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怪不得自己总觉得,她提起当年那段往事时,语气、视角和感情都会让人觉得莫名混乱。自己先前还猜测过她是不是有个“双胞胎姐妹”,倒是有些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双胞胎勉强说得上,但是,真的……情逾姐妹吗?
颜福瑞在外头砰砰拍门,语气还挺彬彬有礼的:“司藤小姐,司藤小姐,我能进来吗?”
司藤示意秦放过去开门。
门开的时候,颜福瑞右手还保持着下一拍的动作,左手拎着一袋子土豆奶干,这是刚刚在门外捡的,正好也饿了。当地人的干粮,什么时候啃都正好。
他探头朝屋里看了看,手指着院子的方向:“刚刚那个女人,司藤小姐,就是你昨天晚上聊天的那个女人,到山下叫了两个人过来,用担架把你打的那个男人抬走了,说是要送到医院去呢。”
送医院?秦放有些意外,贾桂芝会这么好心救治周万东?
不过,他已经不关心这个问题了。
司藤显然也一样,淡淡嗯了一声,一副有事启奏没事滚远的架势。颜福瑞吞吞吐吐的:“那个……司藤小姐,我在外面待着也……怪冷的,我能不能……进来啊?”
等了半天,没等到回音,他也是脸皮厚,权当是默认,赶紧关上门,走到昨晚的铺位边坐下,拈了块土豆,正要送到嘴里开吃,见秦放看他,又殷勤地递向他的方向:“要吗,你也来一块?”
秦放没有胃口,他看司藤,低声问了句:“接下来呢,怎么样了?”
接下来呢,怎么样了?
司藤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当时,和白英目光相触的刹那,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紧接着她明白过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半妖险象”。
这不是丘山教她的,这是她和妖有了接触之后,一点一滴了解到的。身为妖,这是与生俱来的畏惧,血管里天生带出的忌惮。
用人类的话来说,更像是妖的……绝症。
半妖险象,是指妖的个体一分为二,每个半体的妖力都急速衰减。在某种程度上,妖更趋向于动物社会,崇尚“弱肉强食、以力制衡”,没有妖力或者妖力平庸,意味着很多可怕的事情,比如:食物链的最下层,被掠夺,或者被轻易诛杀。
其次,寿命会和人一样,只有区区几十年,容貌也会逐渐老朽——对人来说,几十年已经是漫长的一辈子,但是对于妖,几十年算什么?山川河流、石块藤木,哪一样不比人的寿命长?几十年,修炼都成不了什么气候,只剩几十年的寿命,跟马上就死有什么区别?这不是绝症是什么?
幸好,生命总有出路,就好像一种剧毒,总会有对应的解药。所谓的无药可救,只不过因为尚未找到而已——任何分歧在死亡面前会变得不值一提,出于对半妖险象的畏惧,半体会迅速摒除矛盾,重新合体,如同把顽症扼杀在萌芽初期。
非常罕见的,如果依然不能达成一致,那就只能两相对决,武力毁灭异己的一方,收回妖骨,重新为妖——这也并不困难,因为分体时,没有绝对的等同和势均力敌,看似都只是“一半”,一定会有一方更强一些。
只是,武力解决,过程中妖力必然大打折扣,绝非首选。
司藤的声音很平静:“那个时候,情势本来就危险,一旦被丘山截住,后果不堪设想,如果再分体,简直是自寻死路,我愿意做出让步跟白英和谈,谁知道……”
她冷笑两声:“谁知道,跟她怎么都说不通。她觉得邵琰宽明知她是妖,还向她求婚,是因为爱她爱到无法自拔,更加印证了这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男人。她还劝我,做藤妖,做足一千年又有什么意思?不如跟相爱的人逍遥一世来得快活……”
颜福瑞如听天方夜谭,嘴巴里叼着的半截奶干都忘了嚼。
“可是,我不相信邵琰宽,青成现形之后,我并不记恨他,但对他从来也没有幻想。和白英分体之后,去除了对他的情感迷恋,就越发觉得邵琰宽这个人可疑,所谓的百乐门偶遇,起初还觉得是缘分,这个时候,开始怀疑会不会是刻意安排。所以,我暂时放弃说服白英,暗中跟查邵琰宽。查了一段日子之后,终于让我看到,有一天晚上,他和丘山见面。”
那是舞厅的后巷,邵琰宽竖起大衣立领,匆匆走向巷尾。巷子头上围了一圈人,有拉黄包车的,也有大饭店里穿制服的伙计,甚至还有衣着齐整的银行职员,一群人乱哄哄讨论着什么,邵琰宽走过的时候,依稀听到一句:“昨天晚上,北头开战了,我听说,岛国人炸了北平城门口的一座桥……”
是吗?邵琰宽这些日子风花雪月的,不怎么关心时事,岛国人嘛,听说屯兵在那很久了,总有摩擦的,不至于成什么气候……
丘山在巷尾等他,穿一身对襟盘扣本地衫,一顶破草帽遮住了道士髻,两只眼睛从帽檐下面看他:“我不是说过,没事别找我吗?”
邵琰宽有些动气:“怎么没事,两件事。司藤答应我的求婚了。”
丘山眼睛一亮:“真的?”
邵琰宽烦躁:“道长,不见得真要我娶她过门吧?怎么说都是个妖怪……这万一……道长,你赶紧把她收了吧。”
丘山沉吟半晌:“邵公子,这还要请你多多帮忙啊。”
邵琰宽愣了一下。
“兵法上说,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上策。对于司藤,我一向避免跟她撕破脸皮。你不知道,之前在大江口一带,我跟她打过一次,妖怪就是妖怪,挟持了几十条人命逼我放她。沪上是大城市,她出入又都是闹市……”
邵琰宽着急:“道长如果担心这个,大可不必啊。我之前还带过司藤下乡踏青,那种地方偏僻处多,我可以安排……”
丘山脸色一沉:“你听我说完!”
“这只是其一,第二是,司藤妖力不差,之前在青成,还重创了我们麻姑洞的道友,我实在不希望道门再有损伤。司藤居然答应你的求婚,可见她现在是被感情迷了心窍了,邵公子,如果……”
他凑向邵琰宽耳畔,声音压得极低,邵琰宽听着听着,忽然间怒容满面:“生孩子?妖怪生出来的,能是人吗?”
丘山冷笑:“邵公子,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一般情况下,妖怪当然是不能跟人生孩子的。但如果她真的愿意,生出来的,就一定是人。妖怪,如果不能尽散妖力,是不能给人生出真正的孩子来的。”
邵琰宽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
丘山拍拍他的肩膀:“你想一想,她既然喜欢你,你只要对她好一点,多说几句甜言蜜语……这事对你邵公子来说,很难吗?如果事情成了,一切就简单了,不用伤及无辜,等于是她自毁长城。道门不费一兵一卒就能降妖,邵公子你……功德无量啊。”
邵琰宽似乎想说什么,丘山赶在他开口之前打断:“对了,你说有两件事找我,第二件是什么事?”
邵琰宽语气有些不豫:“道长,想必我们家纺织厂的事,你也听说了。”
先前跟丘山是说好的,在司藤这件事上,他愿意帮忙,但作为回报,丘山许他一大笔钱,去重振他岌岌可危的家业华美纺织厂。没想到形势变化这么快,原以为还能撑个一年半载,谁知说倒闭就倒闭了。
丘山笑了笑:“听说了,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邵公子,你别嫌我说话难听,你其实不是做生意的材料,钱投在厂子里,也是水流去了山外,不如捂在身上踏实。现如今兵荒马乱的,听说北边已经打起来了,到时候想外逃,厂子带不走,丢了又可惜,反而是个累赘。现钞我是没有,但是我们道门值钱的玩意儿还是不少,你放心吧,答应给你的,一分也不会少。”
邵琰宽的脸色终于稍稍好看了一些:“那……就依道长说的,走一步是一步吧,如果有什么问题,我再来找你。”
丘山的脸忽然沉下来:“邵公子,不能走一步是一步。我暂时有事要离开沪上,把司藤拖住以免失了踪迹、诱她产子,这些都要拜托邵公子了。”
邵琰宽结巴起来:“怎么道、道长要走吗?几、几时回来?”
丘山叹气:“暂时说不清楚,邵公子,你们在沪上有吃有喝,不知道内陆疾苦。去年开始,川甘一带大饥荒,买卖人肉、人吃人,听说靖化县的县长都给吓疯了。这种地方戾气横生,为免妖变,各大道门都已经赶过去了……总之,事了之后,我会再回沪上,亲自剪除司藤这个妖孽。”
再回沪上?这话说得轻巧,他那时当然想不到,前脚离开,后脚就爆发了攻城会战,三个月后沪上即告为沦陷区——不过,其实这些,司藤自己也没看到,毕竟,她没有活到八月。
现在回想,她还是忍不住面有嘚瑟:“我第二天就找到白英,把邵琰宽和丘山的合谋告诉了她,看着她浑身发抖、面色惨白,心里头不知道有多痛快!”
心里控制不了地幸灾乐祸,你以为你奔向的是一世良人,就此终身可付,其实呢,谁让你不听我的话,谁让你一意孤行,现在终于一头撞了南墙,怪谁呢?
白英说:“你给我点时间,让我考虑考虑。”
她笑笑:“好,你慢慢想,只不过,想破了脑袋,也很难把负心人变成痴情郎君吧。”
说完了,又写了地址给白英,语气随之柔和道:“想通的话,赶紧过来找我。丘山离开沪上,这是个好机会,我们还要从长计议。”
三天之后。
那一天,她记得很清楚,傍晚时分忽然下起暴雨,哗啦哗啦,从旅馆的窗户看出去,屋顶上雨柱都砸起了白烟,正烦躁着白英怎么还没消息,外头响起了笃笃笃的敲门声。
白英托人给她送了一封信,约她今晚见面。
地点选在倒闭的……华美纺织厂。
屋子里很安静,借着这片刻停顿,颜福瑞终于想起来要把嘴里的奶干给嚼咽了。
秦放有些不安,司藤从来不像是个有耐心的人,这也完全是她的私事,为什么这么事无巨细地……都讲给他听?
三人之中,也许只有颜福瑞是真的拿这个当故事听的:“那后来呢?”
司藤笑了笑:“后来,我就去了。”
事先,她已经猜到,这次见面不会那么顺畅,但是白英的固执,还是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
白英并不觉得是邵琰宽的错,她把一切都归咎于丘山的诡计。
——“丘山一定在琰宽面前说了我很多很多坏话,所以琰宽才会被蒙蔽的。”
——“他是长子,家业的压力很重,是丘山卑鄙,拿钱来引诱他,他只是一时糊涂。”
——“我相信,只要给我点时间,和他相处得久了,他知道我是真心待他,会对我改观的。”
琰宽琰宽,邵琰宽什么都没做错,哪怕是拿刀子抹了你的脖子,也只能怪刀子太过锋利。司藤冷言嘲讽白英:“邵琰宽已经有了妻室,你要去给人做小,自己就不嫌丢脸吗?何止丢你的脸,我们做妖的,都面上无光。”
“琰宽说了,会光明正大娶我过门,该有的规矩都有,半分不会委屈我。除了旧式排场,还会另做一场沪上风行的西式婚礼。”
“这你也信?”
白英盯着她的眼睛:“我信。如果他不照做……”
她的声音忽然多了几分冷意:“如果他不照做,我就不嫁。他不是想要丘山的钱吗?为了钱,他也得让我如愿。我不会丢妖的脸,我会风风光光明媒正娶,到他身边之后,日夜厮守,还怕不能让他回心转意吗?”
司藤的笑渐渐冷下来:“那就是说,没得谈了?”
必须承认,在来见白英之前,她有过动手的打算,她相信,白英也是一样的。
武力,从来就是为谈判失败准备的。
司藤笑着看秦放:“那个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会被白英给杀了。”
“哪怕到现在,我也依然想不通,我心无杂念,抛却不属于妖的人类感情,一心一意做妖,想拉白英回头,于情于理,我都应该是赢的那一个。为什么,老天选的是她?”
她用了个“选”字,秦放想起她刚刚讲过的话。
——分体时,没有绝对的等同和势均力敌,看似都只是一半,一定会有一方更强一些。
到底哪一方更强,事先谁也不知道,说是老天选的也无可厚非。但是,老天选择的标准是什么呢?
秦放跟司藤有着一样的困惑: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应该是司藤更强。说白了,她是为妖正统,而白英爱上邵琰宽,还异想天开要生什么孩子,等同叛逆,有头无脑,为了个不值得的男人不惜杀死司藤,为什么,反而是白英更强呢?
不过,在颜福瑞看来,这根本就不是个事:白英强就白英强呗,这又不是自己能控制的,就像有人天生漂亮有人天生丑陋,这就是命,司藤小姐有什么好纠结的呢?
他急于了解接下来的事:“司藤小姐,那后来呢?”
后来?
后来的事情她没有亲见,不过,心中已经有了大体清晰的轮廓,部分来自贾桂芝的讲述和黑长条箱里白英的那封信;部分由这些日子零零碎碎发现的残片拼接而成。
那天晚上,贾桂芝的太爷贾三,一个普普通通的黄包车夫,阴差阳错出现在倒闭了的华美纺织厂,糊里糊涂推开了车间的大门。
眼前所见让他魂飞魄散,拼尽全力想逃出去的时候,大门砰地闭合。
噔,噔,噔……
高跟鞋的足音在他面前停住,贾三吓得身子抖成了筛,磕头如捣蒜。白英问他:“想活吗?”
贾三上下牙关抖得厉害,连说了好几个“想”,发音都怪异得难以分辨。再然后,他觉得背上像是有蚁虫在蠕动,横过脖颈,慢慢爬上了脸颊。在白英面前,他不敢伸手去拍,痒到难耐时,那游丝一样的玩意,忽然刺溜一下,从他的鼻孔中蹿了进去。
接下来,如同道士王乾坤一样,贾三领教到了藤杀的威力,他痉挛着在地上爬,眼前金星乱晃,耳畔却始终清晰地响着滴答滴答的滴血声。
白英说:“如果你听话的话,以后就用不着受这个罪了。”
她吩咐贾三把那具滴干了血的尸体带走。北方在打仗,不安全;南方兵荒马乱的,也不稳当,大西南不让去,要求往西北走,越是地广人稀越好。她说:“听说西北有异族人,异族人好,不会对汉人的事情问东问西,你到了之后,在那住下来,然后写一封信,告诉我你的地址。”
她说了个收信的地址,要贾三务必记住。说到收信人时,犹豫了很久,才说:“就寄给我,白英,白小姐。”
贾三哆哆嗦嗦的:“白小姐,我不识字啊。”
白英说:“只是写个地址,找个会写字的人代笔就行了。不过……”
她的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笑:“你不能搬家,我这里的事情都了了之后,会给你写一封信,也许是三五年后,也许是六七年后,耐心点,一定会等到的。”
“这封信,你不能找人念,只能你一个人看,你自己学着认字,认会了再读,早读晚读没什么分别。我要说的话、要你做的事,都在信里。我也不怕你有异心,要是想一家门死绝,尽管试试。”
又说:“那具尸首,好好安葬,葬在一般人找不到的地方,越偏僻越好。来日,我也许还用得到。”
贾三抖得更厉害了。
他在纺织厂的废布堆里找了布,把那具尸首包好,蜷缩着塞进自己的黄包车座,一路拉车回家,双腿软得没有力气。
回到家,先藏好尸体,老婆搜他的钱袋子,见没挣到几个钱,脸色沉得像阴天,骂他黄汤又灌多了不行正事。他盯着老婆上下开合的嘴,说了句:“咱们得搬家,去大西北。”
说完了一头栽倒,像是先前的酒劲又上了头,怎么摇怎么晃都弄不醒。第二天一早,他旧话重提,老婆这才醒悟原来他说的不是胡话,登时炸了锅,一哭二闹三上吊,碟子碗摔了不下十个,贾三有些后悔。
就在这个时候,儿子忽然说了句:“阿大,昨天你睡着了,有个长长的东西从你鼻子里爬出来,我凑上去看,嗖一下钻到我耳朵里了,痒得很呢,不过早上起来,又不痒了。也不知我眼花,还是做梦。”
藤杀!
躲不过的,到底是躲不过。
贾三惊惧,然后对着号哭的老婆发怒,扬手把灶头的锅盖都给摔了:“你走不走,不走也行,儿子我带走,你另找男人改嫁去吧!”
一路跋涉,几度流离,贾三一家终于在囊千住下。
他专门跑了一趟大县城,给白英小姐去了信。但是囊千不比沪上,想认字好生艰难。周围的住民大多连汉话都不会讲,好不容易遇到一两个舞文弄墨的,不是部队里的文书就是有身份地位的人,谁耐烦教他读书写字?磕磕巴巴,又要异地讨生活,也没空真的去学字,几年下来,认识的字还是两只手数得过来。
白英小姐先前说,也许三五年,也许六七年,但事实上,这信比想象的来得晚。
信是重金委托一位到西北做生意的行脚商带来的。信封上那两个字倒是认识的:白英。
这两个字,像是把噩梦又带到了。
贾三边认字边读信,后来参加全国扫盲,城里派来了老师,他多了个心眼儿,每天拿笔依葫芦画瓢临摹几个字,打乱了顺序,去问老师:“先生,这字念啥啊?什么意思?”
有一天,信终于全部读懂了,整个人如被冰水从头浇到脚,这才知道,这从天而降莫名其妙背上的债,自己这辈子,是还不完的。
白小姐信里问他,藤杀是不是已经找到令郎了?
令郎总还要生子的,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这藤杀会一脉相传。当然,不会永无止境,有一件事,要贾三的后代去做,那一晚算起,七十年起始,八十年大限,过了期限还没有完成的话,藤杀可就要人命了。不只是人命,还会断子绝孙、家门死绝。可是,做成了的话,会有回报,任他提什么要求,哪怕是死人回生,都不在话下……
贾三颤巍巍去算,十个指头伸在眼面前,才想起不够数。从那一晚算起吗?那是1937年,也就是说,有一件事,2007年可以着手去做了,但如果到2017年还没完成……
2007,那时候,他老早死了吧,这事,他儿子也轮不上。可能是孙子,也可能还要晚一辈……
他心跳如雷,一遍又一遍看信里吩咐他做的事。
信里,提到了杭市近郊一个缫丝养蚕为业的镇子,提到了镇上的大户,还有一个叫秦来福的人。
一股寒意从秦放的心头生起。
司藤不说话了,她转过身,长久地凝视着墙面上白英的画像。
秦放的声音有些发颤:“你提到的那个镇子……那个镇子上,有我家的老宅,秦来福……好像是……”
司藤打断他:“不是好像,秦来福,就是你太爷的名字。”
“秦放,是不是该过来磕个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白英和邵琰宽的后代。”
刹那间,屋子里死一样的寂静。
打破这寂静的,是颜福瑞惊讶到近乎口吃的声音:“什……什……什么?”
秦放没有动,神情僵硬地说了句:“我家里姓秦。”
司藤笑笑:“一时间,确实很难接受,你不信也在情理之中。这一部分,是我推测的,你如果觉得不合理,尽可以反驳。”
颜福瑞很是同情地看了秦放一眼,在他心里,司藤小姐是比秦放聪明得多了,既然她这样推测,当然就是有道理。秦放嘛……一定反驳不了。
说了这么久,司藤有些累了,她在椅子上坐下来,看了看盘腿而坐攥着一袋子干粮的颜福瑞,又看了看一动不动的秦放:“你不累吗?要不要坐下来?”
“不累。”
他语气不好,司藤倒也没有生气,自言自语似的说了句:“千头万绪的,也不知道从哪说起……就从,邵琰宽的家业说起吧。你记不记得,当初看到你们家老宅子的照片,我就说,那个地方,我是去过的?”
秦放沉默着点了点头。
“那是1936年,我和邵琰宽重逢已经有一阵子,他很殷勤主动,经常约我外出。当时他的厂子还没倒闭,我在沪上待着有些腻,他就说,他们厂子和不少江南的小镇有生意往来,那里的景色清新自然,镇上的人敬他是东家,招待极其周到,可以过去踏个青。
“当时是不是见过你太爷,我没有印象。但是听邵琰宽说,当时整个镇子都和沪上的纺织厂有生意往来,我姑且推测,和你太爷爷秦来福做生意的,就是华美纺织厂。
“1937年中,因为经营不善,华美纺织厂倒闭了。邵琰宽家大业大,倒闭了一个厂子不影响他花天酒地,后来沪上沦陷,打仗的时候,也顾不上其他,但是到第二年,一系列的后续问题都会爆发出来,首当其冲的,应该就是那些小作坊主的账款问题。换言之,邵琰宽欠了很多债,而依我对他的了解,他大可以以厂子已经倒闭为由,拖欠不还。”
她看着秦放微笑:“这段时间,在你太爷爷的那本记事里,第一次出现了白英的名字。”
太爷爷的记事本?
秦放想起来了,是垫柜角的那本线装册子。司藤当时看得极其仔细,还折了还几张纸页,第一次提到白英……
——接连三月,账款难结,愁煞,一家老小,等米下锅。妻弟数度登门求借,左右为难。幸甚白小姐代为说情,始得转圜。
当然,秦放记得没有逐字逐句这么仔细,他只是大概记得,太爷爷提到家境窘迫,当时,是白小姐“代为说情”。
颜福瑞忽然激动了,他噌地举手,就跟要发言似的,没得司藤首肯,就嚷嚷开了:“司藤小姐,这个我知道,你让我去秦放老家打听事情,我听过这个白小姐的。你记得不,回来我还跟你汇报了……”
司藤没什么反应,倒是秦放愣了一下:“你让颜福瑞去过我老家探听消息?”
司藤笑了笑:“是啊,不然呢,我把颜福瑞千里迢迢带到杭市做什么?我缺人做事情,难不成还是我喜欢他?”
颜福瑞悻悻地缩手。司藤小姐真是太直白了,这种话何必直说呢,像他,他也不怎么喜欢司藤小姐啊,但他表面上,还不是很礼貌尊敬的样子?
司藤看颜福瑞:“当时,那个老太太都说了什么,你复述给秦放听听。”
颜福瑞复述得认真:“那个老太太说了,杀千刀的沪上纺织厂,欠了她家好多钱,说倒闭就倒闭,一个铜板都没赔。还说姓秦的抱了城里人的大腿,跟纺织厂的代表白小姐不干不净,只跟秦家把账给结了。要是跟她家也结清账,她也是有钱人家的小姐,也会去城里嫁有钱人,不至于让小畜生抢了……”
他主动住嘴了,他觉得,司藤小姐和秦放,大概也不会关心那老太太被孙子抢了棺材本儿的事。
司藤问秦放:“明白了吧?”
明白了。
邵琰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账款全清或许有困难,但是赔付个一家两家还是不成问题的。可对那“一家两家”来说,那就是救命的钱。秦来福那时必然是百般求告,就差给邵琰宽磕头下跪了,这个时候,白英以纺织厂代表的身份出现,从中“代为转圜”,以钱为媒,解了秦来福燃眉之急,使得他感恩戴德。
这是白英和秦来福之间联系的第一步,无比自然,毫不刻意。
秦放问了一句:“她为什么选中我们秦家?”
“贾三是误打误撞选中的,所以要以藤杀约束,但某种程度上,白英也就是我自己,我多少了解她的秉性。在选择之前,必然仔细打听对方的人品和为人处世,你太爷或许就是因此入了她的眼。不过,选中秦家还是别的谁,都没什么太大关系,她选了谁,你也就跟谁姓。”
秦放咬牙:“这最多只能说明,白英认识我太爷,或者,我太爷受了她的恩惠,帮她做事。你凭什么说,我就是白英的后代?”
“你别急啊,故事还长着呢。”
司藤停顿了一下:“接下来从哪说呢,还要绕回邵琰宽身上。还记不记得他开餐馆的曾孙子,邵庆?”
当然记得,那个满口方言的中年男人,说起邵琰宽时满脸的愤懑:“我那个太爷爷,老挫气额。”
“你还记得,他是怎么说白英的吗?”
这个,秦放倒是印象深刻。
他记得邵庆当时说,这个二太太邪门得很,来历也古怪,跟家里人谁都不亲近,有时会莫名其妙接连几天不见。每次不见,太爷爷也从来不叫人去找……后来听说,二太太怀着孕,就快生了,忽然又走得不知道哪里去了,再也没回来过。又过了几个月,丘山找上门来了,让人把二太太用过的东西全找出来烧了,有她的照片也全部剪了像。
“白英在沪上或者其他地方,不大会认识别的什么人,如果我没猜错,她偶尔的‘消失几天’,跟去见秦来福大有关系。秦来福不是还提过,你的太奶奶生病,幸得白小姐送药吗,也就是说,白英和秦家,一直保持了来往。”
秦放有些恍惚:当然是保持了来往,他们1946年的时候,不是还一起游西子湖吗?
果然,司藤接下来就提到这一点了。
“我之所以说,你是白英和邵琰宽的后代,是因为白英死的那一年,时间点很奇怪。
“先是白英怀孕,还没生的时候忽然离家出走,邵庆的说法是几个月后丘山道长上门,也就是说,她离开的时间是在1946年下半年,可能是在八九月份。紧接着,1946年冬,她探望了你太爷爷一家,还一起游了西子湖,同一年12月25日圣诞夜,丘山和苍鸿等人带着她的尸体出城,因为遇到空难,尸体丢了。也就是说,她在12月25日之前被杀,那么,她游湖的时间还要推前,至少是在十一月底十二月初。
“1946年冬的时间点太过于密集了,按照邵家人提供的时间来推算,白英正常产子的时间应该在十月或者十一月。刚刚产下孩子就长途跋涉探望秦来福,还一同游湖,之后不久丘山就找上门来杀了她,你不觉得有些怪吗?而且,你太爷爷那张照片,携子同游,那孩子,也不像是刚生下来的模样。”
慢着慢着,太爷爷照片里的孩子,那不是他的爷爷吗?
司藤无视了秦放欲言又止的激动表情:“我的推测是,那个时候,白英已经得知丘山要来的消息,她也做好了准备。她抓住这个时间差,提前离开邵家,设法早产,提前生下了孩子。她去探望你太爷爷,其实是送交孩子去的。你太爷无子,得子后心情大好,携妻、子游湖,留影纪念,还写到了:友白英作陪。”
秦放听不下去了:“不是的,白英的孩子一直在自己身边,你不记得苍鸿观主说的吗,那个时候李正元道长和丘山镇杀司藤,她身边有个孩子的!”
他的反应,似乎早在司藤的意料之中,她看了一眼秦放,继续说下去。
“我之所以说秦来福膝下无子,是因为在那个年代,家境尚可的人家,孩子早已是生了好几个了。但是秦放,你们家一脉,一直单传。如果你太爷的儿子是白英抱来的,那么,你太爷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孩子,这跟你太奶奶身体不好有关系,但是我猜测,其中的根结,可能并非身子不好,而在于……白英送的药。”
——内人心悸气郁,白英送药,沪上医师,的确身怀绝技。
“白英不通药石,妇人患病,自有乡里大夫操心,用得着她千里迢迢送药?而且,什么药这么立竿见影?我猜,奏效的不是药,是她的妖力元气助长了你太奶奶的精神。因为有了效果,所以自此长服,因为长久服用,所以会习惯性地流产或者不能生育,所以收养了一个儿子,百般疼爱非亲生的养子才顺理成章。
“还有一件事,也从侧面证实了我的想法,就是你太爷的记事里,还提过一条。”
司藤一字一顿,居然记得一字不差。
“野狼窜至镇郊一说,初以为讹,昨夜刘氏失其孙,听闻门户大开,爪印赫然,白英提议急嘱下人夜闭门户,加高院墙。
“你不觉得奇怪吗?早不丢晚不丢,在白英来探望的时候丢,我没有再去打听,不过,这刘氏丢失的孙子,年纪论起来,应该跟白英的孩子差不多,小一两个月最好,那就天衣无缝了。丘山近在朝夕,白英当然要设法偷梁换柱,她怎么会舍得自己的亲生儿子去死呢?”
秦放心头一震:“你的意思是,丘山连她的孩子都不放过吗?可是苍鸿观主说,那只是个意外。”
“苍鸿观主语焉不详,只说是镇杀的过程中出了岔子。他那时自己年纪也小,不会明白个中究竟,即便没有这个岔子,丘山也不会放过那个孩子的,因为……”
她说到这里,忽然语音压低,眼睛里透出奇异的光来:“还记得要怎么样杀死一只妖吗?”
秦放先是一怔,反应过来之后,脸色瞬间煞白,居然不自觉地连退两步。
——想要杀死一只妖,先要放干她的血。
司藤能够复活,不是因为因缘际会,不是因为天降异宝,而是因为,丘山当年,根本就没能放干她的血!
丘山大概做梦也想不到,白英以另一种静默的、不动声色的方式,把自己的血脉悄悄延续了下去。当时没能烧化白英的妖骨,他确实起过疑心,也缜密到要把妖骨带回青成作法,不过,还是低了白英一筹。
因为,千里之外的囊千地下,还有一具尸骨,静静等待着来日的……再次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