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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夜走十三道梁(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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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才跨上驼背的时候,西边的日头就落下去了,那瓦片一样散布着的云霞也正在一块一块地消逝。不过,天还没黑透,旺才趟过了一道又险又陡的沙梁。旺才骑的是一峰高大健壮的骟驼,走起来四只蹄子攒劲有力,尤其是擅走夜路。

有这样的好乘驼驮着他,旺才什么都不怕。走了一阵后,旺才将缰绳往乘驼的前峰上一搭,由着乘驼一颠一簸地朝前走,他自己从怀窝里掏出钱来,就着开始变得朦胧的天色又数了一遍。旺才的神情是专注而得意的,两垛驼毛卖下近千元,全都装进了自己的腰窝。不像往年的那些日月,年根处怕算账,苦过一年四季,还总欠队里的粮油款。

旺才打小就跟着几个伙伴去混零工,近几年才铁下心来做起了牧驼人。在大漠深处,放牧牲畜才是个正经的活计。只是因为连年的干旱,驼群翻不了身,好多牧驼人就变得心灰意懒了。辛苦自然是不必多说的,不过也还有点名堂,抓毛的季节只要勤快,这日子就不会遭空,总能或多或少地落下些驼毛,卖了就是钱哩。牧驼人的腰杆子只要能直得起,骑在驼背上就有个模样,赶人家的酒场时褡裢胀鼓鼓的,一头装上砖茶和羊肚子毛巾,另一头装上烧酒瓶子。坐一夜屁股不挪窝,把人家的炕面子坐塌了的事都有,唱的还是浑曲儿,说是浑曲儿能当下酒菜,越喝越有味道。旺才没少赶过人家的酒场,却是低垂着眉眼的,酒喝到后场里,他也忍不住跟了放唱,唱着唱着便又敛了声气。旁人见旺才两眼迷离的样子,就故意激他,拿话往他的疼痛处捅,一捅一个准。旺才就灰白了脸,瞪着一双烂眼打通关,结果可想而知,醉得连自己的舌头都找不到了。

旺才不老,长得老面,才让相貌跑到了年龄的前面,并且蹭出一大截儿去。身板依旧是结实的,不劳旁的人搭手,他一个人就能骟掉三岁公驼羔子。可惜家里太穷,父母欠他一个婆姨,至今没有着落,留下了一桩憾事。三年还等个闰腊月哩,骑在乘驼上的旺才心情是颇为复杂的,就猛地想起了父亲曾经说过的这句话。

如此说来,他旺才也算是“等”着了吧。

旺才数罢票子,又仔细地揣进怀窝里,然后抡圆了缰绳,向乘驼的后胯抽去。乘驼接受了指令,迈开碎步小跑起来。旺才还嫌慢,又用脚镫重重地磕一下乘驼的肚子,乘驼终于明白主人赶路心切,大幅度地摆开四条长腿,搅起大团的沙雾,跑得飞快。乘驼昂着头,旺才也昂着头,似是浑身的力气无处释放,让身子一起一伏地往外挤。跑得快子,耳边呼呼生风,也还能觉出一丝儿的冷。这冷是贴了他的胸膛的,却又觉得胸膛里燃着一只火炉子,烤得他心上难受。这么些年的光景,不长不短,全都丢在了沙漠里,想不到竟熬出了个光棍,这让旺才想起来就酸涩并涌。

旺才早盘算好了,今晚他哪儿都不走,更不和那些汉子们在酒场上吆三喝四的。旺才要直奔了十三道粱去。梁下有一座黄泥小屋,旺才就是去向那座黄泥小屋的。照眼下这个走法,不到星星出满,旺才就可以站在十三道梁下那座小屋的门前,门前有个柴垛,柴垛旁边有个桩墩子。他在那个桩墩子上拴好乘驼,然后一步一步向小屋走去……要不要先咳嗽一声?本来他是不想咳嗽的,可这一声咳嗽很重要。

那么,就咳嗽上一声吧。

旺才是等待着这一声咳嗽尽快地到来的。

于是就催驼赶路。旺才不叫胯下的乘驼有歇息的机会,恨不得让乘驼长上翅膀飞过十三道梁。凭着自己的记性,他知道已经趟出去五道梁了。都说走路不能算,越算越不快。又因了急切,忍不住要想要算。旺才见了女人不敢有半句调笑的话,是个规规矩矩的汉子,更是个清清白白的光棍。别以为这样就能换来个好名声,俗话说不沾荤腥的猫不是好猫,水清了还不养鱼呢。打零工少不得在人堆里混,挖井打草拉骆驼走沙漠都是极苦的营生,累得下巴骨子搭在锹拐上就能打呼噜,裤子让人扒掉都不灵醒。说起女人时,又一个个眼珠子绿得淌水,真真假假的都是令旺才面红耳赤的风流事。每逢这种场面,旺才就只有听的份了,他是没有任何发言权的。听罢了再遭嘲弄:你个****的,人高马大的样子,还不如个骟驴。旺才不傻,知道自己也是个样样齐全的汉子,却受够了委屈。旺才听得多了,记下的也就多,时间一长,就被搅得火烧火燎的,难免心猿意马。又趟过去了几道沙梁?大概有七八道了吧。旺才起先还在心里数着,数着数着就有些糊涂,主要是想了别的事情。

这当然是没什么要紧的,乘驼直直地跑下去,就跑到了嘛。前方横着一道道模糊的曲线,那便是粱顶,虽看不清楚,但能觉出它的起伏和绵长。驼背上的旺才一会儿越上高坡,一会儿沉人低谷,同时又被一种热渴和期待鼓舞着,整个的人就有了飞翔的感觉。这种感觉是美妙的,如同在云端里漫步。

乘驼的速度开始慢了下来。

星星已经出满了,还没有走到十三道梁上。

旺才的判断出现了一次小小的失误。乘驼的耐力毕竟是有限的,不歇气地奔跑使它过快地消耗掉了体力。旺才想,就让乘驼慢一些走吧,天还不是太晚,再说了,他确实是要想一些事情的。乘驼慢下来的时候,旺才闻到了一股草香。草的香味在夜晚的空气里飘浮着,虽不似白天那么浓酽,却很均匀地发散着。旺才能辨别出草香大部分出自一种叫做香蒿的细草,其间又夹杂着野谷穗子。这两样草都是羊愿意吃的,羊吃了也肯上膘。前些天这里是下过一场雨的,梁下的低凹处想必积存下不少的雨水,香蒿和野谷穗子得着滋润,就该长得很茂盛了。

旺才的心突然地被“什么”撞了一下。

那个叫秀秀的女人就赶了羊群,到梁下放牧。羊群很小,小得伸出一只手五根指头随便弯几下就能数过来。秀秀早出晚归地跟在羊群后面,出门一根绳子,回屋一捆柴禾。

屋前小小的一个柴垛,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了一个女人过日子的艰辛。看看别人家屋前的柴垛,大得像座小山,垒下的柴怕是一辈子都够烧了。在沙漠牧区,看人家的日子过得好不好,要对比两样:一是放牧的畜群大不大,二是屋前的柴垛高不高。秀秀这两样都沾不上边。真是应了绳从细处断的老话,前年秋上,秀秀的男人去百里外的盐湖做活,扛盐包时不小心从盐垛上摔下来,偏巧又被身上的盐包挤压了胸膛,当时谁也没在意。活是再干不成了,秀秀的男人就回了家,没想到却落下严重的内伤,回家不到半年就死了。

慢走一阵后,乘驼就又奔跑起来。旺才的耳边复而响起呼呼的风声,却不再有一丝儿的冷了,是潮潮的热,还伴着香蒿和野谷穗子的草香。旺才的身上便就浮泛出一股子温暖,像大团的雾气包裹着他了。旺才嫌乘驼还是跑得太慢,扬起缰绳向乘驼狠狠地抽下去。乘驼这次终于忍不住了,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从嘴里喷出的白沫子星星点点地往后飘去,有的就粘在旺才的脸上了。乘驼也是受了一番委屈的,整天一口草没吃,肚子空瘪着,还要不歇气地驮着主人趟这十三道梁。好在这乘驼跟着旺才多年,像个老伙伴那样摸熟了他的心思,再大的委屈便也忍了。如果是个生驼可没这么好摆布,急了会尥蹶子的,将背上的主人摔个跟头,易如反掌。

旺才挥手擦一把脸,笑一笑后对乘驼说,你不要烦我,我是心里着急,等过了十三道梁,就叫你好好地歇息去。再说我已经让你歇息过一阵子了。

乘驼听懂了旺才的话,有些羞愧地打一个响鼻,就一声不吭地奔跑着了。

十一道梁。

十二道梁。

……乘驼终于趟尽十二道梁,稳稳地站在了十三道梁上。

旺才耳边的风声陡然消失。站在十三道梁上的乘驼已是大汗淋漓,从胯下升腾着咸滋滋的水雾。趁着乘驼叉开后腿撒尿的工夫,旺才端坐在驼背上,居高临下地向粱下看去。

梁下就是那座黄泥小屋,小屋的半截还让沙子给埋掉了。夜里的小屋,显得更加低矮,就像是被满天的星星压进沙子里去的,孤零零地成了一座古旧的坟堆,乍一看令人心生惊这漠野深处的一点光亮,旺才感到了一种静,这是一种极静,静得令人惶怵不安,真就疑心自己不小心误进了一处古坟。旺才迷惑地瞪大眼睛,刹那间的感觉是走错了路,来到了一个十分陌生的地方,往下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旺才像个初走夜路的孩子一样心虚了,动摇了,天黑前跨上驼背的那份勇气潮水般退却……这时,乘驼撒完一泡悠长的尿,打一个冷战,算是将旺才给摇醒了。旺才也才知道自己仍然骑在驼背上。旺才跳下驼背,就势坐在沙梁上。沙梁正在散发着白天储存下的热量,温温热热的,像一面暖烘烘的炕。旺才甚至这样想,就坐着吧,一动不动地坐到天亮。又想,这也不对呀,我到底是做什么来了?苦思冥想两个月,不就是为了这一天么?有瓶烧酒就好丁,酒后人胆大,阎王爷的鼻子都敢摸一把。急急慌慌地咋就忘了买一瓶烧酒?还忘了买砖茶买羊肚子毛巾买一方花布,哪怕是买上一斤水果糖呢?怀窝里不是揣着钱吗?把这么些东西还买不下?买一峰大骟驼都够了。这样空甩着两手,白不呲咧地去看人家,鬼见了都要笑话。

旺才后悔得直想扇自己的耳光。

旺才手里攥着一把沙子,然后长久地眺望着十三道梁下那座黄泥小屋。

那小屋里的灯光,像茫茫深海上飘摇的一只小船上的一盏桅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