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的喜剧》是季羡林到德国哥廷根以后写的第一篇散文,完稿于1935年11月2日,发表在上海出版的《文学时代》第3期上。11月1日,是他到达哥廷根的第一天。
季羡林把自己初出国门闹的笑话,或者说出的“洋相”,写成文字,公之于世,而且自嘲说“可与刘姥姥进大观园先后比美”,自己揭丑,胸怀坦荡,不仅给读者带来美的享受,而且给初到异域的青年人提供了有益的教训。
自己是乡下人,没有见过多大的世面;乡下人的固执与畏怯也还保留了一部分。初到柏林的时候,刚走出了车站,头里面便有点朦胧。脚下踏着的虽然是光滑的柏油路,但我却仿佛踏上了棉花。眼前飞动着汽车电车的影子,天空里交织着电线,大街小街错综交叉着:这一切织成了一张有魔力的网,我便深深地陷在这网里。我惘然地跟着别人走,我简直像在一片茫无涯际的大海里摸索了。
在这样一片茫无涯际的大海里,我第一次感觉到对表的需要,因为它能告诉我,什么时候应当去吃饭,什么时候应当去访人。说到表,我是一个十足的门外汉。在国内的时候,朋友们中最少也是第三个表,或是第四个表的主人。然而对我,表却仍然是一个神秘的东西。虽然有时在等汽车的时候,因为等得不耐烦了,便沿着街向街旁的店铺里张望,希望能发现一只挂在墙上的钟,看看时间究竟到了没有。但张望的结果,却往往是,走了极远的路而碰不到一只钟。即便侥幸能碰到几只,然而每只所指的时间,最少也要相差半点钟。而且因为张望的态度太有点近于滑稽,往往引起铺子里伙计的注意,用怀疑的眼光看我几眼。当我从这怀疑的眼光的扫射下怀了一肚皮的疑虑逃回汽车站的时候,汽车已经开走了。一直到去年秋天,自己要按钟点挣面包的时候,才买了一只表。然而只走了三天,就停下来。到表铺一问,说是发条松。修理好了,不久又停下来。又去问,说是针有毛病。修理到五六次的时候,计算起来,修理费已经超过了原价,但它却仍然僵卧在桌子上。我便下决心,花了相当大的一个数目另买了一只。果然能使我满意了。这表就每天随着我,一直随我坐上西伯利亚的火车。然而在斯托扑塞换车的时候,因为急着搬行李,竟把玻璃罩碰碎了。在当时惶遽仓促的心情下,并不觉得是一个多大的损失,就把它放在一个茶叶瓶里,又坐了火车。当我到了这茫无涯际的海似的柏林的时候,我才又觉到它的需要了。
于是在到了的第三天,就由一位在柏林住过两年的朋友陪我出去修理。仍然有一张充满了魔力的网笼罩着我的全身。我迷惘地随了他走。终于在康德街找到了一家表铺。说明了要换一个玻璃罩,表匠给了我一张纸条。我只看到上面有黑黑的几行字的影子,并没看清是什么字。因为我相信,上面最少也会有这表铺的名字和地址;只要有名字和地址,表就可以拿回去的。他答应我们第二天去拿,我们就跨出了铺门。
第二天的下午,我不愿意再让别人陪我走无意义的路,我便自己出发去取表。但是一想到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取呢,立刻有一团迷离错杂的交织着电线的长长的街的影子浮动在我的眼前。我拿出那张纸条来看,我才发现,上面只印着收到一只修理的表,铺子名字却没有,当然更没有地址。我迷惑了。但我却不能不找找看。我本能地沿着康德街的左面走去,因为我虽然忘记了地址,但我却模模糊糊地记得是在街的左面。我走上去,我把我的注意力集中到每个铺子的招牌上,每一个铺子的窗子里。我看过各种各样的招牌和窗子。我时时刻刻预备着接受这样一个奇迹,蓦地会有一个“表”字或一只表呈现到我的眼前。然而得到的却是失望。我仍然走上去,康德街为什么竟这样长呢?我一直走到街的尽端,只好折回来再看一遍。终于在一大堆招牌里我发现了一个表铺的招牌。因为铺面太小了,刚才竟漏了过去。我仿佛到了圣地似的快活,一步跨进去。但立刻觉得有点不对。昨天我们跨进那个表铺的时候,那位修理表的老头正伏在窗子前面工作。我们一进去,他仿佛吃惊似的把一把刀子掉在地上。他伏下身去拾刀子的时候,我发现他背后有一架放满了表的小玻璃橱。但今天那架橱子移到哪儿去了呢?还没等我这疑虑扩散开来,主人出来了,也是一位老头。我只好把纸条交给他,他立刻就去找表。看了他的神气,想到刚才自己的怀疑,我笑了。但找了半天,表终于没找到。他用手搔着发亮的头皮,显出很焦急的样子。他告诉我,他的太太或许知道表放在什么地方。但她现在却不在家,让我第二天再去。他仿佛很抱歉的样子,拿过一支铅笔来,把他的地址写在那张纸条的后面。我只好跨出来,心里充满了疑惑和不安定。当我踏着暮色走回去的时候,对着这海似的柏林,我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个杂念缭绕的夜,我又在约定的时间走了去。因为昨天毕竟有过那样的怀疑,所以走在路上的时候,我仍然注意每一个铺子的招牌和窗子里陈列的东西,希望能再发现一个表铺。不久我的希望就实现了,是一个更要小的表铺。主人有点驼背。我把纸条递给他,问他,是不是他的。他说不是。我只好走出来,终于又走到昨天去过的那铺子。这次老头不在家,出来的是他的太太。我递给她纸条。她看到上面的字是她丈夫写的,立刻就去找表。她比老头还要焦急。她拉开每一个抽屉,每一个橱子;她把每一个纸包全打开了;她又开亮了电灯,把暗黑的角隅都照了一遍。然而表终于没找到。这时我的怀疑一点都没有了,我的心有点跳,我仿佛觉得我的表的的确确是送到这儿来的。我注视着老太婆,然而不说话。看了我的神气,老太婆似乎更焦急了。她的白发在电灯下闪着光,有点颤动。然而表却只是找不到,她又会有什么办法呢?最后,她只好对我说,她丈夫回来的时候问问看;她让我过午再去。我怀了更大的疑惑和不安定走了出来。
当天的过午,看看要近黄昏的时候,我又一个人走了去,一开门,里面黑沉沉的;我觉得四周立刻古庙似的静了起来;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动的声音。等了好一会,才见两个影子从里移动出来。开了灯,看到是我,老头有点显得惊惶,老太婆也显然露出不安定的神气。两个人又互相商议着找起来;把每一个可能的地方全找过了,但表却终于没找到。老头更用力地用手搔着发亮的头皮;老太婆的头发在灯影里也更颤动得厉害。最后老头终于忍不住问我了,是不是我自己送来的。这问题真使我没法回答。我的确是自己送来的,但送的地方不一定是这里。我昨天的怀疑立刻又活跃起来。我看不到那个放满了表的小玻璃橱,我总觉得这地方不大像我送表去的地方。我于是对他解释说,我到柏林还不到四天,街道弄不熟悉。我问他,那纸条是不是他发给我的。他听了,立刻恍然大悟似的噢了一声,没有说什么,很匆忙地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纸条,同我给他的纸条比着给我看。两者显然有极大的区别:我给他的那张是白色的,然而他拿出的那一沓却是绿色的,而且还要大一倍。他说,这才是他的收条。我现在完全明白了我走错了铺子。因为自己一时的疏忽,竟让这诚挚的老人陪我演了两天的滑稽剧,我心里实在有点不过意。我向他道歉,我把我脑筋里所有的在这情形下用得着的德文单字全搜寻出来,老人脸上浮起一片诚挚而会意的微笑,没说什么。然而老太婆却有点生气了,嘴里嘟噜着,拿了一块橡皮用力在我给她的那张纸条上擦,想把她丈夫写上的地址擦了去。我却不敢怨她,她是对的,白白地替我担了两天心,现在出出气,也是极应当的事。临走的时候,老头又向我说,要我到西面不远的一家表铺去问问,并且把门牌号写给我。按着号数找到了,我才知道,就是我昨天去过的主人有点驼背的那个铺子。除了感激老头的热诚以外,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沿着康德街走上去,心里仿佛坠上了一块石头。天空里交织着电线,眼前是一条条错综交叉的大街小街,街旁的电灯都亮起来了,一盏一盏沿着街引上去,极目处是半面让电灯照得晕红了起来的天空。我不知道柏林究竟有多大,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在柏林的哪一部分。柏林是大海,我正在这大海里漂浮着,找一个比我自己还要渺小的表。我终于下意识地走到我那位在柏林住过两年的朋友的家里去,把两天来找表的经过说给他听。他显出很怀疑的神气,立刻领我出来,到康德街西半的一个表铺里去。离我刚才去过的那个铺子最少有二里路。拿出了收条,立刻把表领出来。一拿到表,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觉,我仿佛亲手捉到一个奇迹。我又沿了康德街走回家去。当我想到两天来演的这一幕小小的喜剧,想到那位诚挚的老头用手搔着发亮的头皮的神气的时候,对着这大海似的柏林,我自己笑起来了。
1935年11月2日于哥廷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