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儿是给人类带来自由幻想的动物。飞翔、羽毛、鸣唱,都是人类想据有的优胜。除了鸣唱外,哺乳类动物永远也不可能飞翔和长出羽毛。而鸟类一定不喜欢人类,人类所有的,没一样为鸟类羡慕。鸟儿会想学习猎枪的射击方法吗?对打麻将和成为比尔·盖茨它们同样无兴趣。从动物形态学与行为学上说,人类除了劳动与思考外,恶习实在太多,而思考所产生的恶习更多。除了猴子——这种不正经的动物偶尔模仿人类的动作外,所有的动物都没有模仿过人类,它们不想做人。而人类在艺术和体育里不知深浅地模仿奔马、鹰、虎,甚至孔雀的动作。动物对此从未感激,它们对人类的举止感到恐惧。
彩色的鸟儿在城市里几乎灭绝。对鸟类这种视觉发达的昼行性动物来说,羽毛敷彩,是它们生存与繁殖的标志。但人类的视觉同样发达,因此彩色的鸟儿消失,只剩下麻雀。麻雀、老鼠是人类在城市里数量最多的动物伴侣,昆虫伴侣则有蟑螂、蚊蝇,至少我所在的这座城市如此。
我喜欢麻雀,把它看做是鸟类派驻这里的代表,像两国交恶留在使馆的工作人员一样。它们傻,无论环境多么完蛋都飞来飞去。它们具备鸟儿的一切所有:强健的胸肌,身上交错的骨梁,骨骼中空质轻。麻雀像其他鸟儿一样,听力良好,可以分辨百分之一秒内两个不同的频率,这对人类则不可能。第比尔根和罗依那的鸟类学著作表明,鸟类有可能听到比人类音频能力低的频率,这让发烧友嫉妒,人们对音箱的奢求就是低些,再低些。但你耳朵不行,怨谁?我在操场跑完步,常观察麻雀飞翔、行走、啄食。麻雀走路是可笑的,不能用左右爪交替前进,像被地面电击,双爪一并弹向前方。鸟类中仿佛水禽才会左右爪开步走。瞩目麻雀窜蹦时间长了,忽见操场外有入双腿交错走,反觉可笑。鸟类的阶级无论怎样划分,麻雀都是贱民。它们自己也知道。瓦砾上、废井里、草丛中,哪儿都有麻雀之旅。它们简直就像天上的老鼠。有一次,我见一只麻雀嗖地钻进学生废弃的破足球鞋里,然后扑棱,半天才退出来,吓坏了。它觉得又遇到了一九五八年人人敲锣消灭麻雀那个运动。在一国范围内,人人动手剿灭某一种鸟类,在历史上无二例。
麻雀在小树上俯冲落地,再飞跃而上。我觉得这和觅食并无关系,而在炫技,像庄子写的那只鸟儿,它鄙夷鲲鹏,起飞太过隆重。如果看到麻雀炫技,感到鲲鹏升空是麻烦。而麻雀,如某电梯广告词所夸赞过的,是“上上下下的享受”。而麻雀的空中一掠,也给城里人的视觉带来悦意。我们的天空毕竟还有飞翔的生物,这也得感谢麻雀。
多年前,我随父母入五七干校,在当地读书。老师中有一姓姚的,教英语,南方人。他右腿因为踢足球受伤把髌骨摘掉了,走路像木头一样直。姚老师清华毕业,被其他工人出身的老师冷落,而他对我们也很冷落。冬日晚上,姚老师直挺挺地走到一口石砌的井旁,罩上捕鱼的网。第二天早上,无数麻雀在网里挣扎冲突,冲着无光。它们的小爪子攥在网线上摆头伸翅,绝望极了。姚老师收网时,井边已有同学围观,他们称奇。姚老师冷峻地把网绳一拉,甩肩后,背一团麻雀回屋。别人说,他用盐花椒水和的稀泥糊住活麻雀,一个个扔到火盆里,烤了吃。我不太信,姚老师一个人能吃那么多麻雀?在他屋后,看到了细洁的骨头;很远的渠里,也见到了小细骨头,泛黄了,夏天被雨水冲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