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恰年少风华正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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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不想当老师的老师(1)

《九成宫醴泉铭》的练习真的在六月底结束了,写到“……念兹在兹,永保贞吉。兼太子率更令,渤海男臣欧阳询奉敕书。”的时候,九成宫的临摹练习就已经接近尾声了。

日子一天比一天热,随着越来越高的温度,大家的笔法、字法、章法也都越来越熟练了。

他们越来越习惯于整日枯坐只做一件事,也已习惯了手指关节的疼痛,渐渐的,他们可以自己去观察字帖,去找自己的问题。

手已经不抖了,老师的要求越提越高,练习的重点已经由注重模式化的大特点转化到了对字帖本身一些细节的表现,他们越来越重视眼睛看到的,而不是概念中的模样,在这个时候,书法才算是作为艺术的形象开始正式的和人的灵魂接触。

越往难处学,越能窥得书法的趣味,在一本字帖里,没有完全相同的横画,也没有完全相同的竖画,但是通篇看来这些变化却又都毫无违和感。既能各具姿态,又不会破坏整体的气质,这是件极其难以把控的事情,也让人更深一层地了解到经典为什么会成为经典,这就是书法当中讲到的“违而不犯,和而不同”的最直接的表现。越来越多有趣的发现促使人产生了更多的疑问,也促使人产生了继续探索的念头。

随着时间的推移,又有学生三三两两的加入了书法班,同时来的还有两位老师。其中一位姓段,性别:男。

老段不是新老师,只是前一阵子休假,这时候才回来,新来的同学当中居然有认识老段的,是因为老段教过他们上一届的学长学姐。“老段”这个叫法便是这些学长学姐传给了他们,他们又把它介绍给了这里的同学,“老段”这称呼叫起来莫名觉得顺口,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就只有榛榛一个人一直称呼他为段老师。

老段是山西人,大学在山东,人个子不高,黑黑的,瘦瘦的,也许正因如此,才显得他的牙很白。老段的普通话总是前后鼻音不分,又挺爱笑,眼睛偏偏又不大,透着些憨憨的可爱。

另一位老师姓章,也是一位男老师,湖南人。个头和老段一般,胖瘦和老段一般,眼睛也和老段一般,连普通话都和老段一般水平,都是“z、c、s”和“zh、ch、sh”不分,前后鼻音也分的颇费劲,两人最大的差别就是肤色。老章的皮肤又白又嫩,嫩到让女孩子们惭愧且嫉妒,而老段就要粗糙一些了。老章相当爱吃辣椒且能吃辣椒,浦老师自诩豪爽嗜麻辣,但见了老章吃辣椒的样子竟不忍直视。

章老师正是本市里刚刚毕业的书法专业的大学生,一时还不想回老家就留了下来,看到了新星学校的招聘就打算来试试,居然就给聘上了。后来他曾对自己的学生们说:“其实他也没想过要来当老师,也没有想到会应聘可以成功。”

他很年轻,甚至有些幼稚,眼下的这些学生都已经是高中生,他比他们大四岁,然而行为举止,眼神语气,都跟这些学生没有什么分别,虽然有时候他也在有意地克制自己的一些行为,但是依然能被学生发现一些端倪,他心里的一些小九九洋溢在眉梢唇角,被一双双敏锐的眼睛,一张张巧嘴,旁敲侧击,渐渐试探了出来,而他也经常因为掩饰不住到最后自己都笑了。

他穿衬衫总有一两个扣子不系,裤子总也穿不平整,好好的鞋子却总将后帮踩下去,像穿拖鞋似的拖着,走路也不肯好好走,一颠一颠浪荡不羁的步伐像是踩在云上,飘飘忽忽,好像随时都能飞起似的。要他好好当一个老师,连学生们都觉得真是难为他了。

有一次青木他们去食堂吃饭,正看见他过来打饭,教师和同学打饭的窗口并排而立,青木在人群中看到老章像个小孩似的伸着脑袋往窗口里张望,边看边问:“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有肉吗?多来点肉,诶?那个是鸡腿吗,好吃吗?能吃吗!”食堂阿姨一脸的嫌弃,冲他翻白眼,青木他们看见了食堂阿姨的表情笑得前仰后合,卢小天笑着说:“老章也是,怎么那么不会说话,不吃就不吃了,还问人家能吃吗,阿姨能多给他点肉那才叫没天理。”

后来果然有一天,卢小天发现老段和老章下了课不去食堂而是去超市买了一堆零食就笑着问:“老师,怎么吃零食不去吃饭啊。”老章皱眉一脸嫌弃摇头小声说:“饭不好吃,连肉都没有!”卢小天当即拍墙大笑,老段和老章都是一脸的懵,老章严肃且好奇地打量着他问:“为什么你们经常莫名其妙就开始笑我?”小天笑得更厉害了。

老段比他规矩一些,更多的时候也比较严肃,所以老段身上的笑点并不多,留给他们的印象也永远都是在一本正经地示范,一本正经地点评,偶尔能听他提及的一点私事也就是他考研的事。老段的研究生已经连考了两年,但是也连续两年都因为英语与研究生失之交臂,还有就是他有个女朋友,他的女朋友已经考上研究生了。

他们还是了解老章更多一点,除了他每天的一些不像老师的举动,老章的高考同样令人咂舌,一个吊儿郎当的人似乎和平常意识中端庄雅正的书法没有任何关联,但其实艺术之高深,正在于其变化多样。

艺术常常在模仿,模仿这个世界的某一隅,展现某一种或多种情绪。

世界上的事物不止有美好的,人们的情绪也不都只是欢快的,宇宙是多样的,所以艺术也是多样的,无论是“美”和“丑”或者是“怪”,单一的任何一种评价都是这个时代的圈外人对艺术最大的偏见。艺术的灵魂在作品要传达的情感上,不在表面的形态上。

就大众的角度来说,不是所有的好书法让人看起来都是“好看”的,也不是所有看起来很好看的都能算得上是好书法,同样反过来看,不是所有的好的艺术都鼓励我们像一个疯子一样胡来。那么学书法的人又怎么可能全都是规规矩矩,温文尔雅的呢?

老章高考写的是褚遂良的《大字阴符经》,那时候青木他们根本不懂,只是听浦老师说这本《阴符经》用来创作很难,其中的变化很丰富,别说创作,要想临摹好也需下一番功夫,需要很高的天分和悟性,而当时的老章正是凭着这一手绝技横扫八大美院书法专业,专业课考试全是第一名,也正是因这惊掉了人下巴的战绩和过硬的艺术才能,让蒲老师立刻决意留下他,尽管他很年轻,看起来很青涩,似乎是挺不靠谱,但是他懂艺术,懂书法。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居然会因为文化课的原因与八大美院无缘,最终只上了一个普通的美院,还是那种只要交得起昂贵的学费就可以上的学校,于是他的书法也随着这一把钱埋藏了。没有人在乎他写成什么样子,而他也早在那样的环境中麻木。

学生们都很喜欢听老师们讲自己的故事,倒不是单纯的八卦,因为从那些真实的过往中,他们也隐约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正如老章自己所说,他一开始并没有打算当一个老师。一开始,他也许真的算不上一个合适的老师,拿捏不好和学生之间的关系,他第一次过来给我们上课是在一个下午,那时候浦老师和段老师都在,有学生请他做示范,他便坐下来示范,坐姿很奇怪:背弓得很低,身体的力量全压在左手的手肘上,导致他写字的时候左肩高,右肩低,执笔是用两根手指像拈花似的捏着,每一个笔画总是顿笔时间很长很慢,而行笔过程却很快,写字的时候手腕翻来转去,一个字写下来,很多地方和字帖不合,几乎完全是按照自己的意思来写,而且还把欧体这原本端正严谨的结构和用笔写的很跳脱。

一开始的时候学生们都取笑他,以为他根本不懂书法是来蒙事的,后来才知道他只是不习惯写欧体这样端正的字,这在他看来很刻板,这道理和人们口中所说的老司机不容易考驾照有异曲同工之处。新老师示范写字,大家都只想凑热闹,横竖这件事既能表现出自己好学,又能放松,何乐而不为呢?于是老章被围观了,而他居然紧张的手抖了。在被学生们缠磨着多写几个字的时候,他脸色有些发红,透着一丝尴尬,急忙忙要走开,多亏老段替他开脱,叫学生们不要闹,他才逃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