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鸟落在树上,树成为鸟的家。
在人看来,家要有床,有门窗,乃至水缸、锄头、放鞋的柜子、写字台与电视机。东西多,称之为富有和温馨。因而,人看鸟的家简陋零乱。
鸟不这样看。鸟眼里,纵横枝条即为沙发长椅,即为单双杠,即为体育场的看台及台阶。鸟以为,人类的财富是他们由于自身笨拙无能而准备的垃圾,无价值。人不会飞行,又不能光脚在大地上行走,更不敢在冬天走,于是穿鞋。所有的鞋都比不上鸟爪那样耐寒耐热耐磨,轻灵绝缘。所有的鞋——鸟认为——无论它叫阿迪达斯、老人头、鳄鱼,都是人类不得已而后使用的道具。美?不可能美。未经上帝之手怎么能谈得上美。至于说到价格的高下,鸟知道这是人类自己骗自己,他们不骗同类骗谁呢?众所周知,在熊、鱼类和昆虫面前,人连一双鞋也推销不出去。鞋如此,人类的衣服、围巾、袜子,所谓被子、枕头以及更可笑的裤衩、背心莫不如此。人类爱说“变态”这个词,其实他们早变态了,戴乳罩、割双眼皮难道不变态吗?变。如果一只鸟趿一双鞋飞上天空——用我妈的话说——简直笑死人了。当鸟看人钻进铁皮盒子前行、拐弯、鸣笛并闪耀两个大灯的时候,觉得这是不会飞行的生物对飞行生物可怜的模仿。他们蠢到开一个橡胶轮子的铁盒子到处跑,吾靠。不会飞就不飞嘛,安静坐一个地方多好。其他,譬如人的家里备一口水缸或自来水是因为他们家缺少一口泉眼,而且,人不知道江河湖泊的方位,知道了也不可能跑到那里伏倒喝水再跑回来。人有写字台是人靠写字(材料、账目、作品)苟活。人有锄头是靠种田谋生。鸟认为,具有先天性缺陷的生物才靠技能而不是本能谋生。如果你是一只会飞的鸟,已具备了一切,衣食住行样样都被上帝安排好了,什么都不缺。如果人类不砍伐森林,不污染水源,鸟子鸟孙都能活下去,而且幸福指数老高了。
人类呢?人类靠大量资源活着,用漫长的时间接受教育并采用八选一、八十选一、八百与八十万选一的方式决定一小部分人活得好。而鸟活得都好。
鸟吃小虫或草籽果腹,今天吃过了睡觉,不考虑明天,也不琢磨吃其他众多生命体,比如燕窝羊蝎子牛尾、鸡胗鸭脖子鱼翅。人吃了今天的食物要思念明天明年乃至晚年的食物,吃一切能吃之物。除了食物,人还惦记明天的位置、荣誉和股市。人是这样的多、这样的坏,不谋划不行。
当人类用生物矿物资源保障不了自己的生存安全的时候,发明科技手段让自己生活得——姑且叫——好一些。然而,世界上科技最发达的国家同时也是军事工业最发达的国家,如美国。军火业发达除了发动战争即杀人之外,没有任何好处。因此,鸟决不会羡慕小鹰号航母和卡拉尼什科夫冲锋枪。鸟不羡慕科技,它们认为,科技对人而言,是弥补他们的短处和贪心所准备的技巧系统。譬如可以走得远,看得远,听得远,以及占有更多的资源,包括月亮之上的氦三。鸟不需要。如果说到看电视,鸟认为这是人类最能暴露自己愚蠢的事儿。他们不了解自己的生活,于是看电视剧里别人怎么生活。至于一些明星与名流的光焰,鸟以为这是人类的僭越——上帝没给予他荣誉却被他冒领。名流不蠢,蠢的是他们的景仰者,后者自称粉丝。当粉丝们把那些循环系统、呼吸系统、生殖系统以及淋巴结、扁桃腺、肾上腺和性腺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视若神明的时候,鸟看不下去,拍拍翅膀飞了。鸟想问人类:你们见过神吗?尔等把笑都给搞哭咧。
鸟儿飞飞,大地像一幅永无尽头的长卷。油菜地镶着渠水颤动的银边。房屋如果不冒炊烟,如同新发掘的考古遗址。鸟钻进风如鱼钻进水,风用双手紧紧裹住鸟儿,怕它们摔下去。河水有的分岔,有的汇合。老鼠从广阔的田野上跑过,被砍掉的白菜把根留在土里。山多高啊,鸟悠然飞过,在山顶抛一泡带草籽的粪便,岩石如开小白花。鸟看到火车傻头傻脑地奔跑,不知去干什么了。而太阳升起来之后,这是在秋天,被山遮住阳光的草地涂一层白霜,光照的草地露珠烁烁。鸟飞过来飞过去,没什么事务,这辈子就这么过,舒服,真舒服。
鸟感觉鸟类可能比人更接近神的生活。天下有一棵树是它的家,天下无数之树都是它们的家。住哪一个家都无需花费、置办、申领与动迁。而人只有一个家,大城市新结婚的人恐怕连一个家都安不下。正如人居有门窗是怕偷怕冷怕热,鸟在透明的没有门窗的树家上生活,不冷不热不脏不盗。鸟想问上帝,您为什么把人设计得那么无奈?冷热不宜,坐卧不宜,喜怒不宜,饥饱不宜,不宜不宜。他们竞能吃出糖尿病和痛风,这是为什么呢?神不语且安详,鸟也安详。如果不被囚禁笼中,鸟不急躁。鸟不晓得嫉妒、怨恨,不会狂笑讥笑冷笑嘻嘻嘿嘿哈哈与跷二郎腿。鸟宁静,鸟一跃上天,鸟喝干净的水,鸟擅长所有艺术中最伟大的艺术——歌唱。
神什么样?神至少自由,像鸟那样在天空活动。神应该是干净的,包括饮食。神当然也会歌唱。
当我写下“鸟像神一样生活”的时候,还想写下另外一句:如果人像鸟一样生活,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