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宝音霍达方向走,路过一个村子。从山坡看,村子像一个小盆景。几棵树,下面有石头。“石头”是白色的屋顶。进村,见碾盘倾斜,多少年没碾米了,石滚下方的沟槽有青苔。井边上站一头黄牛,身体向西,头转南,一动不动。
有老汉晒太阳,见我过去,拍拍身边,用手掌拂上面的土,让我坐。拂去土,下面还是土,我坐。
“歇歇吧。”他说,这是牧民对外乡人的款待。“你包里装的什么?”
问得有意思。我回答:“跑步鞋,换的衣服。”
“你走这么远的路,还要跑步吗?”他看我鞋和裤子上的土。
我没言语,走和跑步是两回事儿。
“你应该带上绳子,出门,绳子有用。”
说完他沉默,我松开鞋带。往西看,河流不结冰的地方,水色似黑,而冰上的旧雪被冬阳晒酥了,孔洞上落着沙尘。
“我看过一个人,”老汉说,“用烧红的铁条扎进西瓜里。”
有这样的人?疯子吧。
“是个孩子。”
噢。
“我见过洪水从高高的山上冲过来,从山顶上卷下来,前面的浪头像成千上万的野兽奔跑……”
他转过脸看我的反应。老汉眉峰隆起,鼻梁直,颧骨是圆圆的,牙床塌陷了,胡子有尖。他有七十多岁。
“我一生经历了很多事情,你呢?”
我摇摇头。
一群羊从村口走过。羊步幅小而快,光看腿,也有奔腾的意思。它们挤在一起,低头走,头羊在前面看路。
羊群走远,老人说:“人活着,有入像斧子头的一片楔子;有人像门上的折页;有人像舌头,饿不着冻不着;有人像马蹄的铁掌;有人像火盆里的灰。你看上去有一些忧虑。”
“没有。”我说,“我的生活很平静,没忧虑。”
“可你眉心聚拢,在想一件事。你是干什么的?”
“我写东西。写不好,眉心着急了。”
“写诗吗?”
“写过。”
老汉说:你应该读《格萨尔王》,没读过吧?一看你就没读过。不读《格萨尔王》,写不出好诗。你听:
你们在有岩石的旷野围猎,
你们捕获黄羊、野驴。
你们为分黄羊和野驴的肉,
相互砍杀、分裂。
这是德·薛禅对俺巴汗的十个儿子说的话。对合不勒可汗的七个儿子,他说:
他们在有浪涛的河川围猎,
他们杀死雉鸡、野兔。
在分雉鸡和野兔的肉的时候,
他们相互祝福,然后散去。
这些诗像一顶镶着玛瑙和珊瑚的狐狸皮帽子那样漂亮。你能念念你写的诗吗?
“我记不住。”我忘了写过的诗。
“这是不应该的事。你读过什么诗?”
“杜甫的诗。”
“他是谁?”
“唐朝的汉族诗人。”
“唐朝?读一个你不了解的人的诗,对你没什么好处。他长什么样子,他爱做什么事,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你不知道,就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沉默。翻滚的云团从浅蓝的山峦后面上升,像帝王龙椅背面斜支的大扇子。东面白花花晃眼的一片是沙漠。一群羊从山坡下来,像摊开一小块布。
从东边呀看过去,云朵茫茫
这是千万只鸟儿唱歌的地方
老虎和狮子跑过来跑过去
这是家乡的山冈
老汉唱歌,他穿的蓝布旧棉袄,袖口一圈开绽,露棉花。这首歌叫《吐固勒吉山》。
从西边呀看过去,云朵茫茫
这是千万只鸟儿唱歌的地方
老虎和狮子跑过来跑过去
这是家乡的山冈
还有两段歌词,从南边和北边看过去,其他词相同。
“为什么从四个方向看过去呢?”他问并答,“因为家乡的山,我们看不够。人这辈子就是从各个方向看山。从四个方向看,就唱四遍。歌这个东西,一遍是唱不够的。”
一遍唱不够,像在喇嘛庙点亮酥油灯,再点一盏,又一盏。
俄而,他看自己的手,看手心,再看手背,说:“我的手。”
他双手握在一起,像石雕,像两条树根从地下长到了一块儿。
“我……”他左手对着自己的脸,放下,伸右手,“这只手,掐死过一条一岁半的狼,能撅断茶缸粗的树,摸过女人的乳房。”
手和乳房放在一起,真是诗。
“好啊!”他说,把手塞进腿间,问:“你带了什么礼物?”
我从包里翻出甘草杏、牛肉干和创可贴。他挑一袋甘草杏,我送两袋,他不要。
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送我。
一只用木头雕刻的公鸡。硬木,一刀一刀削成。翅膀和尾巴用另外的刀,爪子上的纹用更小的刀。公鸡身上涂蓝色,像钢笔水,冠子染红。
我双手接过。他把手罩在公鸡上,说:“按蒙古历,今年是蓝色的鸡年,能带来好运。”
我谢过,起身走了。过一会儿,听到歌声,沙哑,高音用细嗓子代替。回头看,老人用两手抱着膝盖,身子前后摇晃,对着对面的山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