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追问,只勾唇笑了笑后就执了我的手继续前行,他说:“现在就回去睡还早,之前向老修征询过了,借一点你屋里的茶叶,等下我们在院中煮茶畅饮。”
我点点头,煞有介事地问:“你用的是我家中的茶叶,为何要问老修?不是应该问我同不同意嘛。”他还真的从善如流了再问:“那么金家大小姐,你是同意不同意呢?”
仰起头看天,傲娇地说:“考虑考虑。”
我那自然是故意的,一进了屋比谁都积极跑进了爹的书房。老实说若不是老修指了茶叶在何处,我还真不知道爹的珍藏在哪。等我抱着茶叶坛子到院子里时,宋钰已经从厨房搬来了小火炉在煮水,茶具这些也都摆上了桌。
因无忙可帮,我就托着下巴尽情欣赏。他泡得一手好茶,之前已经见识过了。而我其实更喜欢看他细长的手,恐怕世上无人能像他这般把煮茶做得像在抚琴,每个动作都很轻微细致,没有半分的不耐。
只见他洗完茶后第二开茶水开始往茶具里斟倒,滴水不漏在桌上,最后却将余下的茶倒进了茶碗,然后推到我面前。见我眼露疑惑,他微笑了说:“你喝茶都是牛饮,用茶碗喝比较适合。”这一听我可不干了,什么叫我喝茶是牛饮?把茶碗推到他身边,佯怒道:“你用碗喝,我用杯喝。”我就不信他捧着个碗还能喝出优雅来。
事实证明,茶碗虽大,端在他手上也不觉多土,而他只是放至唇边轻轻抿了一口就放下。
我愤愤不平端了杯子也轻轻抿,茶香在唇间四溢而开。
听到他提议:“说说你儿时的趣事吧。”这个我得劲,要说儿时我能有一箩筐的话,于是在清和平静的院中,我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偶尔插入一句来问,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
入夜卧眠,闻着宋钰临走前为我点上的百花香,很快就平稳了呼吸,伴着窗外无忧的虫鸣,包枕了全眠。
以为这夜定然是好夜而无梦,但却不其然。
形容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就是好像身体浮浮沉沉着飘在了海上一般,而人之喜怒哀乐就成了风浪,时而将我高高抛起,时而又把我重重垂落。
“还不快醒来?他们要杀了我了。”
厉声而喝的语音又一次进到了我的意识空间,难过的想:怎么还是做梦了?我又听见自己在说话了。懊悔昨儿光只问梦境的缘由,没有多问一句如何能从梦里出来。
一个巨浪翻滚,凄厉的喊声随之传来,把我心头激得钝钝一疼。这声音是有多痛苦呢!又一个浪头掀过,闷哼随起。我被自己这梦境里的声音烦不胜烦,感觉好似也随着那声音的起伏而难受。忍不住想找他,拼命想他的名字,可是轮廓、样子我都能想到,名字却记不起来了,不由急得想哭,不,是真哭了,泪滚出了眼眶。
原来,梦里也会流泪的。
依稀间耳旁有了其余的声音,辨识不清,我彷如抓住光明之绳用尽力气去拉。渐渐的语声清晰了,然后听到有人在问:“公子,这针会不会有危险啊?我看小姐叫得那般凄惨。”
“毒素入了骨髓,要抽干净必须得扎得深。”
“可是...就连老爷和夫人也对之束手无策,真的能把另一个小姐永远封住不出来吗?”
微默片刻后那人答:“这就看造化了。”
但随之另一道好听的嗓音沉稳若定传来:“无所谓造化不造化,我要她一定完整无缺。”
“完整无缺?渊儿,你有否想过,这个正在被你封死的人其实也是她。”他顿了顿后又道:“她们已经同伴十几年,早已相融,现在要这般生生抽离,等于是去她三魂中的一魂,你觉得她可能承受住?更何况,到底那个她占了多大比例没有人知道,假若是两魂,别怪老夫没提醒你,她活了也是个易碎娃娃了,这是你要的吗?”
长久沉默,就在我以为没有人再说话时,那道好听的嗓音轻声说:“只要是她,我都要。”
我突然间又想哭了,听着这个悦耳却满含悲伤的声音。离得如此近,为什么我看不到他,我想睁开眼看看他。子渊说梦里是听不见外面的声音的,那我现在怎么会听见?
等等,子渊?脑中闪过一道奇异的白光,刚才所有的讯息迅速汇总,然后辨别出...这个让我听得难过的声音,就是子渊。
这不是梦!
“不好,小姐的眼睫一直在颤动,好似要醒来了。”是老修的声音。
“点百花香。”是...宋钰。
老修迟疑:“可是百花香多闻了怕对小姐身体不好。”
宋钰的语声变沉:“点!”
继而又一道声音介入:“有我沐天涯在怕什么。”
这是...沐神医?他如何也会在青灵山?不对,他们到底是在做什么,刚才又是在说什么?还有点那百花香怎么了,以前也常用老修的这香助眠啊。
疑虑间鼻前又闻到了熟悉的香味,很快意识就变沉了。
我明白了,是这百花香里暗藏了迷香之类的东西。尽管对他们刚才的交谈一点都不懂,但直觉就这么昏沉了意识过去,会有什么重要的失去。所以拼命抵抗,用尽全身的力气。
沐神医开口:“不用点了,按灭吧,她已经有了意识。能听到我们外界的声音了,强行抵抗只会有损元气。”老修连忙应声,香味渐渐散去,我也放松了下来。
突觉耳旁温热气息抵进,清浅的声音钻入耳膜:“无悔,你忍一会,疼一下就好。”
可他的话刚落就听得轰隆一声,随后老修在惊喊:“不好,有人在强行开路上山了!”
沐神医问:“你如何得知?”老修答:“半山上堵路的断龙石其实有线牵引,一旦被撬动这头的机关就会断裂开来。定是山下那些人!我去去就来。”
“渊儿,怕是时辰不够了,不如下次再......”
“不,就这次。我不要她再受一次苦。”宋钰有着反常的偏执。
只闻沐神医重叹了口气,无奈而说:“随你吧。但你要记住,入针时必须心神合一,不能被外界杂事干扰。且一定要算准间隔的时间,不能多一刻,也不能少半刻。”
没听到宋钰应答,我估计应该是点了头。听这话意大致明白他们像是在为我施针治病,心头忍不住一抽,我得了什么病?是...癔症吗?
原来就连他也是嘴上不说,实则仍认为我是有病的。
没有忧伤太久,随着某处的剧疼而起我就转移了心神,那真的是疼到骨子里,更主要的是,这种疼法我曾经尝过。就是那次被楚服在头上入了蛊虫后,宋钰为我挖出来时那般。
到后来我一直都在喊:“子渊,我疼。”几乎成了哀求,可是他比任何一次都冷漠:“无悔,再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我一定要为你除了这毒,方能消你心魔。”
也不知是疼到麻木了还是怎么的,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飘,疼意也似减轻了。
听到有个声音在哭泣,我闻声而去,原本漆黑一片的视界居然能看到一团朦胧。而那团朦胧里有个小女孩坐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里,双肩不停颤动,显然哭泣声来自她。
我走过去问:“你为什么哭?”
她抬起了头,被眼泪刷得晶亮的眼看着我,无比哀伤地说:“我快要死了。”
“怎么会?你生病了吗?”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让我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遂又听她说:“我们说好的,要一起对抗这个病,可是现在他们要把我杀死,你要怎么办?”
我更懵懂了,她生病关我什么事?
只听她又在数落:“你做事优柔寡断,不肯动脑,冒冒失失,没有我护着你不知死多少回了。”就在我茫然中,突的她眼光一厉:“既然注定要死一个,不如你死吧。”她一把拽住我的手将我拖近,在她的瞳孔里清楚看到自己惊惶的样子,进而震撼地反应出来这女孩不就是我童年的样子吗?
“宋钰,你在对她做什么?”一声扬高的怒喝把我从那恐惧空间惊回了神,心头重重一震,是江浔来了!
沐神医焦声提醒:“渊儿,不可分心,否则前功尽弃。”
唯宋钰没出声,而是将一根银针生生插入我头顶,痛得我差点叫出声。
江浔大怒:“你放开她!你我之间的江湖之争与她无关,不要将她牵扯在里面。”King声而响,他拔出了长剑,继而兵刃相接声传出。听这动静像是沐神医迎了上去,因为宋钰清浅的气息依旧在近旁,只是觉着他似乎加快了下针的速度,一重接一重的痛终于还是让我忍不住惨叫出声了。
“宋钰,你欺人太甚!”江浔在怒吼,凌厉的剑气直面而来。
我蓦的一股热气冲破某处,双眼睁开恰好看到那剑尖刺进宋钰的后背,而他纹丝不动,双眸死死凝着我身上,双手还在不断犹疑地入针拔针。
看着有丝血从他的嘴角溢出,只觉得排山倒海的气流在我身体里翻滚而涌,口一张就血沫横飞,将他素白的脸和素净的衣服都染红了,然后,我的眼睛也红了。
双臂朝空中一展,我身上所有的银针都斜飞了出去,“江浔,你放开他!”凄厉声出来才知是自己发出的,我身形已经掠动,朝那剑直扑过去。
掌先握住了剑刃,在江浔惊愕的目光中生生将之折断,而剑尖的那部分却还留在宋钰的身体里。我悲恸不已地返身抱他,“子渊,你不能有事。”
薄削的身体软倒在我怀中,黑眸浮敛沉痛,“终究还是......差了一步。”
随着那双眼缓缓而闭,我的脑中变成了空白,眼睛也看不见了。
只剩一个念:江浔杀了宋钰。
什么癔症,什么心魔,疯狂吧。之后我再无意识判断,只知道闻着那血而揉身挥动双臂,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把刀,一把修罗刀,无论是谁,都是刀的血祭品。
有很多人,他们都躺下了,直到我扬起手将兵刃狠狠插入某具胸膛,我听到倒抽凉气的声,以及惊骇地喊:“不要,金无悔!”
金无悔?是我吗?哦,是我,我不是修罗刀。视线渐渐清晰,看进一双不敢置信的深幽黑眸里,他是那般的玉树临风又丰神俊朗,哪怕这时微乱了发,在两天前,他说要用韩阳江湖来换我的回心转意;而两天后的此刻,我满手是血握住他留在宋钰身体里的断剑,深深刺进了他心口。
他轻喃:“无悔......”
环顾四下,是一张张惊骇莫名的脸,他们的眼睛全都在看着我,仿佛我就是个魔头。
我忽然想笑,也确实笑了,笑得疯狂,笑得歇斯底里。原来,这是一个不死不休的死局!
宋钰死了,我亲手杀了江浔为他报仇。
江湖,原来不是鲜衣怒马、快意恩仇,而是不死不休。
哈哈哈!竟是这个道理。仰倒的视角里只剩一片浓浓的黑暗,我再也醒不来了。
##第二卷 战场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