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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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新版后记:闪亮的日子

亲爱的程程:

展信佳。

前几日接到你的来信,信中你说起回辅导班给学弟学妹们面试,和他们交流考试的心得体会,把他们的散文带回家批改到凌晨四点。你还说,那一张张略显稚气的面孔流露出的紧张与当时的自己如出一辙。候考时他们唧唧喳喳地和你聊天,你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他们以后,短信就从未停下。每当这时,你的思绪就会变得有些恍惚,你不得不用力地甩甩头然后告诉自己,这样的日子,真的离我远去了。

身边的人都说你过得平稳,无论是当年直升进了那所美术高中的重点班,还是两年后停掉美术改学戏文在去年冬天在北京考试时顺利得令人难以置信,又或者高考毫无悬念地考入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大学——事实上你所经历、承受的,也只有自己明白。尽管身边的人见到了你的焦虑,以及对未来不确定时的哭泣,可那些来自于心灵深处并渗透到血液与每一根骨骼中的煎熬,是焦虑与哭泣所无法解决的。一年多的时光已逝,你依旧能够清晰地回想起零八年,你高三的那个冬天,在北京和几百个同你一样怀揣梦想的学生坐在那个没有暖气光线很暗的教室里,把小笔记本放在腿上飞速地记下老师说的话,生怕有一丝遗漏。那时的你,不与他们任何人交谈,不肯透露给他们自己的丝毫信息,像是一只神经质的刺猬,每时每刻都对其他人充满戒备与敌意。下课后你总会背着书包第一个跑出教室,独自一人走出那条长长的灰色的胡同,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叶片凋尽,你总是在想,这会不会是关于我梦想的隐喻。

那时候的你早已停了文化课,当然也停了美术。你在那个短暂的高二寒假即将结束的时候拿着《双生》的样书走进班主任的办公室,向她提起这件事。后来的一段时间,你的美术老师三番五次找你谈话,问你是否真的决定就这么轻易放弃。你看着她那张慈祥的脸就想起以前在她家里画画的时候。她总一边做范画一边和你聊些不着边际的话,例如兴致勃勃地拿着一枚骷髅说“这是我在医学院买的”,或者“等我退休以后要去海边给漂亮的人免费画画,不漂亮的人给我钱也不画……”然而那时你决心已定,因为你知道这绝非一时“冲动”,而是长久以来蓄意策划的“回归”。那天晚上你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看着路边的街灯渐次亮起,连绵成一片模糊的光,公交车里很暗,只能看到一个个黑漆漆的后脑勺。你心中全然没有预想中的灯火通明,相反却犹如车内,一片黯淡。下车以后你缩着脖子背着书包慢慢往家走,终于在摸出手机给朋友打电话的时候小声哭了起来。我不知道那时的你究竟为何而哭,现在想来,或许是出于对未来的不确定吧。

班主任有一天给你们读一篇散文,作者回忆自己如何通过坚持最终考上了梦寐以求的复旦大学,文章字字句句都像在说给你听。那天你向身边的人说起自己的梦想,他们安慰你说“没问题,你可以的”。性格使然,你的自信一直不知道在哪儿游荡——你总觉得,别人之所以能对自己说“你可以”,并非因为你真的可以,而是他们根本不了解你的短板,当然也不会了解你那个恢弘的梦想是多么难以实现。那时的你,已经在成长的过程中实现了很多梦想,例如出版了属于自己的三本小说。可就在零八年的冬天,如果可能,你真的愿意用这个曾在心中占据了举足轻重位置的梦想,来交换那所梦寐以求的学府。

从北京回来以后,你开始背一本两万个词条的《成语词典》,因为你知道你梦寐以求的那所学校是要考成语的。你为此逃了很多编导课,跑到一家小咖啡馆里,点一杯卡布奇诺,抱着那本又厚又沉的成语词典,一背就是一下午,等到夕阳恍恍惚惚地照穿了玻璃在地面上流淌时,才挤公交车回家。每当看到一个陌生的成语你都会如临大敌般地想尽办法将它牢牢记住,仿佛这就是考试的原题。某些时候,你背得想吐,于是就把《成语词典》放在一边,再从书包里掏出厚厚的文学常识。你憎恨这些东西,却又爱之如宝,因为你明白自己报考的不是编导而是清一色的戏文,所以你要比那些“玩票”的考生付出更多的努力。

零九年的春节刚过你就又去了北京,准备艺考。你梦寐以求的学校考试时间被安排在了最后一场。在那些还没开始考试的日子里,除了吃饭,你每天都把自己锁在宾馆里,强迫症一样几百遍地写着某几个同样的段落,反复修改。你把自己失利后号啕大哭的场景想象了无数次,以为这样便不再会感到紧张。然而在考第一所学校的那天清晨,当你看到考点站满了考生和家长,每个人似乎都信心百倍面带微笑时,你还是几乎要吐出来——你的心理承受能力就是这么差,这我比谁都清楚。每个学校都分三试,于是笔试、面试、看榜就成了占据那段时间最重要的事。无论所考的学校是否是你心仪的,尽管你每一场都发挥得平稳,然而发榜前你总会号啕大哭,好像自己已经被淘汰了。而看榜你也几乎是不去的。只有一次,因为发榜以后直接进行下一轮考试,你才像是被霜打的茄子一样被父母拎到考场外,当然你还是非常容易地在名单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然而你身边却有一个姑娘因落榜而哭得几乎昏过去。事实上,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只是你没有接触过。你没有接触过的事情还有很多,例如你从没有像很多考生一样把榜单上自己的名字拍下来,因为你觉得那是矫情而造作的。

你曾经告诉我,不知是不是对自己最后要考的那所学校太在意,所以总觉得发挥欠佳。复试结束后你交了卷子走出教室,心中莫名的沮丧感令你急切地想在走廊上找个角落蹲下来号啕大哭,可你没有。你只是在那条昏暗的走廊上来来回回地走着,把戏文系每一位老师的照片都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还有那些教室,空荡的或是坐满学生的,你一个都没有落下。你心想,也许这就是我最后一次来到这所学校了,而零八年冬天的辅导班,大概是我这一生仅有的成为这所学校学生的机会——你就怀着这样沮丧的心情坐火车回了青岛,跟所有人说“我考砸了”,在那些焦急地等待文考通知书到来的日子里。

你进了大学之后曾写信给我说,大一很累,堪比高三,但我过得非常好,非常快乐。我看着这行字,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去年。我知道零九年三月以后的日子你过得多么辛苦,每天整理不完的笔记,背诵不完的题目。你的语文成绩向来很好,可数学和地理却差得让人跌破眼镜。于是那段时间你每天中午都会捧着一本地理习题伏在桌子上做,从地图册里找出一些小地方分析地形地貌区位优势,主动跑到老师办公室去画三圈环流图,甚至在下午去学校食堂吃饭的时候都会拿着地理学案。诸如此类无聊的事情你那时竟做得乐此不疲。

除此,每周你还会有三个晚上在老师家学数学,放学时通常已是深夜十一点以后,途中必经一条小街,你迷迷糊糊地走着,两旁全然无一点灯光。你曾对我说,每当这时你都会想念那条深夜依旧灯火通明的胡同,以及那所坐落于胡同深处的高贵学府——你独自一人在现实与理想之间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落差。有时做题做到深夜,想起那些不知道能不能寄来的文考通知书以及将要到来却依旧预测不了结果的高考就觉得人生充满迷茫,拿起手机想打个电话,翻遍通讯录也不知道该打给谁。那时你才知道,那些被自己和其他年轻作者描摹了千遍万遍的友情,那些高三的夜里煲电话粥至凌晨再去做题的事在生活中出现的概率几乎为零。生活很现实,友情也一样。你能做的,就是单枪匹马地承担这一切。

你梦寐以求的那所学校在愚人节那天把文考通知单寄到了你的高中,当时体检结束,你正和同学一起在外面吃饭。班主任打电话告诉你这个消息的时候你扔下筷子抓起书包跑到外面大声尖叫,也不知是笑还是哭。你把这个消息迅速告诉了身边所有人——你的高中总会把寄到的文考通知书统一收集拆开,做好记录之后再由班主任分发给学生,于是在没亲手拿到文考通知书以前,你一直黏在年级主任的办公室,请他把文考通知书尽快还给你。那张粉红色印有你照片的纸直到毕业以后还一直被你贴在做题的间隙一抬头就能看到的地方,因为上面有那个虽然不是全国前三名可依旧非常让你满意的排名,以及那所让你神往已久的大学的名字。

当时的班里弥漫着一股咖啡和清凉油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各个学校的艺考成绩都发布了。印象中每个课间或中午大家都会在网上浏览相关的信息,一遇到蛛丝马迹立刻尖叫起来,继而一群人便会蜂拥而至,在得到自己的成绩之后或欣喜若狂或垂头丧气。教导处主任的声音时常出现在广播中,“请各班班主任安抚通知书还未到的学生”。那段时间,班主任几乎不敢当全班的面分发文考通知书,总是把学生悄悄叫到办公室,像在搞地下工作。当你的最后一张文考通知单到达班主任手里时,她在自己的课上,利用大家做题的时间走到你身边,拿起中性笔在草稿纸上写下你的名次。下课之后她笑着说,一共考了四个学校,通过率是百分之百。

你对我说,本以为拿到文考通知书以后的日子会过得轻松些,可事实却大相径庭。你一模二模的成绩都不理想,尤其是二模,作文竟然被判跑题,你在办公室被判卷老师冷嘲热讽一通之后回到教室——这于你而言绝对是前所未有的体验。班里所有知道这个消息的人都愣了,然后大笑着对你说“别闹了,愚人节都过了”。那天中午你和语文老师两个人站在操场的看台上,你哭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谁知这件事情第二天就惊动了几乎所有老师。数学老师笑眯眯地对你说“语文考砸了有什么,看咱数学这次考得多好”。你真喜欢你的数学老师,她是你见过的最可爱的数学老师了,面对你差得让人大跌眼镜的数学成绩,她总笑眯眯地说“慢慢来,你没问题”;英语老师把你逼到一个角落,对你说“你这次英语作文应该得二十六分的,可我怕你骄傲,就给了你二十四分”;班主任把你叫到屋外说“你这次考不好并没有对不起谁,但如果你高考没考好,就谁也对不起了”。

这段不愉快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高三沉闷的教室偶尔还是会有小快乐。例如你的天才同桌依旧会在上历史课以前跑到小商店里买一包锅巴,上课时发动前后左右旁若无人地吃得咔嚓咔嚓;例如你推荐《狗狗和我的十个约定》给她看,她拿着你的MP4用衣服蒙着头,等你掀开衣服时发现她已涕泪长流;例如你为了你们漂亮的历史老师做掉了厚厚的习题,每个中午你都拿着一摞卷子去办公室找她,她给你擦汗的纸巾,你都小心翼翼地收着;例如每当下午教室里就会弥漫开一股饼干和泡面的味道,几乎每个人都会在这时加餐,因为晚上还要去补习班上课。你的座位靠窗,你总是边吃泡面边从六楼往外看,教堂与天空,建筑群落与海,还有从山上飘下来的琴声。一切都在暮色中惶惶然,犹如结果未知的高三。

然后高三的学生就放假了,再然后高考就开始了。高考远没有你想象中的惊心动魄,那些坐在考场里不得不面对的试卷于你而言只是高三做过的几千张试卷中最普通的一张。估完分数之后你去了云南,在一家没有门的店里吃米线和烤蘑菇,喝木瓜凉水。坐了八小时的车去丽江古城,在酒吧里看着外面的雨,喝酒喝到微醺。你享受这种忽然而来的慢生活,仿佛高三毕业生的失落,都与自己无关。

然而公布高考成绩那天下午你依旧紧张得不知所措,甚至已经收拾好了行李随时做好“成绩不理想就离家出走”的准备。得知成绩以后你蹲在地上哭了足足五分钟,那是自我认识你至今,你最后的一次号啕大哭。高三,或许是学生时代大喜大悲的终结。以后的日子里,你心绪平然地填志愿、等待录取、查到录取结果、去学校领取录取通知书。紧接着你就去了北京,夜晚从宾馆一路步行,在那所学校门口长久地张望,你看到常青藤爬满灰色教学楼的墙壁,毛茸茸的灯光照亮了金灿灿的字——在入校以后的很多个日子里,在下了晚课买消夜回来的那些时候,你依旧会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看看那几个字,任凭老电影一样的旧时光从眼前倏忽而过。

可是你依旧会怀念高三,那些没时间看电影没时间写书没时间睡觉更没有时间洗头发的日子,你怀念那些笑容与哭泣,欢乐与悲伤。你怀念那所坐落于山脚下的高中、那些有点旧的教室与画室、那些石膏像与坛坛罐罐、被拿来当静物的蔬菜和水果、那座暗红色的小教堂、学校后面山上的那些树和建筑、琴声与大海……还有你高中时代所有的老师与同学,以及那些曾经拥有的,闪亮的日子。

就这样。

祝你幸福。

Pluto

2010年3月9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