瓮城中流民聚集成群,火光中尽管都瑟瑟发抖却都仇恨地瞪着瓮城上的官兵。
有长者披着外衣依着石头站着,把年轻的儿孙挡在身后抿着嘴看着城头的人。
数十个长者聚拢在一起,彼此都在忧虑官府的处置。
他们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劳累了一天都在休息的时候忽然有人在外头点了火。
谁?
在场所有人都在找那厮。
“不是西贼谍子必定就是官府栽赃。”秦州来的流民聚成一团,有长者咬着牙跟旁人说。
年轻的此时很是气愤,大有冲到城头与官兵理论的架势。
他们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为何把他们赶出来放在弓箭射程内呢?
“该不会是他们本就要杀死我们吧?”还有年轻的妇人与女子瑟瑟发抖。
城头上的是渭州的精锐正军,城楼上足足有上千人方才又快步跑上去上千人。
两三千人虎视眈眈盯着瓮城中的流民,弓上弦刀出鞘警惕至极。
几个与李寇交好的都头倒是有些于心不忍。
瓮城内老人嘀咕年轻人吆喝,都盖不住妇人哀哀求饶孩子哭着找娘。
这可是深更半夜哪家百姓不怕官兵?
瓮城靠里头一群人,此时却在说朱文一家。
有人低声质疑道:“朱文家都住在外头——”
话刚说出口便有长者斥责:“小儿好没有良心!”
朱文这几日可没有少做事情,他早上到来的时候,有时会带一些零食,见到谁家孩子便分发一些,到晌午会又时不时请厢军让开门洞,忠伯遣人送来熬出油加了辣子的肉饭,朱文便说是李大郎感念众人疾苦,请众人吃些有油水的饭。
张小乙那几个都头受了李寇的大钱,又见李寇请人勾得好的粮食面粉,自然也愿意做个人情,何况他浑家已经拜访了马姑娘,李寇做臊子面的技巧,也都教会给了她,并不在意她也有意要开个面馆,左右也不花自己的钱,他们也乐得送个人情——每日混一顿热乎的肉汤面片,那也是节省一笔吃饭的钱了。
何况姚平康暗暗使人与他们说了,这些流民都是李大郎要请去立寨的。
因此这几日这些厢军也多有说李大郎有多好的话。
三两日下来这些长者见先有饭吃,后来又有李大郎托付吴大从成衣店购买的衣服,虽大都是旧的,但都干干净净浆洗缝补得很好,纵然他们人老成精总觉着李大郎别有用意,但见了儿孙们穿得暖和,吃得脸上有了红光,便是在瓮城一侧做饭的妇人女子们也有了裁剪合体的衣服,竟还有奢侈的牙粉刷牙子送来,这些长者算了一笔账,心里便有怀疑也真心感激。
此时有人质疑朱文,长者们心下当时大怒。
有李姓长者呵斥道:“此何言?是人言乎?朱秀才不去,你们哪里来的肉吃?你们浑家哪里来的新衣服穿?”
有青壮不忿地道:“那是李家大郎待咱们是人,与他朱文有甚么干系。”
便有老妇人责骂道:“李大郎何等人物,姚横行那般人也待他如上宾,他必然教朱文内外跑动才有肉食,才有新衣,你们这厮们猪油蒙了心吗?”
这里的吵闹倒让城头上的老卒放下心了。
“无妨,他们连甚么情况都不知。”今夜值守东城的是曲克的兄弟曲隽,这是个有心人,长相也不如乃兄粗糙,白面三缕长须很是潇洒,他手握刀柄压手道,“此必西贼谍子作乱,与他们无关,休要慌张,等姚横行到了,看经略使怎么说。”
几个部下不忿道:“若不是这些流民遮掩西贼安得潜伏其中?”
“这话你须让经略相公知晓。”曲隽神色冷峻低声斥责。
他也是流民出身自然将心比心。
部下嘟囔道:“事已至此如之奈何呢?”
曲隽一笑道:“李大郎既要立寨,必定要人,我若是他,今夜必定前来。”他扬起下巴指着脚下说道,“流民本便人心不稳了,他若到来安抚了人心,又是功劳一件,便是经略使容他再长上几个春秋了,咱们这些战场里杀出来的也敬佩他两分。”
有个部下吃吃地笑着道“那小子可是个人精,只是听说大事都交给马家姑娘自家去沿街叫卖了”。
这话颇有些暧昧的味道,曲隽踹过去一脚笑骂“可莫让马姑娘打上门来”。
他虽在说笑却心急如焚。
西贼不惜暴露谍子必定有大事可图。
是刺杀经略使还是搅扰渭州安宁?
曲隽最怕的还是那伙文官趁机闹事。
那可是一群根本不懂西军局势的人。
“西贼南下必在今年春天!”曲隽不由想到折可适去京师的事情。
他重重叹了口气,正要说话时却见一伙人打着火把远远从内城而来。
“小人朱文,奉姚横行之令,来送酒肉。”先头几个人到了瓮城下先叫道。
曲隽忙绕过去果然见朱文在人群中。
他还认出十多个姚平康的心腹。
“那不是郑屠那厮吗?”也有人认出了人群中的百姓。
曲隽奇道:“朱秀才来作甚?”
他又问了:“姚横行有甚么吩咐?”
朱文仰着脸拱手道:“姚横行奉经略相公均令,命小人送些酒肉于众人压惊。”
瓮城内流民竟被这变故惊呆了。
莫非官府要喂饱了他们才下手?
“自古以来遇到这样的事何曾有对我们好脸色的官府。”长者们神色与方才又不同。
乃至有人竟跺脚要冲上去。
这时,曲隽在城头笑道:“经略相公须不教尔等带了酒肉来吧?”
朱文笑道:“我家大郎出钱,姚横行出力,他们正在后头,片刻便到。此外,杨钤辖,曲钤辖于城内巡逻,正在找寻西贼大将曹子龙。”
曲隽倒吸一口冷气骇然道:“真是来刺杀经略使的?”
朱文笑道:“那老儿很没有出息,竟直奔禁牢而去,又胁迫了爨同知,此时姚横行自与虞侯分说。”
曲隽想了一下才说道:“且等他们到了再说。”
他回头喝令:“弓满弦弩开机,但凡有人试图作乱,一概格杀勿论。”
但他又暗暗令部下掉转一部兵力,把弓弩对准了城外。
曹子龙既凉州曹氏的也是西夏猛将,他亲来渭州只怕定有骑军接应。
曲隽可是见过西夏骑军的精锐的。
瓮城中见灯光下明晃晃的刀枪,刚要冲出去的脚步又停下了。
这时,一彪人马冲到瓮城下。
姚平康到了。
姚平康身后跟着一骑,马背上颠簸着强忍不适的李寇。
他可真不是一个惯于骑马的人。
曲隽看着好笑便叫道:“李大郎待爨某尚且不惧怎地畏惧骏马?”
李寇没好气道:“洒家只听人说曲虞侯洞房时手忙脚乱。”
曲隽脸色一僵不由骂道:“哪个混球背后说洒家坏话?”
姚平康嘿嘿直笑,方才路上他嘲笑李寇骑术糟糕被李寇反唇相讥。
李寇问他:“姚兄洞房时有多轻车熟路吗?”
姚平康便吹牛说身经百战,倒是把曲隽好生编排了一顿。
说也奇怪,听得城头上叫一声李大郎到了,瓮城中的流民竟很快不再吵闹。
恰在此时夜起西风。
瓮城的城门厚重也挡不住城内的酒肉香味。
有长者竟在人群中郑重整理衣衫,虽也怕城头的弓弩却仔细盯着那瓮城大门。
饥寒交迫的时候他们只想吃一顿热饭,可这几日来每一日三顿饭无不用的上等白面,晌午还有一顿臊子,有吃奶的孩子的妇人,早上还有一碗小米粥,一个煮鸡蛋,每日都有郎中过来询问,这不是官府能给的好处。
一些长者便想请教,便是要收留这些流民又何必花那么大的价钱?
姚平康到了,瓮城的门缓缓打开。
李寇坐在马背上只看到火光下流民互相依偎,纵然那些不服管教的如今也两股战战。
世人哪个真能不怕死呢。
只是孩子的哭声让李寇心下恻然。
他纵铁石心肠也有一段侠骨柔肠,最是见不得的便是孩子受苦。
李寇打马先进了瓮城,他走到流民们面前才停下来。
李寇跳下马,正要与他们说话,便有几个长者,推开儿孙的搀扶,抢上来一揖到地,都说:“先谢大郎活命之恩。”
李寇跳到一旁,环顾一圈才说:“无妨,不过西夏人为让我们乱起来,先劫持禁牢里的人,被官军撞破之后慌不择路,只好想出这么个点子让我们乱起来,不必害怕。我这里带了些饮食,来,我也一夜未吃,有些饿了。”
长者们连忙问道:“原来是西贼捣乱——折经略怎样处置这里?”
李寇不语只让朱文带着人,把刚烧开的水里下足了面条,又打开陶罐子,里头油汪汪的臊子已在罐底的热火中消了。
哗啦一大把面条扔进锅里,又在另一口锅擦一层油,一罐子黑醋倒进去炝出诱人的酸味。
曲隽心下有些奇怪,李大郎可不是喧宾夺主的人!
姚平康站在一旁笑嘻嘻看着,他只让曲隽莫要声张了。
不片刻,李寇旁若无人先拌出一大碗面条,将酸汤泼上又放了臊子,自在人群中就地坐下,吸溜一大口热汤面,而后才让:“都吃,我这里有一事,正好与众位商量。我有祖传宝货一批换得大钱,要在北原里民寨一座,此事大家应当都知的吧?若有人信得过,便来吃一碗酸汤面,权且口头约定,而后与朱学究商议租赁细节。众位乡老信我,便在这里,学我的样子,吃一碗面汤,咱们一齐等折经略抓住了西贼谍子,再让咱们动工去便是了。”
他一碗饭刚吃完,身边已有上百人。
只是其中以老弱妇孺为主。
李寇并不气馁,人心自古难收服这才哪到哪。
有这些老弱妇孺的信赖与依靠,他便知足得很了。
何况其中也有胆大的,自取一碗面条盛一大勺臊子也在旁边蹲着了。
曲隽笑着连连摇头骂道:“这厮明显是来勾引馋虫的。”
姚平康看他两眼,你若知晓那厮背地里的计划便该说他是个祸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