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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章一百六十九:芳甸

徐似霰是没想到这次晋王世子会横插一杠子的,如果没有李明玠,宫雪姬子怕是只能老实吃掉这个哑巴亏了。可是如今不得不吃掉这个哑巴亏的人是她,她不仅被通知要向宫雪姬子道歉,还被革除了执设之位,永远禁止入宫。她其实是有奋力一搏的机会的,正如丰琢岳所担心的,她在宫学出身的内官中颇具影响力,如果发动这种影响力,闹到朝阳公主那里,炎天宸大约还是会看在这些她资助的穷苦出身的内官们的份上对她从轻发落。

可是徐似霰放弃了这么做,一是袭香确实给她妹妹了一个贴身服侍炎天宸的机会,这个位置之要紧,哪怕让她拿执设之位来换她也是愿意的。二来也如丰琢岳评价的那样,她虽然私下搞小动作,甚至在紫宸殿的陈设不要紧的地方上也刮过些油水,但确实对炎天宸忠心耿耿,可能更甚于袭香也说不定,公开给炎天宸找麻烦的事情她不会做。三是她在执设任上结识了淮坻商氏的堂公子,一来二去两人“遗帕惹相思”(1),已经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她若是嫁进士族,再进学,即便不在宫里,也有的是似锦前程,甚至可以用别的方式回报炎天宸。

徐似霰有小毛病,却不是不识大体之人。哪怕依旧不服气袭香,还是用“这是大尚宫的意思”这样的理由麻痹自己,宫宴结束后当面跟宫雪姬子道了歉,也表示对惩罚没有异议。至此,这次事件算是彻底平息......

或者说,本应该平息才对。

徐似霰年方二十,是家中长女。她的母亲徐婉是死在双伪之祸中的一名尉官,父亲江叙在那之后再婚,招呼都不打就丢下年幼的三个子女和新婚妻子移民国外。也就是说,徐似霰和妹妹徐芳甸以及弟弟江歇是双伪之祸的遗孤。可是后来周国皇室为了平息战火,安抚藩王,将双伪之祸中为卫、韦两家定义图谋不轨者,韦玮死后还被剥夺名位,卫远朝则被流放,奋战的将士自然也成了“从逆”。

“从逆”的孩子当然拿不到丰厚的抚恤,所以徐家三姐弟一度靠微薄的社会补助过日子。炎倾在双伪之祸后一度非常消沉,自责自己冤枉忠臣,草率行事以至于逼反藩王,致使失去股肱之臣,生灵涂炭。很长一段时间,她根本无法振作,甚至想要退位。儿子天赐也因母亲所作所为对她多有埋怨,坚持陪父亲前往流放地,随后两人先后因为当地的流行病而死更是给了她致命一击。

如果不是当时接任左相的东方无双拼命稳定局势,秦礼又从国外赶回日夜关注女皇的精神状况,再加上怀了炎天宸,炎倾真的可能挺不过去。以上种种,炎倾也就没了余力关注徐家三姊弟这般受到不公平待遇的战争孤儿们。

之后炎天宸跟秦礼游历皇畿,亲眼见识到了这些因为母亲的错误决定和疏忽境遇凄惨的战争孤儿,她本能的觉得不合道理。秦礼对当时只有六岁的朝阳公主一点儿也没有隐瞒她母亲犯下的错误。炎天宸问有没有办法弥补这些战争孤儿,还他们公道。秦礼告诉她,只有成功削藩,才能不顾及藩王,给这些战争孤儿们的父母平反昭雪,给予精神上的安宁。而物质上,秦礼表示她目前最好不要明目张胆的打着抚恤双伪之祸的遗孤的旗号,并且建议她自己掏腰包建立宫学,以培养内官的名义将这些战争孤儿招进去,这样不仅解决他们的生活问题,也可以解决学业甚至就业问题。

徐家年长的两位姑娘就是这样成为宫学的学生的,弟弟江歇则是入读了一般学校。徐似霰顺利毕业成为执设,小她两岁的妹妹徐芳甸还在宫学就读,这次算是特别提拔。徐似霰虽然为自己丢掉职位而惋惜,确实真心为妹妹高兴而告诉她这个消息的。

“我没法去宫里当差,让你失望了,阿姊,抱歉。”徐芳甸的回答却是当头给徐似霰浇了一盆冷水。

“为什么?”徐似霰连忙追问。

“我被开除了。”徐芳甸“啪”的一声合上自己手上的书,是徐似霰一看就觉得头疼的那种大部头,而且还是看不懂的字母文字,徐似霰只能辨认出不是亚历山大语。

“被......开除了?”徐似霰难以置信的重复。

“对,被宫学开除了。”徐芳甸态度坦然,全然不在意自己失学的事。

“理由呢?总有个理由吧。”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吧。”徐芳甸在姐姐眼前晃了晃自己手里的书,“如果非要问有什么罪名的话,大概是因为我在看这个。”

“这是什么书?”徐似霰随即反应过来,你又在看那些离经叛道的东西?”

“《里恩录》。”徐芳甸大声念出书名,“内容是里恩王国从专制到限制王权的全过程,不在禁书之列。”

“那也不是宫学学生该看的书!”徐似霰老早知道这个妹妹不安分,没想到竟然不安分至此,“你食天家之禄,怎么能看这种主张剥夺天家权利的书?”

“法无禁止即可为,我寻思着既然不在禁书之列,我又为什么不能看?不如说是宫学奇怪才对吧,因为‘约定俗成’的宫学学生布不能看这书而把我开除。”徐芳甸相比大为光火的姐姐,显得冷静和理智。

“你什么都别说了,把那书给我,以后禁止看这些东西。”徐似霰心脏病都快气出来了。

“喏~”徐芳甸把书递给姐姐,“总归我也看完了,说句实话,虽然天子一言堂荒唐,这口中说着人人平等,限制王权,却由财团老爷们掌控国家命脉的里恩王国也好不到哪里去。”

“下午我陪你去跟宫学领事道歉,你要是没有宫学生的身份,进宫供职就是不可能的事!”徐似霰补充。

“我不去。”徐芳甸回答的干脆,“我拿到了里恩王国佛瑞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要去留学,我要亲眼看看那里是什么样子的。”

“不可能,我不允许你去。”徐似霰斩钉截铁的回绝。

“哦,我知道了。”徐芳甸当没听到,她的选择不是姐姐可以撼动的。

“听着,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呆着,直到你愿意去宫学道歉为止不许出这个门一步。”徐似霰也是了解妹妹的秉性,这样的冲突从小到大两人不知有过多少次,所以她熟练的采取行动。把妹妹锁在房间里,当然,根据以前的“斗争”经验,她早就在门上装了递送口。

徐芳甸也采取老方法对待姐姐,绝食绝水,以往两人各有胜负。然而这次徐似霰仿佛铁了心不肯屈服,徐芳甸把送进去的食物和原封不动留在递送口,徐似霰只是每一餐来更换新饭菜,姐妹两人就这么僵持了三天。

第三天夜里,徐芳甸已经虚弱的起不来床了,她举起左手,适应了黑暗的瞳孔涣散的努力聚焦,因为水分缺失无力的手指上裂纹清晰可见。口中过于干涩,以至于唾液的分泌都受到影响,舌苔密布着一层粘稠的物质,她要保持水分,所以连痰都不能吐,并且在尽力减少活动的频率。

徐芳甸长得随父亲,那个人渣如果要数优点,大概第一条是会说情话,第二条是长得好看。徐似霰常说她头脑、容貌都不如妹妹,但是却忧虑的盯着芳甸随父亲的浅薄嘴唇,念叨着薄嘴唇的人无情。而现在,那xinggan的嘴唇也因为主人的处境,失去了倾倒众生的魅力。

突然,徐芳甸在黑暗中捕捉到了细微的脚步声,那是棉拖鞋和传送带(2)摩擦的动静。片刻之后,锁孔转动了几下,紧接着,传递口中传来了声音。

“二姊姊,是我。”那是一个发出蚊蝇之声都掩饰不住漫溢的热情的少年音。

“小歇?”听到弟弟的声音,徐芳甸挣扎起来,驱动身体,结果摔下床来。

“二姊姊,你没事吧,你别乱动,稍微等我一下。”然后又是一阵锁孔里不正常的声音,以“咔嗒”和从被撬开锁的门缝挤进来的江歇为止。

“小歇......”徐芳甸有气无力的唤到。

“我的天。”江歇上钱扶起芳甸,让她坐会床上,“大姊姊这次也太狠了。”

“不怪大姊,我们各持己见......,只是看法不同,不代表......,呵——。”芳甸差点儿喘不上气,“不代表我们感情有伤。”

“你可快别说话了,吃点东西吧。”江歇递上饭盒,“全是我自己做的,我做的你总能吃了吧,跟大姊姊没有关系,不算打破你们赌气!来,我喂你!”

“我们可不是赌气。”芳甸答道。

江歇可不管姐姐说什么,兀自打开饭盒,用小勺子盛了汤,送到芳甸面前:“你不吃我就这么端着。”

芳甸看了江歇端在半空中的手臂几眼,少年的架势稳当,纹丝不动。她在心里叹气,他们一家子都是韧性不足,一个比一个倔。似霰看似平凡,却在执着的事上一点也不马虎;芳甸看似是最强势的一个,实际上却怕跟姐姐或者弟弟冲突,可谓外刚内柔,但是原则性问题硬着头皮也不放松;江歇面上带笑,内心却是最强硬的一个。

最后,芳甸凑近勺子,喝下了那勺汤,到底不是原则性问题,没必要纠缠。他们就这样让芳甸的胃部先适应热量,然后用很慢的速度进食,一顿饭吃了快一个小时,防止三天没吃饭的芳甸突然进食而产生不良反应。

“二姊姊,你走吧。”芳甸终于结束进食,正在擦嘴时江歇开口。

“什么?”

“大姊姊还在睡,你现在出门,两条街以外有车,你的证件和行李我收拾好放在后备箱了,司机是我同学的爸爸,可以信任。”江歇说出他的计划。

“你......”

“二姊姊,你跟大姊姊都不会让步的,但是啊,违抗皇命也不是办法。所以你走吧,我替你进宫当差。”江歇说到“进宫”的时候,脸上笑意盈盈。

“可以么?”芳甸心动了。

“那怎么行,让你替我什么的......”

“二姊姊,先声明我不是为了替你,我是自己想进宫当差,你也知道吧,我最崇拜朝阳公主了,我做梦都想帮她。”

“这个我知道,但是......”

“二姊姊有想做的事吧。”

“嗯,我觉得不管是现在周国的制度,还是里恩王国那种情况,或者亚历山大的现状......,都不是我们,人民真真正正在左右国家的走向,皇帝和财团老爷们的区别不过一个在明一个在暗,都是支配我们。所以我要去亲眼见识一下,看看我想的对不对!”徐芳甸握拳放在胸口,她的心脏炙热而激烈的跳动。

“那就去啊!我想进宫当差,二姊姊你想出国留学,索性我也考不上好大学。”江歇耸肩,“等明天大姊姊看你人跑了,木已成舟,只能动用全力帮我顶你的缺了。”

徐芳甸被说服了,她是一个不缺理想,不缺行动力,不缺韧性,不缺才华,不缺知识的人。所以,她不可能被姐姐束缚。

徐似霰在二楼窗边看着绝尘而去的汽车,那上面坐着她的妹妹,在她心软默认之下被放走的妹妹。此后,她们的道路不可能在重合,也再没有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