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隆四年二月初三,是田七职业生涯中十分特别的日子——这一天是她成为太监的七周年纪念日。
七年前的今天,她只有十一岁,因为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她利用紫禁城的管理漏洞,进宫当了个太监。过了两年,逢上先帝驾崩,今上即位,次年改元景隆,一直到现在。
田七还记得先帝驾崩时的热闹场面,那时候她只是个无名小卒,连着穿孝好多天,被总管带着去先帝停灵的地方号几嗓子,以示哀痛。
现在,她依然是个无名小卒,她依然在穿孝,她依然在哀痛。
这回是真的哀痛,痛苦死了!
眼前死的这一个是宋昭仪,与田七只有半个月的主仆情分。半个月前,田七花了大力气,又是托人又是使钱,来到宋昭仪身边伺候。
别看宋昭仪只是个四品昭仪,但前途无量。她之前只是个小小的才人,入宫不到半年,很快得到皇上宠爱,后来又怀上龙种,皇上一高兴,直接给晋了昭仪。只要她成功诞下皇嗣,无论男女,加封是肯定的,最差也是婕妤。
是人都知道烧热灶,因此宋昭仪身边的位子很抢手。田七之前在内官监,是个从六品长随,她花了自己一多半的积蓄,谋了个冷衙门的监丞来做,监丞是正五品。有了这个正五品的帽子,她来到天香楼时就够格近身伺候昭仪主子了。也是她正赶上了,宋昭仪身边的太监搞鬼,被昭仪主子开发了,于是田监丞顶上,引得无数人羡慕嫉妒恨不提。
田监丞长得好看,嘴巴又甜,脑子也机灵,昭仪主子很是喜欢。不过半月光景,一主一仆已然打得火热,昭仪主子隐隐有把田七当心腹的趋势。
眼见前景一片大好,却谁也没想到,宋昭仪生孩子时难产死了。不止大的,连小的都没保住。可怜那小皇子,小胳膊小腿的,长得十分健全胖乎,可被抱出来时早已断了气。
田七哭了个肝肠寸断。二百多两银子,求爷爷告奶奶烧了多少香,老天爷啊你这不是坑我吗!
当然,心疼昭仪主子也是有的,毕竟这主子待她着实不错。
一提起这个主子,田七又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前两任主子。她之前伺候过一个美人一个才人,俩人都是能入皇上眼的美人坯子,可惜两个主子无一例外地均在田七到职一个月之内身亡。
再看看眼前这位……你大爷!
天香楼是宋昭仪生前住的地方,她死后灵柩也停在这里。宋昭仪年纪轻轻没留下血脉,唯一的孩子这会儿正躺在她怀里,于是夜晚没有男丁给她守灵。她位分低,也不能由皇上的儿子来守。
所以这事儿也只能由太监代劳了。
田七自告奋勇,主动承担了守灵的任务。反正她是天香楼里级别最高的,又得昭仪主子疼爱,给主子守个灵也是本分。
在春寒料峭的夜晚独自守着一口棺材,绝不是什么美妙的体验。大概老天爷也觉得昭仪主子死得可怜,天气骤然就冷下来了,冻得人指尖发木。此时已经是初春,炭盆撤了,田七也不好麻烦旁人再点炭盆,眼前烧纸的火盆又不足以取暖。她跪在地上,只好两手严严实实揣在一起,外面有风吹进来,她冷得缩了缩脖子。
还是想哭。
她攒了七年的钱,都他娘的用在打点人上头。可惜打点完一个死一个,死了一个又一个,死了一个又一个……好苦好累好崩溃!
田七有一种被命运玩弄的无力感。
于是她又哭了起来,眼泪糊着眼睛,眼前模糊一片。她干脆紧闭双眼,放声号啕,反正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完全不必顾忌仪态问题。
倘若有人责问,她可以说自己是哀痛过度,不能自已。
哭了一会儿,她伸手向身侧的地上摸了摸,摸到手帕,拿起来擦干眼泪,把手帕又丢回原地。
接着哭。
灵堂里空旷冷清,四周挂着白幡,门大开着,风吹进来,白幡随风轻晃,白亮的烛火被吹得不停跳动,像是在迎接逝者的归魂。
灵堂内跪着一个人,背影纤细,腰背无力地驼着,肩膀塌下来,一抖一抖的。
满室回荡着这个人的哭号:“主子……你为什么要死啊主子……”顿了顿,吸了吸鼻子,接着哭,“你死了我可怎么办啊……”
这是纪衡刚一踏进灵堂时看到的景象。
听到那人的哭号,纪衡的脸色暗了暗。昨天是二月二龙抬头,挺好的日子,乍听到宋昭仪生产,本以为会双喜临门,却没想到是一尸两命。他在产房外等了一天,从日出等到日落,听到母子皆未能保住,一时间不敢相信,站起来时身体踉跄了一下,便被人扶回了乾清宫。
到头来竟未能见上宋昭仪最后一面。
纪衡白天已经来看过宋昭仪一次。今天晚上他无心召幸,乾清宫冷冷清清的,他出门信步闲走,便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天香楼。楼外值夜的太监看到纪衡,刚要报唱,却被他制止了。
还是不要扰惊了香魂吧。
于是纪衡迈进灵堂,打眼看到田七的伶仃背影,入耳是一片哭声和絮叨声,有点凄惨,有点悲切,也有点……聒噪。
白天他来灵堂时也看到许多人在哭,但哭得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就不知道了。现在此处寂静无人,这人还能哭成这样,看来是真的难过。
纪衡无声地叹了口气,想不到宋昭仪死后还有人能如此伤心欲绝,她在天之灵大概也能有几分安慰吧。
这个奴才倒是忠心,心眼儿也实。
跟在纪衡身后的是太监总管盛安怀,这会儿看到地上跪的人哭得十分忘我,便想要开口提醒田七转过身来见驾,却不想他刚把嘴张开,纪衡背后长眼一般,抬手制止了他。
纪衡抬脚走过去。他停在田七的身边,眼睛怔怔地望着灵柩,便没顾着脚下。
滚金边儿的缎面皂靴底下,结结实实地踩着一块半湿的帕子,他犹自不知。
盛安怀倒是看到了,可是看到也当没看到,傻子才会提醒皇上您踩到人家东西了。
纪衡站了一会儿,感慨万千,胸中堵了许多话说不出来,到头来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声叹息被田七响亮的哭声掩盖了,所以田七未能察觉。她现在依然闭着眼,脸上又沾满了泪水,于是她抽出手,摸向一旁的帕子。
手还没触地,便已摸到一块布料。田七这会儿已经哭得昏了头,没细想,摸到布料就抓起来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
盛安怀站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
这个画面的冲击力太大,以至于这位有着三十多年工作经验的靠谱太监一时竟然忘记出声阻止,石塑一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珠几乎瞪掉出来。
田七擦完眼泪,不过瘾,一边哼哼着又把布料向下挪,堵在鼻子前。
纪衡感慨了一会儿,想要出声安慰那伤心欲绝的太监几句,顺便给点赏赐,作为对忠心奴才的奖励。
他低下头,看到这伤心欲绝的太监正扯着他的衣角擦鼻涕。
纪衡:“……”
“大胆!”盛安怀一声怒喝,把纪衡和田七俱吓了一跳。
纪衡再次抬了一下手,盛安怀息声。
田七睁开眼睛,入眼看到手中抓的布料,荼白的素锦,上绣着水蓝色花纹。这锦是松江府产的,好几两银子一尺,她疯了才会拿这种东西做手帕。
她心里一咯噔,目光顺着布料移动,缓缓向上。蓝色的海浪之上是一片白云,云雾中盘着一条龙,数数爪子,是五个不是四个。她不死心地继续目光上移,视线掠过纪衡的腰胯,停在他的腰带上。深蓝色的腰带,绣着暗纹,正中一颗宝珠带扣,看不出什么。
兴许是她看得太认真,纪衡只觉她的目光似乎化作手指,由下往上一路摸过来。
生平调戏人无数的纪衡顿时就有点被调戏的感觉,对方还是个太监。他一阵别扭,面上却还保持镇定,背手而立,低头看她。
田七的目光终于爬过他的胸膛,停在他的脸上。霁月光风的美男一枚,眉宇间贵气逼人,不过现在贵气全被郁气取代,他正凝着眉头打量她。
“啊!!!”田七受到了惊吓,失声喊了一嗓子,紧接着连滚带爬地滚到一旁。
纪衡不自觉地摸了摸脸,很吓人吗?
田七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她好像用皇帝的衣服擦鼻涕来着……
妈呀!!!她二话不说掉转身子跪在纪衡面前,拼命地磕着头,脑门撞在地板上发出砰砰砰的沉闷声响,回荡在整个灵堂之中,颇显怪异。
“奴才驾前失仪,请皇上饶命!皇上饶命!”田七一边磕着头,一边说话,因为太紧张,嗓音打着战,到后来只一直重复着“皇上饶命”。她觉得自己这回是真栽了,不求别的,但求能留一命,于是重点也只在这四个字上。
盛安怀在一旁听着,心想这小子真会给自己开脱,你那是驾前失仪吗,根本就是亵渎圣体!
他对田七的印象很深刻。盛安怀是内官监掌印太监,管着紫禁城内所有太监的职位调动,这田七想往宋昭仪跟前凑,必然要把盛安怀那里打点妥当,一来二去也就混了个脸熟。盛安怀和田七的师父关系不错,他觉得田七这个人人品还行,脑子也灵光,因此愿意提拔些。现在看到田七发昏冲撞圣驾,他也挺意外的,但是皇上明显不高兴,于是他也不敢给田七求情了,默默地在一旁装透明。
纪衡被田七的磕头声和求饶声弄得有点心烦:“你起来。”
田七的耳朵一直支棱着听纪衡的反应,听到他说,她赶紧停下:“谢皇上。”说着站起身,恭敬地垂着头聆听圣训。
纪衡认识这个太监,新近跟在宋昭仪身边,嘴巴甜会来事,除此之外也没别的。哦,还有,长得好看。太监长得好看的也有,但是这个人跟那些好看的太监不一样,眼睛干干净净的,不像个太监。
纪衡的思维飘得有点远,见田七垂着头,他不由得说了一声:“你抬起头来。”
田七十分听话地抬头,就差道一声“遵旨”了。虽然抬着头,也不敢看纪衡,眼皮依然耷拉着,刚刚哭得又红又肿的一双大眼泡展现在纪衡面前。
好难看……纪衡觉得自己有点无聊,他背着手,又问道:“你为何哭得如此伤心?”
来了!田七知道自己有命没命在此一举,她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叹出来,目光染上一层忧伤:“主子风华无双,这一下香消玉殒,莫说是奴才这样受主子恩惠的,就算是个普通人,乍一听到也要难过。更何况还有个小皇子,满宫上下谁不盼望小主子临世,谁料到……”说着,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偷眼看着纪衡的脸色,接着又说道,“主子宽恤体下,待奴才恩同父母,她这一去,奴才就仿佛失去爹娘一样难过。”
盛安怀在一旁听到此话,腹诽道,这小子好不要脸!我喜欢!
她这番话说的,不借机表现自己对宋昭仪多么忠心,只说死去的人多可怜,勾起皇上的恻隐之心,又说死去的主子对她多么宽容多么好——你好意思在旧人的棺材前弄死她疼爱的奴才?
纪衡眯眼看着眼前这哭成癞蛤蟆的太监,倒不知道她这是真实诚还是真聪明了。
田七说完,复又跪下来请罪。
一想到这奴才刚才抱着他的衣服擦鼻涕,纪衡刚缓和的神情又不好了。
罢了罢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田七最终被罚去更鼓房打更一个月。
更鼓房里都是犯了事儿服刑的内官,每天晚上去玄武门的门楼上打更,差使倒不累,就是得晚上去,也没油水可捞。
这个惩罚已经相当轻了,田七暗暗庆幸。皇上果然是个宅心仁厚的仁君,有君子之风。
纪衡之所以意思意思地罚了,还是觉得这奴才大半夜的,独自一个人哭是真心的,看来心眼儿是真实诚。
双方对彼此的印象都产生了些许偏差。
第二天,田七在内官监登记了一下自己接下来一个月的职务——打更,然后就回到了十三所。
十三所建在紫禁城外,是太监们的住处。皇宫里的大部分太监都住在十三所里,只有值夜班的或是经常在主子跟前伺候的太监,才有资格住在紫禁城内。田七搬进紫禁城不过半月,就又搬出来,说起来挺丢人的,不过还好,她脸皮够厚,也就不当回事。
田七回到十三所,发现老巢还没有被占,甚好甚好。同屋一共住着三个人,其他两个都不在,她回到房间蒙着被子大睡特睡,紧着白天补眠,晚上好去受罪。
一觉醒来,睁眼看到门前挂的藏蓝色棉布帘子在晃,过了一会儿,由帘子旁边探进来一颗脑袋。
田七:“……”
她好像又忘记闩门了。
那颗脑袋看到田七醒了,龇牙一乐:“狗小子!”
田七赶紧下床把他请了进来,嘴里说道:“师父!今儿刮的是什么风,怎么把您给吹来了?您不在德妃娘娘跟前伺候吗?”
“我出来办差,正好过来瞧瞧你。”那人由田七搀扶着进来坐下,田七赶紧给他倒茶,他说道,“你别忙活了,我待不了多大工夫,咱们爷俩说会儿话。”
来的这人叫丁志,是田七打一进宫就跟的师父。丁志原名叫丁志远,后来当了太监,觉着这名字听起来颇讽刺,不管志向多远大也还是个太监,于是他干脆改了名叫丁志。
丁志现在是御用监的少监,从四品,离太监只有一步之遥。
“太监”是宦官们的俗称,在宫中也是官职名,宦官做到头儿了,就是太监,正四品。
内官们虽大部分由二十四衙门统领,各有各的级别和职责,却也经常兼着后妃身边的差使,原本的职责反倒退了后,谁让妃子身边赏赐够厚呢。当然,也不是所有主子都有钱,没钱的那些自然没人上赶着去,只能由内官监来指派。田七和丁志都是一身兼二职,更厉害的,像盛安怀,一人兼数职。
丁志现在伺候的是德妃。德妃比皇上还要大两岁,模样不是最出挑的,年纪也大了,所以改走贤德路线,虽膝下无出,皇上却还记得她,每一两个月总要去她那里转转。
田七使唤一个小太监拎来一壶热水,现沏了茶端给丁志。
丁志把茶盖掀开一看,浅碧色的茶汤清亮通透,似一碗透明的翡翠,翡翠中漂漾着一簇茶叶,已经被泡得舒展开来,叶片饱满丰厚,碧绿如鲜。他闭眼深吸一口气,馨香扑面,登时精神一振。
“庐山云雾,”丁志睁开眼睛,“这个好!你小子就是个金耙子,什么好东西都不会落下,这又是从哪儿弄来的?”
田七挠了挠头,笑道:“还不是没了的昭仪主子赏的,我知道您好这个,早想拿给您,可惜赶上昭仪主子出事,我一时忘了。”
丁志掀着茶盖缓缓地划着茶碗,轻轻地吹着气,还沉浸在云雾茶带来的清爽怡人的感觉中,随口应道:“看来你在宋昭仪那里混得不错。”
“不错是不错,可惜好景不长。”田七失落答道。
丁志闻言,放下茶碗,劝她道:“要我说,你也不必气馁,这个死了,还有下一个呢,后宫里总会有得志的,你小子会来事儿,有前途,只要搭上条好船,站稳了脚跟,总会有出头之日。”
田七摇了摇头:“我的好师父,您是不知道,我搭哪条船,哪条船翻。”说着,朝丁志比了三根手指头,“三个了,说实话,我真有点心灰意冷。”
丁志回想了一下,确实如此,他顿时同情起田七来,开始给她出馊主意:“要不你测测八字去?御膳房的老刘好像会测这个,你去试试?”
“别提了,我早去过了,他说我八字儿太硬,克主。”
“那怎么办?”丁志也为这个徒弟着急,“有没有破解的法子?”
“没事儿,”田七摇了摇头,“其实老刘的话也不靠谱,他还说我是娘娘命呢。”
丁志听罢嘿嘿笑起来:“这家伙还真敢胡诌。要是个宫女也还罢了,你这卖相兴许真能混个小主子当当。”
说到宫女,丁志的话题开始往歪路上带。哪个宫女好看,哪个宫女好上手,如数家珍。田七听得头皮发麻,干脆告诉丁志她昨天冲撞了皇上,被罚打更。
丁志果然惊讶地问道:“怎么回事?”
田七便把昨天的事情对丁志说了,隐去擦鼻涕的环节,只说自己光顾着哭没看到皇上。
丁志再次对她发表了一番同情,又安慰了她一会儿,接着要走。田七把那包庐山云雾包了一半给丁志,把这师父哄得脸笑成一朵大菊花。
送走了师父,田七也睡不着了,下午在床上发了半天的呆,早早地吃了晚饭,去更鼓房上值了。
三更时分站在门楼上向四处望,就感觉自己是迷失在茫茫大海中的夜船。远处挂着灯笼,在夤夜中散发着团团幽光,像是岸边的灯塔,也像是海雾中窥视的眼睛。
田七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不是吓的,是冻的。半夜正是人元气弱的时候,她还站在高处吹冷风。凉风顺着肚脐灌进肚子里,她觉得五脏六腑像是被凉水泡了一遍,别提多难受了。
皇城内外,千家万户都睡了,只有倒霉催的如她,才会大半夜地爬上门楼,就为敲几下梆子。
打完这一更,田七仰头望了望天。繁星漫天,银月如钩。湛蓝的天空像个倒扣的霁蓝釉大饭碗,碗内沾着星星点点的白饭粒。
她饿了。夜晚熬夜就容易饿,她早该想到这一点的,可惜出来的时候匆忙,没带吃的。
她想起曾经读到“寒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的诗句,当时觉得妙不可言,现在看来,这个人势必要吃饱饭再去倚楼,否则苦不堪言。
田七叹了口气,摸着肚子下了门楼,回到值房。
回到值房时,看到一个瘦弱的太监正捂着棉被歪着,睡得香甜。田七气不打一处来,朝他身上踢了两脚,复又坐在他旁边,扯过被子盖住腿。
田七用脑袋轻轻向后磕着墙壁,心想,明儿一定早点来。
也不知道最近的太监们是怎么了,一个个安分守己得很,更鼓房里受处罚的太监只有两个,另有一个负责监督他们。田七虽紧赶着来,却晚了一步,让另外那人得了先。
先来后到,于是商量好了,他打前半夜,田七打后半夜。
因为白天睡了会儿,所以田七不怎么困,好容易熬到半夜困倦,刚睡着,就被叫醒了:该她打更了。
出门时还迷迷瞪瞪的,等爬上门楼,早就醒了——冻的。
现在打完三更,田七回来也不敢睡。她跟值班的太监不熟,怕对方不上心准时叫她,倘若睡误了点,又是一宗罪,指不定到时候倒霉成什么样。
得了,熬着吧。
田七怕自己忍不住睡过去,因此困得不行了就去外面转一圈,等困意被冷风吹散再回来,然后接着犯困,然后接着吹冷风……
那个罪受的,甭提了!
好不容易挨到五更过三分,终于下了值,她撒丫子跑回十三所,也没心思吃饭,蒙上被子倒头便睡。这一睡就睡到下午,醒来时去厨房找了点吃的垫巴,又包了些,带着些零碎和吃食跑去更鼓房等着。
就不信这次你还能比我早!
那人果然还没来,田七有点得意。
和她一块儿被罚的这个人叫王猛,人长得一点也不猛,瘦得跟逃难的灾民似的。田七一看到他就下意识地想给他点饭吃。
就这么个弱鸡,还敢跟她田大爷抢先,反了他了!
田七提前带了两本话本子,一边看一边等,快上值时把王猛等来了,他也没说什么,坐在田七身边,抄起另一本话本子来看。
田七:“……”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对方如此镇定,她也不好意思小肚鸡肠,看就看吧。晚上打完自己那通更,她把另外一本话本子也扔给王猛,揣着胳膊猫在一旁想睡会儿。
然而半点困意也无。她白天睡得太多了。
与她相反,王猛浑身都是困意,走路都眯着眼,一步三摇。他打完更,怕自己睡着,和田七一样,坐一会儿就出去转一圈。
田七看着感同身受,有几分快意,却更多的是不落忍。大家同病相怜,真没必要互相踩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算是一个好心人。于是她对王猛说道:“我白天睡够了,要不我替你打吧。”
要是有人对田七说这种话,她一定会先怀疑,接着犹豫,继而推辞。可是眼前这小弱鸡,听到此话,道了声谢,倒头就睡。
一瞬间鼾声就响起来了。别看人长得不威猛,打呼噜倒是挺威猛,简直像是春雷砸在炕上。田七几乎能感受到墙壁的轻微震动。
她觉得自己纯粹是吃饱了撑的多说这么一句。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也不好意思趁机使坏。反正也不困,帮忙就帮忙吧,就当日行一善了。
这个时候她压根儿就不会想到,自己这一举动会给自己带来救命的机会。
下了值,田七照例直奔十三所老巢,补眠。可惜刚睡了没一会儿,就被人拎起来。她睁眼一看,这人认识,是乾清宫的太监。
御前的太监来她这里做什么?田七一瞬间有点不妙的预感。
那太监说道:“皇上传你问话,赶紧的吧。”
田七脑子嗡的一声,慢吞吞地下炕穿鞋披衣服,一边从一个小炕箱底下翻出块碎银子塞给他:“劳驾您跑这一趟……皇上怎么想起我来了?”
对方把银子塞回到田七手中:“你见到皇上就知道了,我就是个传话的,别的不清楚。”
田七明白了,不能透露,这事儿应该小不了,且准不是好事儿。她寻思着,自己在更鼓房没出纰漏,难道是皇上后悔罚得轻了,想再加点?
这可就难办了。
一路惴惴不安地跟着小太监来到乾清宫,田七被盛安怀引到暖阁,对着纪衡跪拜见礼。
纪衡扫了她一眼,就没再搭理她。
一动不如一静,皇上没说话,田七就老老实实地跪着,一言不发。在紫禁城当了七年的太监,她其实是一个特别懂规矩的人,现在跪着愣是能挺着腰纹丝不动,她也不怕膝盖疼。
纪衡正在看一本书,看到精彩处,不愿被打断,所以一直没理会田七。
田七的目光在四周晃了一圈。偌大的暖阁没别人,盛安怀候在外面。龙床很大,明黄色的帐子钩起来,隐约可见上头绣的同色龙纹。田七十分好奇,这么亮的颜色,皇上晚上能睡踏实吗。
纪衡歪在炕桌前,把一个枕头压在腋下,肩膀靠着桌沿;双腿并拢自然地横在炕上,靴子也没脱下来,鞋帮正好搭在炕沿上。
从田七这个角度来看,他正好是侧躺在她面前。柔软的衣料贴在身上,勾勒出他身体的线条,腰部现出一个自然的凹度,腰间挂的一块玉佩垂下来,明黄的穗子铺在炕上。他的双腿叠在一起向外伸展,看起来修长又笔直。
田七脑子里瞬间蹦出一个成语:玉体横陈。
咳咳咳咳咳……这种亵渎圣体的念头让田七颇为惶恐。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纪衡突然撩眼皮看了田七一眼。
田七脸一红,慌忙低下头。
纪衡便继续看书。室内一时安静得只剩下翻书声。
暖阁里暖和舒适又安静,没有凉风可以吹,田七一开始还警醒着些,到后来脑子就渐渐地有些沉了。
按她正常的作息算,这会儿正该是她呼呼大睡的时候。熬了夜的人又会特别累,脑子昏沉,自制力下降。
纪衡翻着书,突然听见室内竟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他愣了愣,放下书,左右看了看,最后目光定在跪在地上垂着脑袋的某人。
就这么睡着了?还打呼噜?
纪衡简直不敢相信,他起身下地,走至田七面前,蹲下身看她。她双眼闭着,呼吸平稳,两颊泛着淡淡的红,看来是真的睡着了。秀眉深锁,似乎睡得不大舒服。
——能够跪着睡着,本身就是身手了得了,又怎么会舒服。
纪衡仔细端详着她的脸。鹅蛋脸面,肤色白皙,透着润红。额头饱满,双眉细长清俊。睫毛修长挺翘,弯弯的弧度透着那么一股活泼。鼻子小巧柔腻,双唇嫣红丰润,唇形精致,不用点胭脂,却是胭脂难以描画出来的。
这面相,怎么看怎么清贵,却长在一个太监的脸上。
纪衡遗憾地摇了摇头。他伸出手指拨了拨她的长睫毛,她挤了挤眼睛,却没有醒。
看来实在是太困了。她垂着头,脖子弯着,压着下巴,导致鼾声形成。
人长得秀气,打的鼾声也秀气,低低的,像是廊下慵懒安卧的猫。
纪衡站起身,想起之前有人向他打的小报告,不禁摇了摇头。宋昭仪的早产来得蹊跷,死得也蹊跷,后宫中主事的妃嫔查不出来,他只好亲自接手。本不觉得田七有嫌疑,但是昨天有人进言说这太监与别宫太监过从甚密,加之宋昭仪确实是在田七到来之后才开始出现早产的征兆,于是纪衡便想把她叫过来问一问。
却没想到她就这么跪着睡着了。
从来没见过如此胆大包天的奴才,但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一个问题:这个人心里没鬼。倘若她真的与宋昭仪之死有什么牵扯,无论伪装得多么好,也不可能在驾前睡得这么沉。
于是纪衡没等问,就先相信了田七。他踢了踢田七的膝盖:“起来。”
田七咂咂嘴,继续睡。
纪衡只好捉着她的后衣领把她提起来。田七缓缓睁开眼睛,看清映入眼前的那张脸,登时吓得头发几乎竖起来,瞪大眼睛看着他。
眼见此人的眼睛从横着的两颗枣核一下变成杏核,纪衡不禁好笑,心情好也就对她的失仪不予追究。他放开她:“你回去吧。”
田七不知道自己这一睡睡出了怎样的信任。她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皇上唱的是哪一出,又有点后怕,她好像又干傻事了?
不管怎么说,这次可以平安退身。田七觉得皇上虽然是个人来疯,但是心地好,大度。
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将把后两项一笔一笔地画上好多叉。
第三天去更鼓房上值,田七和王猛也有些熟了,彼此分享了话本子和吃食,坐在一处聊天。
王猛在酒醋面局当差,别看这衙门的名字不够上档次,却也是个能捞好处的地方。因此虽然他品级不如田七高,也收获了田七的嫉妒。
这小子因得罪了人,被打发到更鼓房。这种理由是内官们获罪的普遍原因,相比之下田七的获罪原因就有点骇人听闻了。
什么,冲撞圣驾?!
不独王猛,连监督他们的太监听说此话,都瞪大眼睛,摇头感叹田七不幸。不过她也是幸运的,毕竟冲撞了圣驾,到头来连板子都没挨,可见这小子背字儿并没走到底。
倒不是说皇上有多凶残,这里头有一个缘故:皇上他讨厌太监。
之所以讨厌太监,完全是先帝爷给这个儿子留下的心理阴影。死去的那位皇帝在朝事上是个甩手掌柜,这也就罢了,他还培植宦官势力,致使宦官坐大,手握重权,在朝堂上横着走,百官也要看他们的脸色。
太不像话。
太监眼里都是钱,哪里会治国,一朝让他们得了势,必然要干些令人发指的坏事。朝上那些苦读十载考上来的官员对这些太监又嫉妒又鄙视,还很无奈,必要的时候还得讨好这群阉竖,实在是苦不堪言。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当年有个一手遮天的大太监,跟贵妃娘娘暗暗勾结,天天给皇帝上眼药,想劝皇帝废储,改立贵妃娘娘的儿子为太子。
差一点被废的那个太子就是今上。
这下梁子可就结大了。
你说,皇上能喜欢这群阉竖吗?
所以后来皇上登基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铲除宦官势力,以司礼监秉笔大太监为首,领头的那些太监一个没跑,全部人头落地。行刑那天大理寺卿亲自监斩,京城里万人空巷,都跑去看杀太监。朝野上下一片叫好声,皇上的威望就是从那时候建立起来的。虽然大家没有明说,但是都很默契地达成共识:
你比你爹强多了!
皇上登基时才十八岁,之后打了这场漂亮仗,直接把权力收回到自己手上。大臣们见识了他的手腕,也就不敢搞什么幺蛾子,一个个乖得很。于是皇上虽然是少年天子,却没遇到大多数少帝初登基时所面临的难题:怎样与老臣和谐相处。
到今年,皇上已经登基五年了,这五年间许多东西改变了,却有一点从未改变:他讨厌太监。
综上,在这样的背景下,田七只是被皇上打发来更鼓房,可见他手下是多么留情了。
田七有点意外。她回忆了一下自己的行径,拿皇上的衣服擦鼻涕,在皇上面前睡大觉,这些怎么看怎么是罪无可恕,掉脑袋也不为过,怎么皇上对她就如此宽恕呢?
一旦出点事儿,有些人喜欢从自身找原因,有些人喜欢从别人身上找原因。田七这两种都不算,她才不管谁对谁错,她喜欢举着放大镜扒拉着找阴谋。
皇上不会是想憋个大的吧?
于是她就有点不安了,又自我安慰着,皇上九五至尊那么忙,才不会无聊到追着一个小小的监丞找别扭。
王猛看到田七的表情跟走马灯似的一会儿一个样,不知道她的心思转了几道。眼看着要打一更了,他推了推田七:“嘿,该打更了。”
今儿田七依然到得早。不过她反正白天睡够了,估计到了后半夜也睡不着,于是摆了摆手:“你打前半夜吧。我一整晚不用睡。”
王猛又没跟她客气。
五更三分,下了值,田七低头紧走,王猛却追上来,跟在她身边。
见田七没搭理他,王猛低声说了句:“知道吗,你快没命了。”
田七猛然顿住脚,她揉了揉眼睛,问道:“是我没睡醒还是你没睡醒?”说着转身又要走。
王猛跟上来,说道:“我是觉得你这个人不错,所以想帮你一把。”
田七快困死了,懒得搭理他的胡言乱语。于是王猛就这么一路跟到十三所,还很不礼貌地跟进了田七的房间。
一进房间,他对田七说:“你把腰带解下来。”
啪!
未等细想,田七的手先一步反应,甩了他一巴掌。
王猛捂着脸,有点委屈:“你不会以为我要非礼你吧?你觉得一个太监要怎样非礼另一个太监?”
田七摸了摸鼻子,看着他脸上迅速浮起来的红肿,有点愧疚:“你到底想干吗?”
“你把腰带解下来,我先确认一下。”
田七只好听从此话,解下腰带递给他。
“剪刀。”
又递给他剪刀。
王猛坐在桌旁,将腰带边缘的针脚挑开,对着桌面抖了抖,抖出一些粉末。
田七有些奇怪:“这是什么?”
王猛沾了些粉末,放在鼻端嗅了嗅,又尝了尝,说道:“这里边有桃仁和红花,是去淤通经的;有麝香和泻叶,是性寒促泻的;有斑蝥和商陆,是有毒的。除了这些,还有别的,配在一起研成细粉,塞在你的腰带里。”
田七虽不懂药理,这几句话却是听懂了,一瞬间白了脸色。
王猛看了她一眼,总结道:“总之,这些药对孕妇来说是大大地不利,宋昭仪小产,大概原因正在于此。”
田七两腿发软,摸了张椅子坐下,声音飘忽:“你怎么认识这些东西?可做得准?”
王猛点了点头:“跟你说实话,我家原是行医的,后来犯了罪,我才被迫进宫做了太监。这些药我从小就辨认,虽多年不碰,却也还识得。”
田七看着桌上那被拆开的腰带,心口一片冰凉。是她,是她害死了宋昭仪。宋昭仪待她那么好,却没想到是引狼入室,她竟是她的灾星。
宫里头人情淡薄,交心的少,算计的多。田七虽是有目的地接近宋昭仪,但也是真心地想伺候好这个主子。现在突然发现,原来害死宋昭仪的正是她,田七觉得造化真是弄人。感觉到脸上发痒,她摸了摸,竟然是泪水。
王猛叹了口气,说道:“你别急着哭,先想想怎么办吧,”他用手指挑起那条腰带,“你被人利用了,现在是百口莫辩,倘若这个东西被拿到御前,你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田七抹了把脸,她拿过那条腰带,抖了抖,又抖出好多粉末。
这些粉末是一格一格地絮在腰带里的,估计抖也抖不干净。田七攥着腰带,对王猛说道:“谢谢你。”
王猛摆了摆手:“别客气。你放心,我不会和别人说的。”
田七点点头:“我知道。”要是想害她,也就不会告诉她了。
接下来的事儿王猛不想掺和,于是告辞了。田七也没了睡意,盯着那条腰带发呆,心念电转。
这腰带是她师父丁志亲手拿给她的。她升了监丞,丁志去帮她领了新衣物。
丁志是德妃的人。
德妃不得宠,宋昭仪得宠。德妃没有孩子,宋昭仪怀了孩子。
田七不敢再想下去。丁志虽然名声不太好,但与她有着七年的师徒之情,总不至于亲手把她推进火坑吧。
可是这皇宫之中,除了钱和权,又有什么是靠得住的?连父子和兄弟都能相残,更何况师徒?
不过单凭这条腰带就断定丁志利用她,也站不住脚。田七又不能拿着腰带去质问,去了,就是把把柄亲手递到人手上。
算了,师父的事儿先不说,眼前最重要的是怎么解决这条腰带。抖是抖不完,洗也洗不掉——甭管洗得多干净,行家还是能认出来。
最好的办法是毁尸灭迹。可是内官们发的衣物都是有定制的,监丞的腰带和长随的腰带不一样,她把这一条毁了,再去哪里找一模一样的?去针工局要?不相当于不打自招吗。
田七突然想到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她现在是被人利用了,如果利用她的人再告她一状,她怎么办?当完了刀又当替罪羊?
不管她是不是无辜,只要这事儿捅出来,她的命就到头了。皇上就算再大度,也不会放过她。
考虑到现在皇上的态度,那背后的主使确实也很需要这个替罪羊。
怎么办?!
田七觉得自己站在了刀尖儿上,小命直打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