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月光下的白马:动物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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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小鱼

我被父母允许使用铅笔的时候,刚刚五岁。为此大为兴奋,这种半截木棍并露出黑尖的东西,是另一种语言。胡乱画出的一些线条,使自己佩服自己,而且挥之不去。开始不知画什么,就弄心电图似的乱线,享受到怀素那种乐趣。但很快觉得单调。这时看我姐写字,十分嫉妒。我想所有未及上学的孩子看哥哥姐姐写字,都有过这种嫉妒。集愤懑、无奈于一身。

她把字写进作业本的格子里,很有力。每个格只一个字,而不是像我那种连缓如湍流的线条。我也曾宣示这些线条是字,让父母猜,但这种宣称除了被哄笑之外,不会有其他结局。我所奇怪的事情是姐姐写的“字”,是一些复杂的图案。笔触短也变化多端,兼有转折与交叉。而有些“字”,她只写几笔便弃之不顾,去写其他的“字”。有一次,我伏案观察她写字良久,指出有几个字她未写完,好像是“一”与“乙”,竟又遭到她的嘲笑。

我知道这些图案并不是她所创造的,但她居然能掌握,并在写完后用手指着,嘴里尖锐地发出音来,如“北——京——”,就令人稀奇了。那时我也囫囵着写一些字,尽量写复杂一点,同样指着它赋予一个音,如“赤——峰——”,但我很快就忘记了它的读音,记不住。这些一团乱麻似的字原本就是我生造的,念什么音都行。

后来我姐教我画小鱼,缓解了我的不安。

小鱼是一笔画成的。从尾巴开始,沿弧线向前,在鱼嘴的地方转折向后,然后一竖,就是尾巴。记住,鱼头一律是向左面,这就是向前,我姐就是这么教的。如果比较灵慧的话,可在鱼身画上瓦片似的鱼鳞,鱼尾由横线罗列而成。

我站在炕上,把小鱼一条接一条地从炕沿边的白墙上画到窗户边上,它们像箭头,一个跟着一个前进,永不掉头。接着画它们腹下的第二排,然后是第三排。鱼群在离我们家炕边三尺高的墙上庄严进军,比黄海或加勒比海汛期的鱼儿都要多。当你相信鱼的真实性之后,就无法怀疑墙乃是大海。多么宽广的大海啊。我常常坐在被垛上注视鱼群前进,为它们的气势所打动。然后,再使被垛这面墙也布满鱼群,当然它们是向另一个方向行进的。

描摹一种形象,对孩子来说,是第一次对客观世界进行表达,也是第一次抽象。在这之前,孩子脑中的外界映象太多,而他倾吐的太少。一进一出,心脑平衡,人与世界也得到平衡。不然我也不能画那么多的鱼。不比别人更能理解原始人为什么在艰苦的环境中,于跳跃的火光下在石壁上画岩画。一个不会写字又急于表达对世界看法的人,大约如此。而岩画留给我们的信息,并不是画上的鹿和狼,而是画画的人曾经在世上寂寞地活过。

我们家的鱼,在那个时期以惊人的速度繁殖,桌子上,杂志上,包括箱子盖内侧的木板上,都布满栩栩如生的小鱼,它们甚至钻进了我爸皮鞋的鞋垫上。我记得有一本好看的书,大开本彩印精装,叫《辉煌的十年》,记录内蒙古自治区成立十周年的盛绩。照片上铜花四溅,或女人穿彩裙结队而笑,羊群低头吃草。这本书所有的空白处,都被我画上了小鱼,极大弥补了内蒙古水产业的不足,正所谓“年年有余”。殊不知,此书是我爸借来写稿子用的,他一翻竟大吃一惊。他把书对着我妈一页一页翻开,绝望地说:“看,这怎么退还?”又翻一页,“怎么还?”我妈眼里分明带着笑意,但装作沉重地摇头。我爸问:“谁教他画鱼的?”不用说,我姐挨了一顿严厉的斥责。

几年前,我回家省亲,见父母半夜倒腾箱柜找什么东西。后来找到了,是一本奖状。我爸被评为自治区五十年有突出贡献专家需复印上报这个四十年前得的奖。一翻开,嗯?在乌兰夫签名与奖金大字的左左右右,游弋着一条条小鱼。我看到它无比亲切,这样的笔触让人珍怜,童雅朴拙而真诚。

“这一定是阿斯汗干的!”我爸极为愤怒,把阿斯汗从被窝拎出来批斗。他是我外甥,所有恶作剧的制造者。

“没有!”阿斯汗揉着眼睛说。他干了坏事后都说“没有”。

“你呀你呀。”我爸痛切地坐在床上,指着阿斯汗,“你真完了!”

“没有!”阿斯汗强硬地梗着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