“念大学呗。”
他哈哈大笑:“对对对!我他妈把这事忘了!你考哪了?打多少分呀?肯定比我妹强,刘恋又花钱又找关系才去的北京人民大学,反正我爹说了,花钱混个毕业证,念几年留学去澳洲——”
刘大亮土豪语气让我心烦不已,主要是那句刘胖子竟然去北京念大学!
我拦住他的话,酸唧唧地说:“你妹妹适合北京。”
刘大亮撇撇嘴。
北京,北京,北京,如今我满脑子都是这两个字,可是我想这便是我离开前唯一的机会了,沈沉在北京的一切联系方式只有刘大亮知道,既然我下定决心来找他,我还怕什么!
整理一番内心挣扎,我开口说:“你把沈沉在北京的地址和电话告诉我。”
刘大亮难以置信的看着我,然后不怀好意地笑着:“林妹妹,你不会要去找沈沉吧?”
我瞪他:“你给还是不给。”
刘大亮假模假样的摸着肥下巴琢磨一番,说:“我劝你最好别去找他,你俩的事,唉,还是拉倒吧。”
这是什么意思!
“你怕我去坏了沈沉的幸福生活吗?”我套他的话。
“当然不是。”刘大亮立刻回答。
“你知道沈沉上个月回来要卖房子吗?他说急用钱,你能告诉我吗?”
他点点头说:“卖房子是大事,我劝他再考虑考虑,至于为啥用钱我不能说。”
“是为了那个叫艾佳丽的女孩吗?”我小声问。
“林棉。”刘大亮认真地叫我,说:“沈沉早晚会跟那女孩结婚的,你…”他停顿一下,观察我的神情,小声说:“你别等了。”
我有些站不稳,“既然你不肯说,我非去不可。”
“林妹妹,你别为难哥呀。”
我威胁他:“好!那我就去报警,说刘恋跟你表弟合谋绑架强/奸我!”
刘大亮顿时无奈地笑起来。
我忍不住吼他:“你快告诉我!”
“得得得,你连贞洁都不想要了,老子相信你跟沈沉是真爱,我现在就把沈沉的地址和电话发到你手机里,但是呢...”刘大亮凑近我,油头刺鼻的香味袭来,我侧过脸,听他继续说:“我真的劝你现在别去找他。”
我无动于衷的走近刘大亮一步,眼看着他写完短信发给了我。
我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有很详细的地址和沈沉现在在北京用的手机号码。我低声对刘大亮说了谢谢,便飞快地从他面前走开,没几步远,刘大亮在我身后喊了一句:“林妹妹,上大学遇见帅哥可别忘了大亮哥!”
虽然第一次见面我差点死在刘大亮的手里,后面他跟朱丽叶的纠葛让我对他恨之入骨,可是这些年却发现他倒是重情义的人。想到这,我停住脚步,转过身,对他挥了挥手。这也算是告别吧。
八月十八号,我接到通知书,两天后出发。经过前一周的思想斗争,我终于说服梅姐不去送我到大学报到这件事,为此梅姐几乎每天都跟我唠叨。临走前一夜,梅姐提早回了家,我在房里检查行李和火车票,梅姐走进来,热心地问:“闺女,东西都整理好了吗?”
一切完毕,我拉上行李箱拉链,重重地拍了拍行李箱一面,说:“都OK了,我衣服很少。”
梅姐坐在床上,仔细地看着我的脸,感慨一句:“你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家。”
也许是梅姐上了点年纪,对我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严厉和束缚,如今即将面对我一个人去外地念大学,一个人开始独自成长,她渐渐感到不舍和牵挂。而我想,更多的是,林煦和我都离她越来越远。
想到这,我一阵心酸,又极力掩盖,洒脱地说:“哎呀,我都十九岁了,人家朱丽叶都去当兵遭罪,我是去大学里长出息呢。”
梅姐从兜里拿出一张建行储蓄卡,放在我手上,语重心长地说:“卡里面给你存了两万,一万五是学费,剩下的当做零花钱,这些年你跟着我受了不少苦,以后你在学校里多吃点好的,换季也要多买几件像样的衣服,跟宿舍的同学搞好关系,别总是耍你的小性子,在外面不像家里了,我看不着也帮不了,啥事都得靠自己,这些你都记住了吗?”
我抬眼望着梅姐,不可否认,她已经渐渐老去,目光里对生活的热情早已被三年前沈伯的离开而击碎,生命有了新的定义,那就是我,她为我而活着,在这条一眼望不到边的巷子街里活着,慢慢走向她的下半辈子。
我说:“记住了,妈,我终于要离家了,再也不用听你每天唠叨。再说省城离家里这么近,三个小时火车就到了嘛,我一放假就可以回家啊,那考去南方念书的岂不是更惨?”
梅姐瞪我:“一点也不像个大人样子。”
我凑近她,伸手蹭着她的脖子,从我记事开始,我几乎从未这样与梅姐亲昵,虽然我的动作很生硬又有些不自然,梅姐的声音苦涩而担忧:“真不用我跟你一起去吗?你长这么大,连火车就坐过三次,都是去乡下,省城那么大,我实在是不放心。”
我的脸窝在梅姐肩膀上,梅姐身上的充满了厨房里葱蒜香和洗衣粉花香的气息,虽然我从前从不在意,可现在我竟然觉得这么安心。
“你不是总拿我跟朱丽叶比吗?说她比我闯荡比我有本事,现在我要去大城市闯荡了,你又不放心,你就让我一个人锻炼锻炼嘛。”
梅姐叹着气,回忆着:“你和朱丽那孩子小时候就常在一起,现在都各奔东西了。”
其实,我的回忆不比梅姐少,但我知道此时我不能多表达出一丝一毫,除了徒增梅姐的伤感,一无所用。
“妈,你赶紧出去吧,我还要看看火车票什么的放没放好,待会我就睡了,明早还早起呢。”说着我扶起梅姐,将她推出门。
梅姐最后叮嘱我别弄丢银行卡好好睡觉,然后离开。
终于安静,我拿出那张火车票,终点站写的不是任何地方,而是北京。
请原谅我骗了梅姐,我明天要坐火车到达的地方不是省城,是北京站。我骗了梅姐,我说八月二十号去大学报到,其实正确的报到时间是九月一号。而我,会有十天的时间可以留在北京。
最后,请原谅我对沈沉如此不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