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朱子家训·颜氏家训·孔子家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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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勉学

【原文】

自古明王圣帝,犹须勤学,况凡庶乎!此事遍于经史,吾亦不能郑重,聊举近世切要,以启寤汝耳。士大夫子弟,数岁已上,莫不被教,多者或至《礼》《传》,少者不失《诗》《论》。及至冠婚,体性稍定;因此天机,倍须训诱。有志尚者,遂能磨砺,以就素业,无履立者,自兹堕慢,便为凡人。人生在世,会当有业:农民则计量耕稼,商贾则讨论货贿,工巧则致精器用,伎艺则沉思法术,武夫则惯习弓马,文士则讲议经书,多见士大夫耻涉农商,羞务工伎,射则不能穿札,笔则才记姓名,饱食醉酒,忽忽无事,以此销日,以此终年。或因家世余绪,得一阶半级,便自为足,全忘修学;及有吉凶大事,议论得失,蒙然张口,如坐云雾;公私宴集,谈古赋诗,塞默低头,欠伸而已。有识旁观,代其入地。何惜数年勤学,长受一生愧辱哉!

【译文】

自古以来,贤明的君王还不忘勤学,何况平常的人呢!这种事经籍史书中多有记载。我不能一一列举,现在只稍举近世比较重要的事,来启发开导你们。士大夫的子弟,从几岁开始,没有不接受教育的。他们中学得多的,已经学到《礼记》《左传》;学得少的,也学到《诗经》《论语》。到了举行冠礼、成婚的年龄,体质、性情都渐成熟,更要利用他们的灵性,加倍地对他们进行训导教诲。有志向的人,就要经得起磨炼,成就事业;没有志向、缺乏毅力的人,从此懈怠,就变成了平庸之人。人生在世,应当从事一项职业,农民盘算核计耕种庄稼,商人就要商谈买卖交易,工匠致力于制造精巧的器物,艺人潜心钻研技艺,武士经常练习射箭骑马,文人讲解议论经书。但现在却多见一些士大夫,他们不屑于务农、经商,不愿意从事工匠、艺人的职业,射箭则不能射穿盔甲上的叶片,写字只会写自己的名字,整天吃饱喝足,无所事事,以此消磨时光,虚度一生。有的人凭借祖上的余荫,谋得一官半职,就自我满足,全然忘记研习学业;一旦遇上吉凶大事议论得失的场合,就张口结舌,如同坠入云里雾里之中;参加官府及私人宴会,人家在谈古论今、吟诗赋词,他只好装聋作哑一言不发,或者就是打个哈欠,伸个懒腰而已。有见识的旁观者,都替他羞愧,恨不得钻到地下去。这些士大夫为什么当初不花几年工夫刻苦学习,而要一生遭受羞辱呢!

【原文】

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多无学术,至于谚云:“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无不熏衣剃面,敷粉施朱,驾长檐车,跟高齿屐,坐棋子方褥,凭斑丝隐囊,列器玩于左右,从容出入,望若神仙,明经求第,则顾人答策;三九公宴,则假手赋诗。当尔之时,亦快士也。及离乱之后,朝市迁革,铨衡选举,非复曩者之亲;当路秉权,不见昔时之党。求诸身而无所得,施之世而无所用。被褐而丧珠,失皮而露质,兀若枯木,泊若穷流,鹿独戎马之间,转死沟壑之际。当尔之时,诚驽材也。有学艺者,触地而安。自荒乱以来,诸见俘虏。虽百世小人,知读《论语》《孝经》者,尚为人师;虽千载冠冕,不晓书记者,莫不耕田养马。以此观之,安可不自勉耶?若能常保数百卷书,千载终不为小人也。

【译文】

梁朝鼎盛时期,一些官宦人家的子弟,大多不学无术,以至于当时有谚语说:“上车不掉下来就可以当著作郎,提笔能写普通的书信就可以做秘书郎。”这些贵族子弟没有一个不是把衣服熏香,把脸刮得干干净净,涂脂抹粉,乘长檐车,穿高齿木屐,坐在方格图案的褥子上,靠着杂色丝绸缝制的靠枕,左右陈放着古玩器物,进进出出,悠然安逸,远远望去,犹如神仙一般。参加科举考试就雇人替考,参加三公九卿的宴会就请人替他作诗。在当时,也算得上快活的人。战乱之后,改朝换代,掌握选拔官吏的人,不再是从前的亲戚,朝中当权的人,不再是旧日的同党,进而想跻身于社会,竟毫无本事,退而想讲求个人的品行,又一无是处。他们披着粗布衣服,失去了珠宝,再也没有华丽的外表,而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呆头呆脑像一截枯木,又像即将干涸的河流。在乱军中,他们颠沛无依,暴尸荒野。在这个时候,他们才觉得自己是个无用的人。那些具备真才实学的人,就能随遇而安。自从战乱以来,可以看到那些俘虏中,有些人即使世代都是平民,只要读过《论语》《孝经》,还可以去当老师谋生;有些人即使是世代相传的世家子弟,没有学问不通文墨的,也只好沦为种地养马的奴仆。从中可以看出,怎么能不勉励自己刻苦学习呢?如果能熟读百卷经书,永远也不至于沦为低贱的人。

【原文】

夫明“六经”之指,涉百家之书,纵不能增益德行,敦厉风俗,犹为一艺,得以自资。父兄不可常依,乡国不可常保,一旦流离,无人庇荫,当自求诸身耳。谚曰:“积财千万,不如薄伎在身。”伎之易习而可贵者,无过读书也。世人不问愚智,皆欲识人之多,见事之广,而不肯读书,是犹求饱而懒营馔,欲暖而惰裁衣也。夫读书之人,自羲、农已来,宇宙之下,凡识几人,凡见几事,生民之成败好恶,固不足论,天地所不能藏,鬼神所不能隐也。

【译文】

读懂“六经”的要旨,弄通百家的著作,即使不能有益于个人德行,改变社会风气,至少还算掌握一门学问,可以靠它自谋生路。父亲、兄长不能长期依靠,家乡邦国也不可能常保无事,一旦颠沛流离,没有人保护,只好靠自己了。谚语说:“家财万贯,不如一技在身。”技艺中最容易学习而且值得崇尚的没有比读书更好的了。世上的人不论是聪明还是愚蠢,都希望认识的人多,见识的事广,却不肯用功读书,这就好像想吃得饱却懒得做饭,想穿得暖却不肯去裁制衣服一样。自从伏羲、神农以来,喜欢读书的人,认识了多少人,见识了多少事,看到了人类的成败与好恶,这些固然不值得再说,就连天地万物道理,鬼神之事,也都能通晓。

【原文】

有客难主人曰:“吾见强弩长戟,诛罪安民,以取公侯者有矣;文义习吏,匡时富国,以取卿相者有矣;学备古今,才兼文武,身无禄位,妻子饥寒者,不可胜数,安足贵学乎?”主人对曰:“夫命之穷达,犹金玉木石也;修以学艺,犹磨莹雕刻也。金玉之磨莹,自美其矿璞,木石之段块,自丑其雕刻;安可言木石之雕刻,乃胜金玉之矿璞哉?不得以有学之贫贱,比于无学之富贵也。且负甲为兵,咋笔为吏,身死名灭者如牛毛,角立杰出者如芝草;握素披黄,吟道咏德,苦辛无益者如日蚀,逸乐名利者如秋荼,岂得同年而语矣。且又闻之:生而知之者上,学而知之者次。所以学者,欲其多知明达耳。必有天才,拔群出类,为将则暗与孙武、吴起同术,执政则悬得管仲、子产之教,虽未读书,吾亦谓之学矣。今子即不能然,不师古之踪迹,犹蒙被而卧耳。”

【译文】

有位客人追问我说:“我看见有的人只靠手执武器,除暴安良,因而获得公侯的爵位;有的人只凭借阐释法度,研习吏道,就去匡救时代,使国家富强,以取得卿相的官职。而那些学通古今、文武双全的人,却没有官禄爵位,妻子儿女饥寒交迫,这种人却多得数不清,这样看来学习又有什么值得崇尚呢?”我回答说:“人的命运坎坷或者通达,就好像金玉和木石;钻研学问,掌握本领,就好像琢磨金玉与雕刻木石的手艺。琢磨过的金玉之所以好看,是因为金玉本身是美物;一截木头、一块石头之所以难看,是因为尚未经过雕刻。但我们怎么能说雕刻过的木石胜过尚未琢磨过的宝玉呢?所以,我们不能将有学问的贫贱之士与没有学问的富贵之人相比。而且拿武器去打仗,拿着笔去做官吏,身死名灭的多如牛毛,出类拔萃者则少如芝草。如今,埋头读书,传扬道德文章的人,劳而无益的,少如日食;追求名利,耽于享乐的人多如秋草。二者怎么能同日而语呢?况且,我又听说:‘生下来不学就会的人,是天才;经过学习才会的人,就差了一等。’因而,学习是使人增长知识,明白通达。如果说有天才的话,一定是出类拔萃的人,当将领就暗中知晓了孙子、吴起的兵法;当宰相就同于管仲、子产的政治素养,像这样的人,即使不读书,我也说他们是已经学过了。你们现在既然不能达到这样的水平,再不去学古人,就像盖着被子蒙头大睡,什么也不知道。”

【原文】

人见邻里亲戚有佳快者,使子弟慕而学之,不知使学古人,何其蔽也哉?世人但知跨马被甲,长矟强弓,便云我能为将;不知明乎天道,辨乎地利,比量逆顺,鉴达兴亡之妙也。但知承上接下,积财聚谷,便云我能为相;不知敬鬼事神,移风易俗,调节阴阳,荐举贤圣之至也。但知私财不入,公事夙办,便云我能治民;不知诚己刑物,执辔如组,反风灭火,化鸱为凤之术也。但知抱令守律,早刑晚舍,便云我能平狱;不知同辕观罪,分剑追财,假言而奸露,不问而情得之察也。爰及农商工贾,厮役奴隶,钓鱼屠肉,饭牛牧羊,皆有先达。可为师表,博学求之,无不利于事也。

【译文】

人们一看见邻里乡亲中有优秀的人,就让自己的子弟钦慕而向他们学习,却不知道让子弟向古人学习,这是多么愚昧无知啊!世人只看到当将军的骑马披甲,挺长矛挽强弓,就认为自己也能当将军;而不知道明辨天时地利,估量敌我形势的优劣,洞悉国家兴亡的规律。只知道当宰相的秉承旨意,指挥下属,积累财富,囤积粮食,就认为自己能当卿相;而不知道敬奉鬼神,移风易俗,调顺阴阳,推贤荐能等重要职责。只知道不谋取私利,不贪图钱财,勤于公务,就认为自己能治理百姓;而不知道治民要有自己诚心为民示范,要像良御驾车一样得心应手,要有因势利导止风灭火,化鸱鸟恶鸟为凤凰的本领。只知道司法的谨守法令规律,及早判罪,延迟赦免,就认为自己也会审理案件;而不知道同辕观罪,分剑追财,用假言诱使伪诈者暴露,无须反复审问就能使案情自明等种种技巧。总而言之,不管是务农的、做工的、经商的、当仆人的、做奴隶的,还是钓鱼的、杀猪的、喂牛的、放羊的,他们中间都曾出现过贤明通达之人,可以作为学习的表率。如果能广泛地向他们学习,对事业会有帮助。

【原文】

夫所以读书学问,本欲开心明目,利于行耳。未知养亲者,欲其观古人之先意承颜,怡声下气,不惮劬劳,以致甘腝,惕然惭惧,起而行之也。未知事君者,欲其观古人之守职无侵,见危授命,不忘诚谏,以利社稷,恻然自念,思欲效之也。素骄奢者,欲其观古人之恭俭节用,卑以自牧,礼为教本,敬者身基,瞿然自失,敛容抑志也;素鄙吝者,欲其观古人之贵义轻财,少私寡欲,忌盈恶满,赒穷恤匮,赧然悔耻,积而能散也;素暴悍者,欲其观古人之小心黜己,齿弊舌存,含垢藏疾,尊贤容众,苶然沮丧,若不胜衣也;素怯懦者,欲其观古人之达生委命,强毅正直,立言必信,求福不回,勃然奋厉,不可恐慑也;历兹以往,百行皆然。纵不能淳,去泰去甚。学之所知,施无不达。世人读书者,但能言之,不能行之,忠孝无闻,仁义不足;加以断一条讼,不必得其理;宰千户县,不必理其民;问其造屋,不必知楣横而棁竖也;问其为田,不必知稷早而黍迟也;吟啸谈谑,讽咏辞赋,事既优闲,材增迂诞,军国经纶,略无施用:故为武人俗吏所共嗤诋,良由是乎!

【译文】

读书钻研学问,本来是为了启发智力,开阔视野,以利于自己的品行。对于那些不知奉养父母的人,应当让他们看看古人如何尊崇父母的心意,顺承父母的愿望,和颜悦色地与父母说话,不怕劳苦地去为父母做好吃的东西,从而使他们感到惭愧恐惧,进而仿效古人行孝道。对于那些不知侍奉君王的人,要让他们借鉴古人忠于职守,不滥用职权,危难之中勇于承担责任,不忘劝谏,为国家社稷谋利的品行,从而使他们躬身反省,念念不忘效法古人。对于那些一向骄奢淫逸的人,要让他们借鉴古人恭敬省俭,谦卑自持,以礼让为修身养性的根本,以恭敬为待人处世的基础,从而使他们警觉自己的过失,有所收敛,有所节制。对于那些一向鄙陋吝啬的人,要让他们借鉴古人重义气,轻钱财,少私欲,忌满盈,能周济贫苦百姓,使他们悔恨以前的所作所为,从而做到既能聚积财物,又能施舍与人。对于那些一向残暴凶悍的人,要让他们借鉴古人小心谨慎,懂得坚齿易亡、柔舌久存的道理,容忍别人的缺点,敬重贤者,宽待众人的品行,从而使他们幡然悔悟,学会谦让。对于那些一向懦弱的人,要让他们借鉴古人乐天达命,刚毅正直,言而有信,祈求福运而不悖逆祖道的原则,使他们奋发励志,不再胆怯恐惧。除此之外,多方面的品行,都可以从书中得到借鉴。即使无法学得完整,也能够避免极端过分的言行。只要多学习,做起事来就会得心应手。然而现在有些读书人,只知空谈,却不能实行,忠义谈不上,仁义也很欠缺。再加上他们审断一桩官司,不一定明了其中的道理;当县令,也不一定亲自治理百姓;盖房子,不懂得楣是横的、棁是竖的;从事耕作,不知道农作物的生长规律;只知道吟啸谈笑,讽咏辞赋,事是很悠闲的,但人则更迂腐荒诞,对统军治国、筹划安邦是毫无办法的。因而这些人遭到军士胥吏的讥讽诋毁,也实在是事出有因啊!

【原文】

夫学者所以求益耳。见人读数十卷书,便自高大,凌忽长者,轻慢同列。人疾之如仇敌,恶之如鸱枭。如此以学自损,不如无学也。

【译文】

人们学习是为了有所收获。可我看有些人,其实只读了几十卷书,就自高自大,不把长者放在眼里,对同辈更是十分傲慢轻视。人们像憎恶仇敌一样憎恶这种人,像厌恨鸱鸟一样厌恨这种人。像这样因为有了点学问反而使自己的品行招致损害,还不如没有学问。

【原文】

古之学者为己,以补不足也;今之学者为人,但能说之也。古之学者为人,行道以利世也;今之学者为己,修身以求进也。夫学者犹种树也,春玩其华,秋登其实;讲论文章,春华也,修身利行,秋实也。

【译文】

古人学习是为了自己,用学习来弥补自己的不足;现在的人学习是为了别人,只求能说会道,向别人炫耀。古人学习是为了别人,实践真理,为社会谋利;现在的人学习是为了自己,提高自己的学问修养是为了谋取官禄爵位。学习就像种树,春天可以观赏花朵,秋天可以收获果实;研习讨论文章,如同赏玩春花,修身养性为社会谋利,如同收获秋实。

【原文】

人生小幼,精神专利,长成已后,思虑散逸,固须早教,勿失机也。吾七岁时,诵《灵光殿赋》,至于今日,十年一理,犹不遗忘;二十之外,所诵经书,一月废置,便至荒芜矣。然人有坎壈,失于盛年,犹当晚学,不可自弃。孔子云:“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魏武、袁遗,老而弥笃,此皆少学而至老不倦也。曾子七十乃学,名闻天下;荀卿五十,始来游学,犹为硕儒;公孙弘四十余,方读《春秋》,以此遂登丞相;朱云亦四十,始学《易》《论语》;皇甫谧二十,始受《孝经》《论语》:皆终成大儒,此并早迷而晚寤也。世人婚冠未学,便称迟暮,因循面墙,亦为愚耳。幼而学者,如日出之光,老而学者,如秉烛夜行,犹贤乎瞑目而无见者也。

【译文】

人在小的时候,精神易于集中;长大以后,心思就容易分散。因此,必须重视早期教育,不能错过良机。我七岁的时候,背诵过《灵光殿赋》,直到现在,每隔十年温习一遍,仍然没有遗忘;二十岁以后背诵过的经书,虽也会背,但只要有一个月不温习,就忘得差不多了。然而,人的一生有许多坎坷,要是年轻时失去了学习的机会,到了晚年也应该加紧学习,不能自暴自弃。孔子说:“到了五十岁学习《易经》,就可以避免大的过错。”曹操和袁遗,到了晚年更加专心刻苦,这两个人都是从小就好学,而到了晚年仍能坚持。曾子七十岁才开始学习,后来名闻天下;荀子五十岁才出来游学,还成为一代宗师;公孙弘四十多岁才读《春秋》,并因此而做了卿相;朱云也是四十多岁才开始学《易经》《论语》;皇甫谧二十岁才学《孝经》《论语》,而他们最后都成了大儒。这些人都是年少的时候不用功,到老了才醒悟过来的例子。世上的人到了结婚、加冠的年龄,如果还没有开始学习,就觉得一切都晚了,于是就这样一直拖延下去,就像面对墙壁,什么都看不见一样,也就太愚昧了。小时候好学,就像旭日东升放出的光芒;老的时候好学,就像手持蜡烛在夜里行走,但还是比闭上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的人强多了。

【原文】

学之兴废,随世轻重。汉时贤俊,皆以一经弘圣人之道,上明天时,下该人事,用此致卿相者多矣。末俗已来不复尔,空守章句,但诵师言,施之世务,殆无一可。故士大夫子弟,皆以博涉为贵,不肯专儒。梁朝皇孙以下,总丱之年,必先入学,观其志尚,出身已后,便从文吏,略无卒业者。冠冕而为此者,则有何胤、刘、明山宾、周舍、朱异、周弘正、贺琛、贺革、萧子政、刘等,兼通文史,不徒讲说也。洛阳亦闻崔浩、张伟、刘芳,邺下又见邢子才:此四儒者,虽好经术,亦以才博擅名。如此诸贤,故为上品,以外率多田野间人,音辞鄙陋,风操蚩拙,相与专固,无所堪能,问一言辄酬数百,责其指归,或无要会。邺下谚云:“博士买驴,书券三纸,未有驴字。”使汝以此为师,令人气塞。孔子曰:“学也禄在其中矣。”今勤无益之事,恐非业也。夫圣人之书,所以设教,但明练经文,粗通注义,常使言行有得,亦足为人;何必“仲尼居”即须两纸疏义,燕寝讲堂,亦复何在?以此得胜,宁有益乎?光阴可惜,譬诸逝水。当博览机要,以济功业:必能兼美,吾无间焉。

【译文】

学习风气的兴盛与衰微,随着世道的变迁而变化。汉代的贤能是以精通一部经书来弘扬圣人之道,上通天文,下知人事,靠这个而做到卿相的人也很多。近世清谈之风盛行以来,读书人拘泥于文章词句,只会背诵师长的言论,如果靠这些东西处理谋生治世之事,就派不上用场了。士大夫子弟都崇尚广泛涉猎各种典籍,不肯像汉人那样专心钻研一经。梁朝贵族子弟,在童年时,必须先让他们入学,观察他们的志向与爱好,但到成年为官以后,就转而学文官的事务,几乎没有人能完成学业。当官的人有这么做的,如何胤、刘、明山宾、周舍、朱异、周弘正、贺琛、贺革、萧子政、刘縚等,他们能够兼通文史,不仅仅是会讲解经术而已。我也听说洛阳有崔浩、张伟、刘芳,邺下有邢子才,这四位学者,不仅喜好经术,也以博学多才闻名。像这样的贤人,才是上品。而其他的人就多是村夫庸人,言语鄙陋,举止粗俗,没有节操,与人相处,固执武断,没有一点本事,问他一句话,就会回答数百句,倘若问他其中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他也不知道。邺下有句谚语说:“博士去买驴,契约写了三张,还没有写到一个驴字。”尽是一些废话,如果你们拜这样的人为师,就会被他气死。孔子说:“好好学习,官禄就在其中。”现在有人只在无益的事上下功夫,大概不能算学业。圣人的典籍,是用来教育人的,只要能阐明经义,略微通晓注文的意思,使人的言行有所依据,足以懂得为人之道就行了。何必“仲尼居”三个字,就用了两张纸来注释,“仲尼居”的“居”是闲居的住所,还是讲习经术的厅堂,这一类的争议又有什么意义?争个谁高谁低,又有什么必要呢?光阴是很宝贵的,应该珍惜,它像流水一样,一去不复返。应当博览经典著作,以成就功业。如果能做到博览与专精两全其美,那样我也就没必要再说什么了。

【原文】

俗间儒士,不涉群书,经纬之外,义疏而已。吾初入邺,与博陵崔文彦交游,尝说《王粲集》中难郑玄《尚书》事。崔转为诸儒道之,始将发口,悬见排蹙,云:“文集只有诗赋铭诔,岂当论经书事乎?且先儒之中,未闻有王粲也。”崔笑而退,竟不以粲集示之。魏收之在议曹,与诸博士议宗庙事,引据《汉书》,博士笑曰:“未闻《汉书》得证经术。”收便忿怒,都不复言,取《韦玄成传》,掷之而起。博士一夜共披寻之,达明,乃来谢曰:“不谓玄成如此学也。”

【译文】

如今的儒士,往往许多书都没看过,除了研读经书、纬书,也就只读点注解儒家经书的讲疏而已。我刚到邺城的时候,与博陵的崔文彦交往。有一次与他谈起《王粲集》中关于诘难郑玄注解《尚书》的问题。崔文彦转而又与几位儒士谈起这事,刚刚开口,他们就无端斥责说:“文集中收录诗歌词赋、铭文诔文,怎么会论述经书的问题呢?况且先前的儒士中,没听说过有王粲这个人。”崔文彦笑了笑,便告退了,也没有把王粲的集子给他们看。魏收任职议曹的时候,曾和几位博士议论宗庙的事,他引用《汉书》作论据,博士笑着说:“从来没听说《汉书》能够用来论证儒家经术。”魏收很生气,一句话也不再说,拿出《汉书·韦玄成传》,扔给博士,就起身离开了。博士花了一夜的时间在书中披阅寻找,到了天亮,才前来道歉说:“原来不知道韦玄成还有这样的学问。”

【原文】

夫老、庄之书,盖全真养性,不肯以物累己也。故藏名柱史,终蹈流沙;匿迹漆园,卒辞楚相,此任纵之徒耳。何晏、王弼,祖述玄宗,递相夸尚,景附草靡,皆以农、黄之化,在乎己身,周、孔之业,弃之度外。而平叔以党曹爽见诛,触死权之网也;辅嗣以多笑人被疾,陷好胜之阱也;山巨源以蓄积取讥,背多藏厚亡之文也;夏侯玄以才望被戮,无支离臃肿之鉴也;荀奉倩丧妻,神伤而卒,非鼓缶之情也;王夷甫悼子,悲不自胜,异东门之达也;嵇叔夜排俗取祸,岂和光同尘之流也;郭子玄以倾动专势,宁后身外己之风也;阮嗣宗沉酒荒迷,乖畏途相诫之譬也;谢幼舆赃贿黜削,违弃其余鱼之旨也:彼诸人者,并其领袖,玄宗所归。其余桎梏尘滓之中,颠仆名利之下者,岂可备言乎!直取其清谈雅论,剖玄析微,宾主往复,娱心悦耳,非济世成俗之要也。洎于梁世,兹风复阐,《庄》《老》《周易》,总谓《三玄》。武皇、简文,躬自讲论。周弘正奉赞大猷,化行都邑,学徒千余,实为盛美。元帝在江、荆间,复所爱习,召置学生,亲为教授,废寝忘食,以夜继朝,至乃倦剧愁愤,辄以讲自释。吾时颇预末筵,亲承音旨,性既顽鲁,亦所不好云。

【译文】

老子、庄子的著作,强调的是修身养性,保全本质,而不肯因身外之物拖累自己。因此,老子隐姓埋名在周朝担任柱下史,后来又出关到沙漠,隐居起来。庄子在漆园隐身匿迹,后又辞谢楚王召请不肯为相。他们都是无所拘束,自由自在的人。何晏、王弼师法前人,论述道家的深奥玄理,竞相宣扬崇尚老、庄之学。当时的人如影随形,如草随风,都以神农、黄帝的教化作为立身之本,将周公、孔子的儒家经术置之度外。何晏因与曹爽结党而被斩,正触犯了老庄所反对的“死权”的网;王弼因讥笑别人而遭人憎恨,也陷入老庄所不赞成的“好胜”的陷阱之中;山巨源因蓄积财物而遭人讥讽,这是重蹈积蓄越多、失去越多的覆辙;夏侯玄因炫耀才学名望而被害,这是因为他没有从支离和臃肿大树得以自保的故事中吸取教训;荀奉倩丧妻后,过度悲伤而死,正是因为没有像庄子那样丧妻后鼓盆而歌的通达之情;王夷甫丧子后,悲伤不已,不像东门子丧子后的潇洒豁达;嵇康因不随流入俗而遭祸害,哪里是老子所说的与世无争,不露锋芒之辈;郭象权倾一时,炙手可热,没有达到甘于人后、忘掉自我的境界;阮籍好酒贪杯、荒诞迷乱,背离了险途中应该小心谨慎的古训;谢幼舆因贪赃枉法而被罢免,违背了不应该贪得无厌的教义。这些人,都是老庄学派的领袖人物,为人们所景仰,而还这样直接违反老庄学说。至于那些受到尘世污浊之风的熏染、追逐名利的人,还值得细说吗?他们只会高谈阔论,剖析玄奥微妙的义理,宾主互相问答,只求怡心悦耳,无助于济世济国。到了梁朝,这种清谈之风又盛行起来,《庄子》《老子》《周易》被总称为《三玄》。梁武帝、简文帝都亲自演讲讨论。周弘正奉命传播道教,学徒超过千人,盛况空前。梁元帝在江州、荆州期间,也很喜欢讲习《三玄》,召集门生,亲自传授,废寝忘食,夜以继日,甚至在极度疲倦或忧愁烦闷的时候,也用讲述玄学来排遣。我那时也在现场听他讲授,只是自己生性愚钝,也不太喜欢这一类的说教。

【原文】

齐孝昭帝侍娄太后疾,容色憔悴,服膳减损。徐之才为炙两穴,帝握拳代痛,爪入掌心,血流满手。后既痊愈,帝寻疾崩,遗诏恨不见太后山陵之事。其天性至孝如彼,不识忌讳如此,良由无学所为。若见古人之讥欲母早死而悲哭之,则不发此言也。孝为百行之首,犹须学以修饰之,况余事乎!

【译文】

齐朝的孝昭帝,在娄太后病重期间,一直在她身边侍候,因此弄得面容憔悴,茶饭不思。当徐之才给娄太后针灸两处穴位的时候,孝昭帝想为娄太后代受疼痛,握紧双拳,指甲刺入手心,血流满手。后来太后病好,孝昭帝却很快就病死了。他留下的诏书中,表示因不能为娄太后送终感到遗憾。孝昭帝天性至孝到如此程度,但不知忌讳又到如此程度,实是由于没有学问造成的。如果他从书中看到古人曾讥讽那些盼着母亲早死就可以为她哭丧的人的记载,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行孝在多种优良品德中居第一位,还需要通过学习去培养完善,更何况别的事呢?

【原文】

梁元帝尝为吾说:“昔在会稽,年始十二,便已好学。时又患疥,手不得拳,膝不得屈。闲斋张葛帏避蝇独坐,银瓯贮山阴甜酒,时复进之,以自宽痛。率意自读史书,一日二十卷,既未师受,或不识一字,或不解一语,要自重之,不知厌倦。”帝子之尊,童稚之逸,尚能如此,况其庶士,冀以自达者哉?

【译文】

梁元帝曾对我说:“从前我在会稽的时候,年纪只有十二岁,就已经爱好学习了,当时我患有皮肤病,手足都不能伸屈自如。我在闲斋中挂上葛布织的帏帐,挡避苍蝇,一人独坐,用小银瓶装上山阴甜酒,不时喝一点,以此来缓解痛楚。这时我就全神贯注地攻读史书,一天读二十卷,当时没有老师传授,遇到不认识的字,不理解的句子,自己就反复揣摩,不知疲倦。”处于帝王之子这样尊贵的地位,又在好逸乐的童年时候,尚且能够如此用功,何况那些希望通过学习以求显达的普通读书人呢?

【原文】

古人勤学,有握锥投斧,照雪聚萤,锄则带经,牧则编简,亦为勤笃。梁世彭城刘绮,交州刺史勃之孙,早孤家贫,灯烛难办,常买荻尺寸折之,然明夜读。孝元初出会稽,精选寮寀,绮以才华,为国常侍兼记室,殊蒙礼遇,终于金紫光禄。义阳朱詹,世居江陵,后出扬都,好学,学贫无资,累日不爨,乃时吞纸以实腹。寒无毡被,抱犬而卧,犬亦饥虚,起行盗食,呼之不至,哀声动邻,犹不废业,卒成学士,官至镇南录事参军,为孝元所礼。此乃不可为之事,亦是勤学之一人。东莞臧逢世,年二十余,欲读班固《汉书》,苦假借不久,乃就姊夫刘缓乞丐客刺书翰纸末,手写一本,军府服其志尚,卒以《汉书》闻。

【译文】

古代勤奋好学的例子不胜枚举。苏秦读书时用锥子刺腿以驱赶睡意;文党投斧挂树,毅然前往长安求学;孙康在夜里靠雪地的反光苦读;车胤收集萤火虫照明读书;倪宽、常林耕地时也常带着经书,抽空背诵;温舒一边放牧一边在蒲草上写字,这些都是勤奋学习的榜样。梁朝彭城的刘绮,是交州刺史刘勃的孙子,很小就没了父亲,因家里穷没钱买灯烛,就常将买来的荻草折断点燃,用来照明夜读。孝元帝当初出任会稽时,精心挑选了一批官吏,刘绮因才华出众被任命为常侍兼记室参军,很受孝元帝的器重,后来被加封为金紫光禄大夫。义阳的朱詹,世代住在江陵,后来迁到扬都,他刻苦好学,因家中贫困窘迫,有时几天无米下锅,就靠吃废纸来充饥。天冷没有毡被,就抱着狗睡御寒。狗也饿得受不了,跑到外面去偷食,他叫了几声,也没有见它回来,那悲哀的叫声,惊动了四邻。但他依然没有荒废学业,最终学成而做官,官位升到镇南录事参军,受到孝元帝的礼遇。这几乎是一般人无法做到的,他却做到了,也算是勤奋好学的人。东莞郡的臧逢世,二十多岁的时候,想读班固的《汉书》,苦于借来的书不能长期供自己阅读,就向他的姐夫刘缓讨要写名片、书信留下的边角纸,抄录《汉书》。幕府军中的同事都很钦佩他的毅力。臧逢世终于因精通《汉书》而闻名于世。

【原文】

齐有宦者内参田鹏鸾,本蛮人也。年十四五,初为阍寺,便知好学,怀袖握书,晓夕讽诵。所居卑末,使役苦辛,时伺闲隙,周章询请。每至文林馆,气喘汗流,问书之外,不暇他语。及睹古人节义之事,未尝不感激沉吟久之。吾甚怜爱,倍加开奖。后被赏遇,赐名敬宣,位至侍中开府。后主之奔青州,遣其西出,参伺动静,为周军所获。问齐主何在,绐云:“已去,计当出境。”疑其不信,欧捶服之,每折一支,辞色愈厉,竟断四体而卒。蛮夷童丱,犹能以学成忠,齐之将相,比敬宣之奴不若也。

【译文】

齐朝有个宦官,叫田鹏鸾,本来是少数民族人,十四五岁入宫当宦官时就非常好学,总是带着书,早晚背诵。尽管他职位低贱,非常辛苦,但还是抓紧空余时间,向人请教。他每次到文林馆,都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除了请教书中问题,无暇谈及其他的事情。每每看到书中关于古人守节操、讲仁义的事,总是十分感动,感叹不已。我非常喜欢这个孩子,极力开导鼓励他。后来他得到君王重用,被赐名为敬宣,官位升到侍郎中开府。北齐后主逃往青州之前,让敬宣到西边去侦察动静,结果被北周的军队俘虏,那些人向他盘问北齐后主的去向,他撒谎说:“已经逃走了,估计已出了国境。”周军不相信,对他严加拷打,每打断一只手,一只脚,他的声音和神色就变得更加严厉,最终竟然被打断了四肢而死。少数民族的孩子,尚且能通过学习成为忠臣,而齐朝的文官武将,还不如这位名叫敬宣的奴仆。

【原文】

邺平之后,见徙入关。思鲁尝谓吾曰:“朝无禄位,家无积财,当肆筋力,以申供养。每被课笃,勤劳经史,未知为子,可得安乎?”吾命之曰:“子当以养为心,父当以学为教。使汝弃学徇财,丰吾衣食,食之安得甘?衣之安得暖?若务先王之道,绍家世之业,藜羹缊褐,我自欲之。”

【译文】

邺城被北周军扫平之后,我们被逼迁徙至关内。那时思鲁曾对我说:“现在不在朝中做官没俸禄,家中又没有积攒财产,我应当用自己的体力去挣钱,以尽供养父母的责任。现在您常督促我学习,勤勉致力于经史之学,不知道尽做儿子的义务,这叫我怎能心安?”我训斥他说:“当儿子的固然应把供养双亲放在心上,父亲应当以督促你们学习为教育的原则。假如你们放弃学业去谋取钱财,我即使是丰衣足食,也不会感到吃得舒心,穿得暖和。如果你们致力于先王之道,继承祖上的读书传统,我即使是布衣素食,也感到心安理得。”

【原文】

《书》曰:“好问则裕。”《礼》云:“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盖须切磋相起明也。见有闭门读书,师心自是,稠人广坐,谬误差失者多矣。《穀梁传》称公子友与莒挐相搏,左右呼曰:“孟劳。”孟劳者,鲁之宝刀名,亦见《广雅》。近在齐时,有姜仲岳谓:“孟劳者,公子左右,姓孟名劳,多力之人,为国所宝。”与吾苦诤。时清河郡守邢峙,当世硕儒,助吾证之,赧然而伏。又《三辅决录》云,灵帝殿柱题曰:“堂堂乎张,京兆田郎。”盖引《论语》,偶以四言,目京兆人田凤也。有一才士,乃言:“时张京兆及田郎二人皆堂堂耳。”闻吾此说,初大惊骇,其后寻愧悔焉。江南有一权贵,读误本《蜀都赋》注,解“蹲鸱,芋也”,乃为“羊”字;人馈羊肉,答书云:“损惠蹲鸱。”举朝惊骇,不解事义,久后寻迹,方知如此。元氏之世,在洛京时,有一才学重臣,新得《史记音》,而颇纰缪,误反“颛顼”字,顼当为许录反,错作许缘反,遂谓朝士言:“从来谬音‘专旭’,当音‘专翾’耳。”此人先有高名,翕然信行;期年之后,更有硕儒,苦相究讨,方知误焉。《汉书·王莽赞》云:“紫色蛙声,余分闰位。”谓以伪乱真耳。昔吾尝共人谈书,言及王莽形状,有一俊士,自许史学,名价甚高,乃云:“王莽非直鸱目虎吻,亦紫色蛙声。”又《礼乐志》云:“给太官挏马酒。”李奇注:“以马乳为酒也,揰挏乃成。”二字并从手,揰挏,此谓撞捣挺挏之,今为酪酒亦然。向学士又以为种桐时,太官酿马酒乃熟。其孤陋遂至于此。太山羊肃,亦称学问,读潘岳赋“周文弱枝之枣”,为杖策之杖;《世本》“容成造历”,以历为碓磨之磨。

【译文】

《尚书·仲虺之诰》说:“喜爱提问,就能丰富知识。”《礼记·学记》说:“自己一个人学习,而没有朋友之间的互相切磋,就会变得孤陋寡闻。”这里说人一定要有切磋以互相启发,才能明白。闭门读书的人,容易自以为是,而在大庭广众之中经常出差错。《穀梁传》中提到公子友与莒摔跤,手下的人呼:“孟劳。”孟劳是鲁国的宝刀名,《广雅》中也是这么解释的。最近我在齐国,遇到有个叫姜仲岳的人,他对我说:“孟劳是指公子友旁边那个姓孟名劳的人,这个人力气很大,为国人所重视。”为此他极力和我争辩。当时清河郡的郡守邢峙也在场,他是当代的大儒,出面帮我证明孟劳是宝刀名,姜仲岳这才红着脸表示佩服。再比如,《三辅决录》中说,灵帝宫殿的门柱上题有:“堂堂乎张,京兆田郎。”这句话大概出自《论语》,我认为:它是用“堂堂乎张”四个字来评价京兆的田凤长得相貌堂堂。一位有才学的士人,却认为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当时的张京兆和田凤都长得相貌堂堂。”他听了我的说法以后,一开始觉得很惊讶,后来很快就明白过来,惭愧自己错了。江南有一位权贵,读了有谬误的《蜀都赋》注本,本中将“蹲鸱,就是芋头”误写作“蹲鸱,就是羊头”。因而,他收到别人馈送的羊肉以后,就回信答谢道:“谢谢你送给我的蹲鸱。”大家对他的这种说法都感到很奇怪,不知他写的是什么意思。很久以后弄清真相,才知道是《蜀都赋》之错字造成的误会。北魏时期,洛阳有一位才学渊博的重臣,刚得到一本《史记音》,这本书的注音有很多谬误,书中针对“颛顼”的“顼”字的反切写错了,它本来应该读作许录反,书中误写作许缘反。这位重臣以讹传讹,对朝中人士说:“人们历来都将‘颛顼’误读作‘专旭’,其实应当读作‘专翾’才对。”由于他当时名望很高,大家很信服遵从他的说法。一年以后,又有一位大学者经过苦心研究探讨,才知道原来是那位大臣读错了。《汉书·王莽赞》说:“紫色蛙声,余分闰位。”这句话大意是:“王莽篡权是以假乱真。”从前,我曾与别人谈论《汉书》,谈到王莽的相貌。有一俊士,自认为是一个史学家,名望很高,自称精通史学,他说:“王莽不只是眼如鹰目,唇如虎唇,而且脸色发紫,声如蛙鸣。”又如《汉书·礼乐志》说:“给太官挏马酒。”李奇注解说:“以马乳为酒也,揰挏乃成。”“揰”“挏”两个字,偏旁都从“手”。揰挏这里是指上下捣击、搅拌的意思。现在的酪酒就是这样酿成的。从前的学士认为这句话是说种桐花的时候,太官酿酒才熟。他们孤陋寡闻竟然到了这种程度。泰山的羊肃,也是以博学见称,他读潘岳赋中“周文弱枝之枣”这句话,他将“弱枝”的“枝”误当作“杖策”的“杖”;《世本》中有“容成造历”这句话,他将“历”字当作“碓磨”的“磨”。

【原文】

谈说制文,援引古昔,必须眼学,勿信耳受。江南闾里间,士大夫或不学问,羞为鄙朴,道听途说,强事饰辞:呼徵质为周、郑,谓霍乱为博陆,上荆州必称陕西,下扬都言去海郡,言食则口,道钱则孔方,问移则楚丘,论婚则宴尔,及王则无不仲宣,语刘则无不公幹。凡有一二百件,传相祖述,寻问莫知原由,施安时复失所。庄生有乘时鹊起之说,故谢朓诗曰:“鹊起登吴台。”吾有一亲表,作《七夕》诗云:“今夜吴台鹊,亦共往填河。”《罗浮山记》云:“望平地树如荠。”故戴暠诗云:“长安树如荠。”又邺下有一人《咏树》诗云:“遥望长安荠。”又尝见谓矜诞为夸毗,呼高年为富有春秋,皆耳学之过也。

【译文】

谈话写文章,援引一些古时典故,必须是从书中亲眼所见,不要相信传闻之辞。江南民间有的士大夫既不勤学好问,又怕文章写得浅近鄙俗,于是利用道听途说来的东西勉强粉饰自己的文章。例如,把索要抵押品说成“周郑”;把霍乱称之为霍光的封号“博陆”;上荆州一定要说成“去陕西”;下扬都一定要说成“去海郡”;讲到吃饭就是“ 口”;把钱称作“孔方”;把迁移说成“楚丘”;把结婚说成“宴尔”;提到王姓的人,无不称“王粲”;说起刘姓的人,无不称“公幹”。这种称呼有一二百种。士大夫们互相沿袭、互相影响,一旦问起他们出自何典则多不知道了,往往用得驴唇不对马嘴。庄子有“乘时鹊起”的说法,于是谢朓便写出了“鹊起登吴台”的诗句;我有一位表亲,作了一首《七夕》诗,则说“今夜吴台鹊,亦共往填河”。《罗浮山记》说:“望平地树如荠。”于是戴暠的诗就有“长安树如荠”,邺下有个人在《咏树》诗中也就有了“遥望长安荠”。还有人将狂妄自大称作“夸毗”,将高年称作“富有春秋”。这些都是相信道听途说造成的过错。

【原文】

夫文字者,坟籍根本。世之学徒,多不晓字:读《五经》者,是徐邈而非许慎;习赋诵者,信褚诠而忽吕忱;明《史记》者,专徐、邹而废篆籀;学《汉书》者,悦应、苏而略《苍》《雅》。不知书音是其枝叶,小学乃其宗系。至见服虔、张揖音义则贵之,得《通俗》《广雅》而不屑。一手之中,向背如此,况异代各人乎?

夫学者贵能博闻也。郡国山川,官位姓族,衣服饮食,器皿制度,皆欲根寻,得其原本;至于文字,忽不经怀,己身姓名,或多乖舛,纵得不误,亦未知所由。近世有人为子制名:兄弟皆山傍立字,而有名歭者,兄弟皆提手傍立字,而有名机者;兄弟皆水傍立字,而有名凝者。名儒硕学,此例甚多。若有知吾钟之不调,一何可笑。

【译文】

文字是典籍的根本。现今世上学习的人,很多不知字义的重要;读《五经》的人,肯定徐邈而否定许慎;学习辞赋的人,信服褚诠而忽视吕忱;读《史记》的人,注重徐野民、邹诞生对音义的研究,而废弃对小篆籀文的钻研;学习《汉书》的人,欣赏应邵、苏林等人的注释,而忽略了《苍颉篇》《广雅》。他们不知道研究语音只是文字的枝叶,研究字义才是文字的根本。有的甚至只看重服虔、张揖研究音义的著作,而不屑于同样是他们所写的《通俗文》《广雅》等更根本的书。对同一个人所写的著作尚且有这么大的差异,何况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人呢?

求学的人崇尚广学博闻。大凡郡国、山川、官位、姓族、衣服、饮食、器皿、制度等问题,他们都想要寻根究底,弄清事物的缘由;可是对于文字,他们却掉以轻心,连自己的名字姓氏也常常写错,即使没有错误,也不知道其由来。近代有人为儿子起名:兄弟都以“山”旁的字命名,有的却名叫“歭”;兄弟都以“手”旁的字命名,有的却名叫“机”;兄弟都以“水”旁的字命名,有的却叫“凝”。大学者中,这样的例子也很多。如果被行家看出其中的不协调,该是多么可笑。

【原文】

吾尝从齐主幸并州,自井陉关入上艾县,东数十里,有猎闾村。后百官受马粮在晋阳东百余里亢仇城侧。并不识二所本是何地,博求古今,皆未能晓。及检《字林》《韵集》,乃知猎闾是旧余聚,亢仇旧是亭,悉属上艾。时太原王劭欲撰乡邑记注,因此二名闻之,大喜。

吾初读《庄子》“螝二首”。《韩非子》曰:“虫有螝者,一身两口,争令相龁,遂相杀也。”茫然不知此字何音,逢人辄问,了无解者。案:《尔雅》诸书,蚕蛹名螝,又非二首两口贪害之物。后见《古今字诂》,此亦古之虺字,积年凝滞,豁然雾解。

尝游赵州,见柏人城北有一小水,土人亦不知名。后读城西门徐整碑云“洦流东指”。众皆不识。吾案《说文》,此字古魄字也,洦,浅水貌。此水汉来本无名矣,直以浅貌目之,或当即以洦为名乎?

世中书翰,多称勿勿,相承如此,不知所由,或有妄言此忽忽之残缺耳。案:《说文》:“勿者,州里所建之旗也,象其柄及三斿之形,所以趣民事,故悤遽者称为勿勿。”

【译文】

我曾经跟随北齐文宣帝到过并州,由井陉关进入上艾县,县东几十里,有个猎闾村。后来,百官曾在晋阳以东百余里的亢仇镇接受马匹粮食。大家都不知道这二地原来是什么地方,查阅了大量的古今文献也没有查到。直到翻检了《字林》《韵集》,才知道猎闾村原来称作“余聚”,亢仇原来称作“亭”,都隶属于上艾县。当时太原的王劭要撰写邑记注,我就把这两个村镇的名称告诉他,他非常高兴。

我刚读《庄子》时,看到“螝二首”这句话,《韩非子》中说:“虫中有螝,一个身子两张嘴,为争食互相噬咬,因而互相残杀。”我弄不懂“螝”字的意思,逢人就问,却根本没有人能解释这个字。据查证:《尔雅》等字书认为,蚕蛹名叫“螝”,但它并不是有两个头两张嘴为抢食而互相残杀的虫子。后来看见《古今字诂》这本书,书中指出:“螝”字就是古代的“虺”字。多年的疑惑豁然开朗、茅塞顿开。

我曾经到过赵州,见柏人城北边有一条小河,当地人也不知道它的名称。后来我读城西门徐整碑的碑文,碑文中有“洦流东指”这句话,大家都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考证《说文解字》,这个“洦”就是古代的“魄”字,用来形容水浅的样子。这条河从汉朝以来就没有名称,只是因为水浅就称它为“洦”,或许就用“洦”字来给它命名吧?

现在人写信,多写“勿勿”一词,这种写法一直沿袭下来,而没有人知道它的由来,有的人就妄加说明:“勿勿”是“忽忽”的残缺字。经查阅:《说文解字·勿部》解释说:“勿,是乡邑树立的旗帜。”“勿”字的字形就像旗杆和旗穗,这种旗帜是用来催促民众抓紧农事的,所以就将紧急匆忙称作“勿勿”。

【原文】

吾在益州,与数人同坐,初晴日晃,见地上小光,问左右:“此是何物?”有一蜀竖就视,答云:“是豆逼耳。”相顾愕然,不知所谓。命取将来,乃小豆也。穷访蜀士,呼粒为逼,时莫之解。吾云:“《三苍》《说文》,此字白下为匕,皆训粒,《通俗文》音方力反。”众皆欢悟。

愍楚友婿窦如同从河州来,得一青鸟,驯养爱玩,举俗呼之为鹖。吾曰:“鹖出上党,数曾见之,色并黄黑,无驳杂也。故陈思王《鹖赋》云:‘扬玄黄之劲羽。’”试检《说文》:“ 雀似鹖而青,出羌中。”《韵集》音介。此疑顿释。

【译文】

我在益州的时候,与几个人在一起闲坐,正好天初晴,阳光很明亮,我看见地上有些小小的光亮点,就问左右的人:“这是什么东西?”有一蜀地的童仆靠近看了看,回答道:“是豆逼。”我们听了不明白,我叫他拿过来,原来是小豆。我几乎问遍了蜀地的士人,为什么都把“粒”叫作“逼”,当时没有谁能解释这中间的道理。我就说:“《三苍》《说文》中,这个字就是‘白’下加‘匕’,都解释为‘粒’,《通俗文》注音作‘方力反’。”大家高兴地领悟了。

愍楚的连襟窦如同从河州来,他在那边得到一只青色的鸟,驯养作为宠物,所有的人都称这只鸟为鹖。我说:“鹖应是上党那边出产的,我曾经多次见过,它的羽毛的颜色全都是黄黑色,没有夹杂其他的颜色。所以曹植的《鹖赋》说:‘鹖扬起那黄黑色的劲翅。’”我试着翻检《说文》,上面说:“ 雀像鹖而毛色是青的,出产于羌中。”《韵集》的注音为“介”。这个疑问顿时就消除了。

【原文】

梁世有蔡朗者讳纯,既不涉学,遂呼莼为露葵。面墙之徒,递相仿效。承圣中,遣一士大夫聘齐,齐主客郎李恕问梁使曰:“江南有露葵否?”答曰:“露葵是莼,水乡所出。卿今食者绿葵菜耳。”李亦学问,但不测彼之深浅,乍闻无以覈究。

思鲁等姨夫彭城刘灵,尝与吾坐,诸子侍焉。吾问儒行、敏行曰:“凡字与谘议名同音者,其数多少,能尽识乎?”答曰:“未之究也,请导示之。”吾曰:“凡如此例,不预研检,忽见不识,误以问人,反为无赖所欺,不容易也。”因为说之,得五十许字。诸刘叹曰:“不意乃尔!”若遂不知,亦为异事。

【译文】

梁朝有位叫蔡朗的忌讳“纯”字,他原本不爱学习,就把莼菜称为“露葵”。那些不学无术之徒,也就跟着盲目地仿效。承圣年间,朝廷派一位士大夫出使北齐,北齐的主客郎李恕在席间问这位梁朝的使臣说:“江南有露葵吗?”使臣回答说:“露葵就是莼菜,生在水中的,你现在吃的不是露葵,是绿葵菜。”李恕也是有学问的人,只是还不了解对方学问的深浅,猛一听这话也无法去核实推究。

思鲁等人的姨夫是彭城的刘灵,曾经与我同坐闲谈,他的几个孩子在旁边陪侍。我问儒行、敏行兄弟道:“凡与你们父亲名字同音的字,一共有多少?你们都能认识吗?”他们回答说:“没有探究过这个问题,请您开导指示。”我说:“凡是像这一类的字,如果平时不预先翻检研究,忽然见到又不认识,错拿去问人,反而会被无赖所欺骗,所以是不可等闲视之的。”于是我就给他们解说这个问题,一共说出了五十多个字。刘灵的儿子们感叹道:“想不到有这样多!”要是他们一点都不了解,那也确实是怪事。

【原文】

校订书籍,亦何容易,自扬雄、刘向,方称此职耳。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或彼以为非,此以为是;或本同末异;或两文皆欠,不可偏信一隅也。

【译文】

校订书籍,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只有扬雄、刘向才算是能胜任这个工作的。一个没有看遍全天下书籍的人,就不能妄加修改校订。不同的书籍中,有的这本以为不对,那本以为对;有的观点大同小异;有的两种说法都有偏颇。所以不能偏听偏信,倒向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