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呢?
常识来说,应该是已经死了,毕竟从那么高的山崖坠下,又被尖桩刺透了心脏。
但科学角度来说,没死——
心脏自始至终,都有极其微弱的起伏。
这可能就是书上常说的弥留,或者回光返照吧。老天待他不薄,让他有时间回忆这一生——如果不是在荒郊野岭,他还会有机会吩咐后事,交代遗嘱。
他静静等待着终将到来的死亡。
山里很静,偶尔能听到高处的山道上过车。
死了之后,还会像这样有知觉吗?
这个问题想深了,会让人毛骨悚然。那该多么可怕啊,这个巨大而拥挤的烟火世界,外围环绕着无数双冷冷窥视的眼睛,专注看你的一举一动,在你拍着胸脯自信满满说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时候,就在你的肘畔,有人目不转睛,嘴角勾出讥讽的笑。
来自死人的微笑。
将死的时光变得无比漫长。最初,秦放还会焦躁和担心——安蔓怎么样了,那两个混账会不会为难她;下周还有个重要的项目要谈;月底了,要信用卡还款,信用记录不好,以后申请大额贷款很麻烦……
第三天还是第四天的一个晚上,有只狼觅食到了附近,围着车子嗅嗅走走,但奇怪的是,始终没有过来。后来它停在不远处,肉红色的舌头卷舔着什么,周围的风很轻,草叶子沙沙地响。
就是在这个时候,秦放放弃了他担心的一切事情。担心又能怎么样呢,他快要死了,他无能为力。
这一刻,他有想流泪的冲动。
胸口还在微弱地起伏。
还要等待多久?为什么还没有死呢?
川地都姜市,青成山外围地界。
顶着道士头的颜福瑞带着六岁的小徒弟瓦房,推着串串香的小车回家。刚到山脚下,就看到一行人堵在前头山道上,几个精瘦的人张开工程图点头哈腰,看图的人挺胸挺肚子,西装片儿都撑开了,满意地连连点头,胳膊一会儿往里划拉,一会儿又往外划拉,跟指点江山似的。
颜福瑞的火噌噌的,他大踏步推车过去,舀勺汤碗碰得丁零咣当,直直朝几个人招呼过去,近前了才出声:“让让!让让!都让让!”
瓦房头发还不够多,没法梳小道士髻,结了个娃儿辫在脑袋后头,凶巴巴地,跟在颜福瑞后头恶声恶气:“让让!都让让!”
几个人忙不迭地往边上跳,唯恐被浓汤溅脏了衣服。颜福瑞大步流星,刚把一群人撇在身后,有人叫他了:“颜道长!”
颜福瑞心里骂:开发商的狗腿子!
要么说师徒连心呢,颜福瑞的脏话还没出来,瓦房已经扯着小嗓子骂开了:“你个瓜娃子,我日你个仙人板板哦!”
这还了得,肯定是出摊的时候跟着小混混学的。颜福瑞一巴掌扇在瓦房后脑勺上:“素质!注意素质!”
这当儿,喊他的那个宋工已经跟上来了,满脸堆笑地先给颜福瑞敬烟。颜福瑞一脸倨傲地来了句:“贫道不抽烟。”
这个宋工是上个月开始跟他接触的,自打知道这个宋工的来意之后,颜福瑞看他,就是一肚子的没好气。
青成山好,谁都知道,旅游口号都说“拜水都姜市,问道青成山”。东汉的时候张天师就在这里结庐传道,开发商打出口号:五星级的独家享受,您房间里的青成天下幽。想在这儿搞个度假村也可以理解……
但是!
凭什么要拆他的地方!
他的天皇阁,那是师父丘山道长传下来的道观,想拆,门儿都没有!今天卖串串香的时候,边上烤羊肉串的哥们儿已经给他支招了,那哥们儿说了:“任何时候,强拆都是不可接受的!颜道长,你一定要以死相拼!我可以帮你在微博上呼吁,转发超五百就会引起重视!”
他妈的给烟还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宋工也来气了,真当他没做过调查工作呢。
他清了清嗓子:“老颜啊,你也别让我们难做。价钱不合适可以再谈,是不是?
“我都打听过了,你根本也不是道士,你说你整天梳这个发型跑来跑去的,我要真给你举报上去,你是破坏我们国家的道士形象有没有?
“还有你那天皇阁,就前头一个小庙后头一间瓦房,还跟我说要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还国家重点保护。我查了,你那瓦房是六年前新盖的,那小庙是解放后建的,你自己在上头写了天皇阁三个字它就是天皇阁了?”
宋工说着看一眼边上小斗鸡一样的瓦房,顺带一起打击:“还有这个瓦房,来历可疑,是不是拐来的都不知道呢……”
颜福瑞气得那叫一个七窍生烟:“老子跟你拼了!”
他抱起串串香的大锅向着宋工泼过去,惜乎锅太重,抛一半就摔地上了。宋工一见是动手的架势,掉头就往山下跑。那口锅骨碌骨碌滚着在后头追,瓦房眼睛瞪得圆鼓鼓的,来了句:“我日你个仙人……”
忽然想起师父跟他说要注意素质,赶紧把后半句吞了下去。颜福瑞一巴掌扇他后脑勺上:“怕他个?!骂!使劲骂!”
回到天皇阁,随便做了点晚饭。瓦房是真饿了,吭哧吭哧吃得起劲;颜福瑞却难以下咽,主要愁两件事。
其一是天皇阁,确实不是什么珍贵文物遗迹,破砖破瓦,卖出去都得倒贴运费。但这是师父丘山道长羽化之前留下来的啊,作为徒弟,难道不应该帮师父守住这点地方吗?再说了,自己从小就在这地儿住,真拆了,他住哪儿呢?
其二是瓦房的教育问题。瓦房是他捡的,正好那时候小庙后头盖瓦房,顺口就叫了这个名字。本来寻思着过两年再让瓦房上学,以瓦房现在的素质和种种表现来看,这事儿迫在眉睫啊……
瓦房吃到一半,忽然想起刚才的事:“师父,我不是拐来的吧?我不是你捡的吗?就跟太师父捡你一样。”
颜福瑞点头:“是啊。”
想起丘山道长对自己的照顾,颜福瑞有些唏嘘:“我那时,跟你一般儿大……”
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他低头看到瓦房小鼻子小眼的,难免有点嫌弃,加了句:“但是比你好看多了。”
瓦房刨了口饭,想了想又问:“那现在怎么长这么难看呢?”
尊师重道懂不懂,教育问题简直是刻不容缓!
被上述两件事折腾,颜福瑞半夜的时候生生愁醒。抓过枕头边的手机看时间,快十二点了。
叹了口气翻身朝外,玻璃毛毛的,外头的月亮刚升起来。恰好是半月,颜福瑞心里算了算日子,下弦半月,应该是农历二十二还是二十三来着……
还没等把日子计算明白,突然听到轰一声炸响。
窗户外头黑魆魆的小庙瞬间没了形,无数大大小小的石粒碎块打得房子墙面砰砰作响。颜福瑞僵了足有五秒钟,腾的一下从床上跳起来了。
杀千刀的,肯定是趁他们出去卖串串香的时候在小庙里放了定时炸弹了!瓜娃子,老子跟你们拼咯!
据说初一新月,太阳和月亮同时升起,到了农历十五,月亮在太阳落下时升起,此后由于月亮的公转,每过一天,月亮升起的时间就要晚52分钟。
十二月下旬,农历十一月二十三,下弦半月,月亮升起的时间是夜半十二点。
秦放记得很清楚,就在那弯半月挂上高天的时候,他的心脏,突然大幅度起搏。
开始只是心肉小幅收缩,一紧一放,渐渐地,耳朵里听到怦怦的声音,连带着那根穿透心脏的尖桩,都有了微小的摆幅。
身下有轻微的震动,地面表层出现无数向周边皲裂的纹,草丛里无数的蚁虫纷纷向四围逃散,甚至有地底冬眠的蛇,滑长的身体嗖地游过枯草,惊惶地加入逃离的队伍之中。
远处密林里传来躁动的翅膀扑腾声,不少惊飞的夜鸟不辨方向,直直地一头撞在树干之上。
秦放安静地听着。
心跳声不只是他的。
在他的身后,地下,还有一个。
秦放居然没觉得紧张和害怕,他平静地听着身下有韵律的心跳,忽然冒出一个怪念头来。
他之前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可真少啊。
他这些天所经历的一切,任一桩拿到人前,都一定会被斥为“胡扯”“异想天开”“迷信”,摔下悬崖怎么会不死?就快罢工的器官怎么会无缘无故起搏?地下又怎么会有心跳?你有合理的解释吗?
一味地要合理,会错失多少东西。都觉得将死之人的世界只是一抹平躺着的悠长寂静,谁能相信也会有这么多意外和起伏?
秦放牵扯着嘴角想微笑,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叹息。
说叹息也不确切,更像是带着愤怒和痛楚意味的行将苏醒的呻吟。
秦放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正想凝神再听,身后一股巨大的气流涌来,把他连人带车撞冲到半空,接着轰一声落在几米开外。
秦放在车里撞滚了好几次,最后撞破车门滚了出来,眼前金星乱冒。林子里的夜鸟又是一通扑腾腾乱飞,冲撞的回音在山壁上撞击着荡开,一圈圈向上盘绕着回环。
前方不远处,立着那根戳透他心脏的尖桩,大概有半米高,周围的地皮突起裂开,像是刚经历过一场小型地震。秦放突然感觉紧张,他盯着那片突起的地皮看……
极其缓慢地,最表层的细小泥块碎落,尖桩小幅度地左右摆动,有个人从地下坐了起来。
相对于“人”,秦放更想称她是“骷髅”。但也不太确切,确切地说,区别于一般实验室的展示骨架,骨头上有一层人皮包裹。而之所以称它是“她”,是因为有两个明显的女性特征。
第一,她长了很长的头发,长到后腰,尽管那头发干枯得像蓬松的草。
第二,她穿的是……旗袍。旗袍上很多地方已经血污成黑,边角破烂着抽了丝,但还可以看出,那是一件高开衩的旗袍。
这样的旗袍穿在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子身上该是多么性感,可是如果那高开衩的地方露出来的,是一根覆着皮的大腿腿骨……
秦放在心里默默感叹了一声丑。
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她身上别的东西吸引了开去。
这个女人的身上一连插了三根尖桩,左右肋下是两根短的,靠上正中心脏的位置是根长的。她挣扎着站起来,单薄的骨架被尖桩带得摇摇欲坠,而这显然让她极其愤怒——她喉咙里发出尖厉的声响,伸手先抓住左肋下的一根,狠狠往外一拔。
秦放看得头皮有些发紧。拔出那些尖桩应该是件耗费精力的事——那个女人在拔出所有的尖桩之后疲惫地跪倒在地,两只手臂撑地,很久都没有动静。
秦放忍不住去想这到底是什么“生物”。
“诈尸”吗?死得几乎只剩骨头,应该有些年头了吧?死了这么多年又爬出来,也就在一些丧尸电影里看到过。反正不应该是鬼,传统说法里,鬼是没有实体的……
这么想着,秦放又看了她一眼。月色正好,银白色的流光倾泻似的抚过她黑色缎子样的长发。
慢着慢着,缎子?刚不是还乱蓬蓬的像枯草吗?
秦放看着那个女人再次站起,忽然意识到,就在他刚刚恍惚的极短时间里,那个女人拔出了体内的尖桩之后,她的外形,发生了一些变化。
眼前看到的,是个堪称惊艳的年轻女人。不过,她既然根本就不是人,那么不管漂亮成什么样子都不奇怪——不是僵尸,不是鬼,难不成是……妖怪?
秦放下意识觉得,她一定是个很厉害的角色。经历过非比寻常的死亡,三根尖桩像是一种封印或者镇守,如果一个人死后都能让人如此忌惮和大费周折,那一定不是普通人物。她可能生性倨傲并且很难相处,这从她站立的姿势、脸上的表情和微微上抬的下巴都可以看出几分端倪。
她看都没看秦放一眼,视线一直向上打量山壁。山的顶端在高处合围成一个小小的圆,那个女人冷冷看了一会儿,突然间纵身飞起,像一只巨大的鸟,瞬间就在秦放的视线里成了愈去愈小的黑点。
秦放倒吸一口凉气。
她还能飞?要飞去哪儿?到了崖顶就是盘山道,那是真正的人类社会,她会害人吗?会吃人吗?会引起社会恐慌吗……
一连串的疑问还没有理清,忽然发觉风声有点不对,秦放下意识偏了偏头。
就在这当儿,轰的一声巨响,那个女人又掉下来了。
毫不夸张,结结实实砸下来,泥灰都腾起来了,正落在身前不远处,简直比刚刚车子砸下的声音还大,直接就把地砸了个人形的凹窝。这一下摔得不轻,胳膊什么的都反折了,落地时,能明显听到颈骨折断的声音,更关键的是……她脸着地的。
事后,秦放自己也搞不明白,出了这样的事,他第一反应不是震惊害怕或者同情,而是……
他觉得特别好笑。所以,他也真就控制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本来嘛,她范儿摆那么足,是那么的“高贵冷艳”,一飞冲天,还以为她能登月呢,结果啪一下就直挺挺下来了,而且还是脸着地的。待会儿抬头,那脸该摔成平底锅了吧?
特好笑,这么多天,可算是找着件乐和的事情,秦放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不过笑着笑着,他就笑不大出来了。
那个女人又坐起来了,不得不赞叹她头是真硬,胳膊和脖子都折了,那张脸居然硬是没事。她在秦放越来越笑不出来的声音中将摔折的胳膊和腿正过来,最后用两只手扶住头,咔嚓一声,将脸掰正了面向秦放。
眼神冷得很,眼睛掺了碎钻一样亮。秦放让她看得很不自在,又觉得自己笑得挺不地道,心虚地想把目光移开。
那个女人说话了。
“别停啊,继续笑。”
秦放没笑了,他挺尴尬。说到底,一个男人那么婆妈地笑话一个女人,实在不怎么光彩。
“民国多少年?”
秦放没听明白,那个女人也不重复,就那么看着他,直到他自己反应过来。
“我们不用民国了。”
“岛国人炸桥是哪一年?”
秦放对民国纪年不清楚,但历史常识还是懂的:“1937年。”
“现在是哪一年?”
“2013……还有几天就过去了,你就当2014年吧。”
那个女人不说话了,她站起身,眉头微蹙,好像在想着什么。秦放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迟疑着问了句:“你是不是……1937年死的?”
那女人没理他。这要放平时,秦放也不屑于上赶着和她讲话,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发生的一切太让人匪夷所思。学校里没教过,他也不知道自己算是哪种“生物”,这女人死得比他早,没准是个前辈。
“我叫秦放,前两天摔下来的……”
一开场就卡了壳,接下来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没想到的是,他的话居然引起了那个女人的兴趣:“前两天摔下来的?”
秦放点了点头。
“死了吗?”
这算死,还是没死呢?
秦放大概说了一下情况。她对之前的什么落崖完全不在意,只是奇怪地追问:“尖桩刺透了心脏吗?”
秦放随口应了一声。他急于确认另外一件事:“像我们这样的,还算是正常人吗?我们……是应该躲起来,还是到人群里去生活?”
那个女人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讥诮。秦放有些不安,还想再说得明白些,那个女人开口了。
“谁跟你是‘我们’?”
秦放愣了一下:“我们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你是人,而我……是妖。”
看着都差不多,为什么她就是妖呢?因为她会飞?
秦放想不明白。
那个女人看出他不明白,她示意了一下那根尖桩:“还不懂吗?”
——“我是妖,因为我被杀死之前就是妖。杀死妖怪很难,但最重要的一步是,把血放干。”
——“我已经死了很久,也不可能再活过来。但是很巧,你摔下来了。”
——“尖桩同时刺透了我和你的心脏,你的血,沿着尖桩,滴进了我的心脏。”
——“所以我活了过来。同时,我的一口妖气,又支撑了你的命没有死绝。”
她心情很好,说到后来居然笑出了声。
“你叫秦放是吗?你问我我们这样的人多吗,不多。我可能是唯一一个复活的妖怪;而你,也是唯一一个凭妖气续命的人。”
妖怪?续命?听起来像是虚幻世界的话题。秦放愣了很久:“复活了之后,还跟以前一样吗?”
那个女人没有立刻说话,她仰头往高处看,秦放听到她呓语似的声音:“不一样了。要是从前,我是不会摔下来的……我现在,果然也只是个半妖。”
过了会儿,她又低头看秦放:“我缺个使唤的人,从现在开始,你要听我差遣。我叫司藤。”
秦放真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他仰脸看她,真是好气到好笑。
这个女人可真把自己当棵葱啊,听你差遣,凭什么啊。
洛绒尔甲对安蔓的印象挺深,秦放一问他就想起来了,比比画画地给他讲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安蔓接到母亲重病的紧急电话过来退房、自己帮忙把喝醉了酒的秦放扶进车里……
说到后来,言语中有很大的不满,挺不客气地问秦放:“你怎么带了另一个女人回来呢?”
这个问题,秦放也挺想问自己的,究其原因,无非两个。
一是犯贱。
二是自己修养太好,绅士风度太过到位。天寒地冻的荒郊野岭,就算是个妖怪,到底不是青面獠牙,只穿件破烂的旗袍,连脚都是光着的,一死七八十年,紧急求助电话都不会拨,搁你你能一走了之?
就是这让秦放肠子都悔青了的恻隐之心,给自己招回来一祖宗,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喷射公主病病毒的民国女妖。
在谷底,他收拾了车里的证件行李之后,犹豫再三,拿了套安蔓的衣服让她换穿。司藤只用两个手指尖拈过来,闻了闻又扔回他怀里。这还不够,手指甩甩,就跟能脏到她似的,冷冷说了句:“破烂衣服。”
破烂衣服?
秦放脾气算是不错,但在司藤面前,几乎一点就着:从地底下钻出来,身上不知道带了多少病毒细菌,给你衣服穿就不错了,安蔓虽然不是一掷千金的奢侈消费型,每件衣服还都上档次有牌子,破烂衣服?不比你身上那件抹布一样的真破烂强?
真不知道是费了多大力气才把那股子火压下去,他指着行李箱对司藤说:“只有这些,你爱穿不穿。”
司藤说:“那就不穿。”
她是真无所谓,妖的体质异于常人,零下的温度,她一点怕冷的迹象都没有;但秦放不能无所谓。他要把她带出去的,她穿成那样,叫人看到,指不定以为自己对她做了什么呢。
真是既憋屈又恼火,这叫什么事儿,求爷爷告奶奶一样让她去挑安蔓的衣服,司藤一丁点儿受人恩惠的感激都没有,以一种张扬跋扈的姿态一件件拈着安蔓的衣服翻看,然后随手丢到一边。唯一一件看得久一点的,那是……
那是安蔓的蕾丝深V胸衣。
秦放劈手就夺了过来。
司藤的手还保持着拈胸衣的姿势,饶有深意地看着秦放。秦放咬牙切齿:“私人用品!”
司藤哦了一声,若无其事地继续翻捡。秦放松了口气,正寻思塞到什么地方才好,她又慢条斯理说了句:“艳福不浅啊。”
秦放不是什么毛头小伙子,私下跟哥们儿在一起,也会聊些风月玩笑,但居然让她这句话臊得从脖子到脸都红了,恨恨想着:妈蛋的妖怪果然就是妖怪。
从崖底重新跋涉上山用了接近一天的时间。秦放虽然有健身和运动的习惯,到底不是专业户外,中途累到气都喘不匀,试探性地问司藤能不能再飞一次——知道你飞不高,带他飞一小段总行吧。
司藤没理他,秦放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是飞不起来了。估摸着她就跟一块用完放置了很久的蓄电池似的,刚苏醒时有那么点虚假的残存妖力,支撑着她来了一次脸着地。
秦放不死心,又追着问她到底还有什么能力,是穿墙呢还是隐身,打洞呢还是遁地,通通没有得到回应。末了秦放忽然意识到什么,问她:“你不会是死了一次之后,受的伤太重,跟普通人没两样了吧?”
这一次,司藤终于回答他了:“你有意见?”
秦放盯了她足有两秒钟,然后摇头:“没有。”
他挺高兴的,那种咬牙切齿的高兴。搞了半天能力这么差劲,你要真厉害我还敬你三分,态度好我也乐意帮忙,如今这么讨人嫌,分分钟甩了没商量。
回到宾馆,秦放要了个房间,把司藤留在屋里看电视。这是她路上问的,怎么样最快了解七十多年后的这个世界——看书看报纸一来见效慢,二来她那会儿用的还都是繁体字,估计转换上有难度。看电视最适合不过了,有声有色,人生百态,自个儿慢慢琢磨吧。
他利用这时间,向洛绒尔甲打听了一下出事当天的情况,犹豫了很久,到底是没有报警。一是那天晚上见到的两个人,像是道上混的,这里远离城市,万一有恶势力盘踞,报警了反而不利;二是严格来说,他这两天的经历也实在匪夷所思,让他交代情况,都不知道该怎么圆谎。
秦放决定先回杭市。那里地头熟,朋友也多,方便托人找关系,比孤身在这里瞎找胜算大。
他回房去找司藤,节目上正播一档偶像爱情剧,高大帅气的男主角一脸宠溺地看着胡搅蛮缠的女友,爱恨交加地说了句:“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
秦放瘆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司藤反而没什么表情,冷冷看了一会儿之后调台,说了句:“这也配叫妖精。”
这也配叫妖精?所以呢,你是什么样的妖精?在你心里,妖精又该是什么样的?
秦放清了清嗓子。司藤看到他,用遥控器调了静音,问他:“有事?”
秦放没有立刻说话,目光在遥控器上停留了一两秒。他没教过她怎么用,打开了之后就忙自己的去了,这么短的时间,她居然已经摸索学会基本的操作了。
司藤是个不动声色,但始终冷眼观察并且迅速适应的妖怪,这让他感到一种奇怪的压迫和威胁。
“我要去找我未婚妻安蔓。你呢,有什么打算?”
“我有自己的事做。”
那敢情好,秦放松了口气。即便不是同类,同路一程,到底也有些同病相怜,他掏出钱包,拿了一千块给她。
“你既然是妖,总有自己的去处,咱们不同路。这是我们现在的钱,够你过几天。我给了你几滴血,你还了我一口妖气,大家算是两清。”
有她那句“从现在开始,你要听我差遣”打底,秦放特意强调了“两清”那两个字。
司藤嗯了一声。
“嗯”的意思是,她同意了?
秦放有些不敢相信,但他不想再跟她确认了,免得节外生枝,这个结果对他来说再好不过了:“那……挺高兴认识你的,祝你以后……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司藤没理他,消了电视的静音,注意力很快又回到节目上了。这次是电视购物,男主持打了鸡血一样大叫:“八百八十八,南非真钻,只要八百八十八,赶快拿起您手边的电话拨打订购吧……”
秦放走出房门,嘀咕着祝愿她有点脑子,别看上那什么八百八十八。
班车都定点定时,秦放为了赶时间,包了辆金杯车去玉术。玉术地震之后,各方投入不小,连机场都建好了。秦放计划先从玉术到省会,省会是西部的交汇大都市,到了省会,去哪儿都好办了。
临走前,他打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是给自己的好朋友兼公司合伙人单志刚。秦放这趟出来已经超了假期,不过是带安蔓出行,人生大事可以理解,单志刚没有任何疑心,只是开玩笑似的说安蔓怎么不发微信微博了呢?他们前几天还讨论呢,可别是被雪域高原净化得太厉害,脑袋一热皈依我佛了。
第二个是打给安蔓的父母。安蔓父母远在丽县老家,秦放一直没见过,平时只是电话联系,本来说好了这趟订婚之后要去拜访,没想到……
安蔓母亲接的电话,客气几句之后,秦放确定那头还不知道安蔓出事的消息——安蔓的母亲很热情地问他什么时候上门,叮嘱来之前一定要打个电话,好让他们提前准备。
离出事才只两三天,时间上衔得紧,没人报失踪也没人怀疑死亡。
离开囊千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左右。
金杯车主是个三十来岁的当地男人,叫旺堆,说是要去玉术走亲戚,带了老婆金珠同行。金珠不会讲汉话,性子有点腼腆,坐在副驾上低着头,耳朵上坠的金饰沉甸甸的。
车子驶出城区的时候,秦放想到司藤,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宾馆所在的方向。
凭着妖气续命,他其实很担心自己会不会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也问过司藤,她冷冷回了句:“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做过人。”
也是,刚开始她就说得很清楚了,死而复生的妖、靠妖气存活的人,也许都是这世上的唯一,没有先例可循。
不过,这两天都还好,吃饭睡觉没什么不适,形声色味触五感都在,晒太阳也没异样,不像电影里演的吸血鬼,一遇到阳光就狼奔豕突跟个移动烟囱似的。
这么一想,对司藤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平心而论,如果没有她,自己已经死在崖底了吧。
车子上了山道,行路渐渐颠簸,秦放睡意袭来,昏沉沉地闭上眼睛打盹。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子突然一个急转,他打了个激灵又醒了。车里音乐声开得很大,是凤凰传奇的《月亮之上》,山道不好走,旺堆开那么快,秦放有些担心,伸手去拍他肩膀,想让他慢点开。
手刚挨到旺堆的肩膀,秦放整个人都僵了。
那只手,惨白、萎缩、干瘦,指尖微弯,指甲干硬发黑,像是飞禽的爪子。旺堆压根儿没感觉到秦放在拍他,身子随着音乐扭动得厉害,时不时还看着金珠来一句:“东边牧马啊西边放羊,热辣辣的情歌就唱到了天亮……”
金珠听不懂,却也猜出个大概,低头抿嘴只是笑。
秦放颤抖着缩回了手,缓缓转向窗玻璃看自己的脸。
干瘪的皮包着头骨,像是骷髅的脸。
小地方的宾馆前台设有小卖部,会卖些日用品和食品,食品中又以方便面最为畅销——说到方便面,洛绒尔甲卖出去的数量都不知道有多少箱了,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他看着面前揭了封皮的那桶康师傅,又看看对面的司藤,很耐心地跟她解释:“所有的方便面都是这样的,你们大城市的商店卖的方便面也是这样的。哦呀,我做生意诚实的。”
“广告里不是这样的。”
洛绒尔甲生气了,他个性直爽,眼里容不得沙子,最讨厌人家怀疑他作假了。他把台面拍得砰砰砰的:“广告!哦呀,广告里面有大块大块的肉,难道就真的有吗?广告里还说用了什么乳霜能年轻十岁,我老婆都用了两瓶了,还不是几岁就是几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