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心如明镜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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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小孤山

每次当我乘坐的轮船经过长江孤岛小孤山的时候,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我总是要从船舱里探出头来,好好看一看那座寂寞地依守在长江北岸的风景。

那实在是一座孤独的山峰,它太孤独了,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绝不会有第二座山峰象它一样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开阔的江面上,在它的背后,是一片无垠的平原,没有任何衬托,没有丝毫依连,然而唯其如此,它才是一个幸运者,它才在这没有任何风景的地方成为风景。

我因为工作之便,曾经不止一次地登上那座山峰,我站在那山峰的顶上俯看从它的脚下丝丝流过的大江,俯看在它的背后那一望无边的沧海桑田,每一次我都被造物主的神奇所叹服,从而我深深地感到,大自然的每一笔鬼斧神工的造化,都是人类艺术所难以达到的的奇迹。

但凡神奇的自然所在,人民总是要赋于它种种神奇的传说。人们说,好多年前,当这位美丽的“小姑”与江对面的“彭郎”情瑟相好的时候,长江在这儿打了一个踅,于是,江船在这儿折桅,洪水漫上了堤岸,灾难,一个又一个地降临到这一片土地上。人们的哭泣震醒了这一对情人的恕语,于是,在一阵痛苦的诀择之后,心碎了的小姑终于狠一狠心,将自己的情人推到了长江的对岸,从此,象天上的牛郎织女一样,在这一片江面上,便也有了一对隔江相望而永远不能相爱的男女。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论是顺水还是逆流,不论是大船还是小舟,但凡是这江上的过客经过这里,都会燃起一挂长长的鞭炮,这是人们在向“小姑娘娘”祈福求安。而每天来这山上的启秀寺烧香许愿的人更是络绎不绝。在命运之舟上颠簸的人们总是将自己的平安吉祥奇托给一位自己信得过的“上帝”,那“上帝”且不论是人还是神。在小孤山上的启秀寺里,我曾经与那里的一位老僧相谈,我问他,“小姑娘娘”果真那么灵吗?老僧回答说,信嘛,就灵,不信则不灵。这实在是一句老生常谈。老僧大约是看出了我对他这句话的不能满足,于是便反问我说,没有神哪里有人,没有人哪里有神?我细细地咀嚼着老僧的这句颇含禅机的话语,的确,神是人创造的,人创造了神,是一种信念,是一种祈盼。人总是要有信念的,人也总是要有所祈盼,只有这样,人活在这世界上才有足够的信心和勇气来对付各种各样的灾难和苦厄。

我第一次到小孤山的时候,接待我的是一对中年夫妇。那时候,他们已经办好了去美国定居的手续,然而他们夫妇却在那个日期越是逼近眼前的时候越是为自己的去留问题而折磨着自己。我见到他们的时候,加在他们身上的一切不公正早已除去,但是,我在他们的脸上仍然能够读到一种永远也驱之不去的那个年代所留给他们的不公正的痕迹,在一段长长的岁月里,他们的一位兄长是生活在美国。他们在没有任何人参加的婚礼上面对窗外的小孤山暗暗祈念:让我们平安地度过这个年代,让我们的兄长在异国他乡平安吉祥,如果有了兄弟团圆的一日,我们一定会来好好报效“小姑娘娘”。终于盼到了兄弟团圆的一天,阳光终于照到了苦难的兄弟和夫妻们的心上,当组织上问他们有什么要求时,夫妇俩异口同声地说,我们要去小孤山工作。他们是“文革”以后小孤山的第一批开发者,他们终于也实现了自己报效“小姑娘娘”的宏愿。

在启秀寺老僧的寮房里,我还见到一位附近的年轻人,那是一个颇有文学情调的知识青年,他也是来这里“还愿”的。老僧告诉我说,一年前,年轻人患了一种不治之症,生活的风帆还不等到完全张开即要突然夭折,年轻人再也没有了生活下去的勇气。他爬到小孤山的顶上,想在那儿跳下崖去以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也许是大自然的秀色让年轻人闻到了生活的芳香,使他对即将消失的生命有了许多的留念;也许是当他在最后的一刻得到了某种神秘的启示,使他突然感到自己没有单独了结自己生命的权利,这个年轻人终于没有迈出那危险的一步。据说,那个年轻人后来在大殿里抽了一根神签,是那根神签给了他生活的启示,让他终于活了下来。年轻人没有向我透露那根神签的具体内容,他说,我突然感到,好人终将会有好报,我应该努力做一次好人。年轻人说,我感觉到了这一点时实在是太迟太迟了,“真的,一个人的生命不应该只属于自己,只有当他真正感觉到自己还应该为别人活着的时候,生命突然有了意义。”老僧告诉我说,这个青年现在是一个很不错的郎中,他在这一带为人们治好了许多难治的毛病。

医学界已经证明,人的精神因素对身体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年轻人“不治之症”的神秘痊愈也许正是来自于他对生活的全新的信念,“不仅仅是为自己活着”,也许正是支撑年轻人活下来的勇气和毅力,也是改变年轻人生理机制的重要因素。我们有理由认为,对于任何一个确立了自己全新的生活观念的人来说,那个全新的生活观念就是他心中的一尊神圣的“神”。

不久前我去武汉开会,因此我又有了一次与小孤山会面的机会,当轮船从它的身边缓缓而过的时候,我第一次发现那长江南岸的彭郎矶的确是太老太老了,他也许是早已被那苦苦盼望的爱情折磨得形体消瘦身心交瘁,他已经完全改变了早日的容颜。而那江北的小孤山却仍然是那样年轻,那样娇美,只是她太孤独了。当我在接近它的时候,我似乎听到了她发出的一声短暂而苦涩的叹息。的确,她为了这样一个风风雨雨的人类所作出的牺牲实在是太大太大了,但是,在人们对着那一尊她的泥塑发出种种幸福的祈盼的时候,人们是否真正理解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