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司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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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司藤要去青成山。

秦放没去过那儿,却也知道青成山是国内的道门名山,三步一道长十步一道观,普通的妖怪对这种地方怕是避之唯恐不及……

满心疑窦,但他没有再问。手机上查机票,最好是从省会飞蓉城。安蔓的证件都在他身上,证件照大多失真,司藤用安蔓的证件应该可以蒙混过关。关键是订什么时候的,要不要再在囊千歇一晚——

司藤回答:“不用,越快越好。”

又说:“有些人怕是还过得挺自在,我得让他们知道,是谁回来了。”

说到后来,唇角眉梢全是笑意。秦放和她见面以来,第一次见到她心情这么好。她说:“一想到从现在开始,会有很多人因为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种感觉……真是让人兴奋。”

妖怪的兴奋点还真是让人难以理解。秦放无言以对,顿了顿说:“那我先把房卡还了,再出去联系车,最好今天就能离开囊千。”

起身时又问她:“要给你买身衣服先换上吗?”

“不用,不冷。”

还挺自作多情的,谁怕你冷了。秦放真是要被气乐了,他指指司藤的浴袍裹军大衣:“我们这儿没人这么穿。”

“我喜欢,你有意见?”

“没有。”

秦放意识到,自己需要在同司藤的不断磨合中汲取经验教训,以后哪怕她头上顶着桶身上套个麻袋,自己都不要说半个不字。

秦放去还房卡的时候,前台服务员还以为他是等得不耐烦,赶紧解释:“先生,188号房的客人已经在退房了,我们马上安排客房打扫,很快的。”

说着示意似的指了一下边上等着退房的男人。那人一脸的络腮胡子,很有几分凶相,秦放笑了笑,解释说确实有急事,不住了。

这算是飞单,服务员挺不高兴,对着秦放离开的背影嘟嘟囔囔。络腮胡子很不耐烦,凶声恶气地催她:“你倒是快点!”

又扭头冲着从楼上下来的两个同伴说了句:“吃了饭再走。”

司藤第一眼就知道餐厅新进来的这三个人有问题。倒不是因为那个一脸煞气的络腮胡子和他眼神怪异的同伴,而是那个和他们一道的戴鸭舌帽的瘦小男人。

他的头一直刻意低着,有些失魂落魄,穿在身上的衣服总让人感觉松松垮垮的怪异;机械而畏惧地吃东西,鸭舌帽的功用应该是要藏住头发,但还是有那么几丝,执拗地从帽檐边缘滑了出来。

这是个改了装的女人,像是受到胁迫,掩掩藏藏地唯恐露出端倪——司藤微笑,忽然觉得这世上的事情真是有趣而奇怪。坐在同一个餐厅,只隔着几张桌子,表面上都是食客,可谁会知道,你有秘密,我是……妖。

瞬间的恍惚,再回神的时候,发现那个络腮胡子正冷冷盯着她看,眼神里的阴鸷和威胁不言而喻。他的同伴似乎也有所察觉,抬头狠狠剜了司藤一眼。

司藤没说话,睫毛颤了颤,目光低掠,似乎不想惹事的样子。络腮胡子心中有些得意,正想吩咐同伴准备出发,触目所及,脸色一下子就僵了。

司藤看着他微笑,与此同时,缓缓伸出手,在脖子那里平抹了一下。

络腮胡子的同伴也看到了,腾一下就要站起来,才刚欠起身子,胳膊就被狠狠攥住。络腮胡子没看他,依然盯着司藤,脸色异常平静地说了句:“走吧。”

一直到坐上车子,那人都还愤愤不平,一拳重重捣在方向盘上,又狠狠从后排那个女人头上把鸭舌帽拽下来自己戴上。那个女人盘起的长发松下,身子被拽得连晃几晃,扶着椅背没敢吭声。

鸭舌帽愤愤地道:“他妈的你怕她啊,不就是个女人吗,你吃素长大的啊?”

络腮胡子冷冷看了他一眼,又从后视镜里看那个女人:“安蔓,你也看到了,你去给他说说,我为什么忍了?”

安蔓有点犹豫,她看了看那鸭舌帽,迟疑再三,吞吞吐吐说了句:“她那样打扮,又只是一个人,她一定还有同伴的。”

络腮胡子满意地嗯了一声:“还有呢?”

得了络腮胡子的认可,安蔓胆子大了些:“齐哥和你,两个人都人高马大,看着就不好惹,普通人不会不识趣;再说了,你只是眼神警告了她,又没怎么样,她就敢做出那样的手势,手段应该挺狠,也许是有来路……”

周万东冷笑着看鸭舌帽:“听见没有,安蔓一个女人都比你有见识。我早跟你说过,这地头鱼龙混杂,脑子得上紧了弦,小心再小心,指不定对面就是硬点子——在道上捞饭吃,你得记着一句话:永远有比你更横的。偶尔退缩不是坏事,关键时刻能救你的命。你见过谁是从头横到底的?那就不是人了,都他妈是妖魔鬼怪。”

鸭舌帽脸色阴晴不定,对他后头那么多话都没怎么听进去,独独那句“一个女人都比你有见识”刺了心了。他冷冷看了安蔓一眼,说了句:“周哥,下车,有话说。”

周万东随他下车,鸭舌帽走到离车子远点的地方,递给周万东一根烟,眼神示意了一下车里头,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周哥,防着点啊。要说餐厅那个不是普通女人,这个……也不是省油的灯。”

颜福瑞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来自太和山凌霄观的道友,姓王,名乾坤,年三十许,架一副眼镜,结道士髻,布衣绑腿布鞋,背了个黑包。回青成山的客车上,很多旅客好奇地看他,王道士目不斜视,专注看手中的英语词汇,有时候还默读出声。

“A-p-p-l-e,apple,苹果,I have an apple……”

瓦房拽颜福瑞:“师父,他念的啥子呦?”

颜福瑞很生气,人家太和山的都已经在念英语了,瓦房还在说方言,差距真是太大了,他训瓦房:“以后跟我说普通话!”

趁着王乾坤看累了,颜福瑞跟他套近乎:“太和山的道士还要学英语?”

王乾坤严肃地点头:“那当然。我们太和山是道门名山,每年都有很多国际友人前来参观,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把道门文化推向世界。你知道燕京的白云观吗?有位田阳道长,多年前学会了西语,现在正在国外传道讲学,是我们道友的骄傲。”

颜福瑞一阵自卑,想到自己自幼跟随道门中声名赫赫的天师,到头来连个道士都不是,更别提帮助道门走向世界,真是对不起太上老君和玉皇大帝。

不过这些都不是当务之急了,他试探性地问王乾坤:“那我写给老观主的信……”

王乾坤的脸色更加严肃了:“你说的是李正元老道长?”

颜福瑞赶紧点头:“是的,就是他。”

“那是我太师父,早已逝世多年了。”

颜福瑞愣了一下。这也在意料之中,师父丘山已经过世多年,李正元道长既然是他的好朋友,岁数上应该相差不多。不过好在李道长还是后继有人的。

颜福瑞满怀希望:“那这个妖怪……是不是要由王道长收伏了?”

王乾坤看鬼一样看颜福瑞,颜福瑞被他看得全身发毛,他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难道这个王乾坤道长,不是来降妖除魔的?

王乾坤对颜福瑞解释说,他这次来,其实是到青成山交流学习的。临行前收到了颜福瑞寄来的信,他的师兄弟们拆了传阅,当笑话看。他自己原本也不想理会,但是考虑到丘山道长和自己的太师父有旧,不看僧面看佛面的,犹豫再三,还是跟他联系了。

这都什么年代了,妖怪?还是一个死了六七十年的妖怪?

至于那本小庙崩塌之后发现的线装书,说什么1910年出现了一个叫司藤的妖怪,又说什么此妖复活时封印失效庙宇会崩毁——丘山道长生前是否是文学爱好者?这也许只是他撰写的小说的手稿呢?

最后,他关切地询问颜福瑞是否最近遇到拆迁问题压力太大,建议他去医院精神科做个检查。如果是生活空虚没有寄托,可以抽空学习一下英语,在知识的海洋中遨游,转移一下注意力。

车子到站,王乾坤道长向颜福瑞挥手作别,紧了紧包带,踏上了之前说的“前往青成山交流学习”的道路。

颜福瑞看着王乾坤远去的背影发呆。瓦房拉了拉他衣服,问:“师父,我们现在去哪儿?”

颜福瑞没急着回家,他带着瓦房先去了超市,买了一把锃亮锃亮的菜刀。

这世上有没有妖怪他不知道,可是丘山道长对他有养育之恩,他不应该怀疑师父。这么狠毒的妖怪,又是被丘山镇杀的,复活之后一定会来报仇……

颜福瑞攥紧了手中的刀。

司藤要是敢来,就跟她拼了!

要是不来……反正家里那把也该换了。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妖怪呢?

颜福瑞觉得,大概是没有的吧,不过这话,只能脑子里头想想,决不能说出来。说出来了,就是大大地对不起师父丘山道长。

颜福瑞记事的时候,丘山道长已经很老了。头发胡子灰白,佝偻着背,整天都在咳嗽,隔三岔五还要因为“吹嘘自己收过妖怪,妖言惑众”被人拉出去在大太阳底下罚站,拿着扫帚扫街,身子越来越不好,成宿翻来覆去睡不着。颜福瑞那时候比瓦房还小,却被环境逼得老成,一边给丘山捶背一边说:“师父,你以后可别再说你收过妖怪了。”

再后来,丘山有了入暮的光景,哆哆嗦嗦行动不便,颜福瑞连饭都没得吃,小小年纪上街讨饭,多数是要不着的。有一次饿狠了,抓了人家的馒头就跑,被撵上了一顿臭揍,哭得撕心裂肺回家,还把手里攥着的半拉馒头给了丘山。丘山胡子哆嗦着,红着眼圈叹气,末了让颜福瑞帮他寄了封信出去。

那之后等了大概十多天,来了个黄婆婆。别看年纪大,腿脚特灵便,精神也足。后来颜福瑞回想,这位黄婆婆应该就是那种所谓“练过的”。她带了馍馍、咸菜还有粮票、油票,跟丘山道长聊了很久。颜福瑞啃着馍馍在门口玩沙子,依稀听到黄婆婆叹气说:“现在大家日子都不好过,不过会慢慢好起来的,天师你养好身子骨,保不准过两年,国家还为你盖个天皇阁。”

丘山道长呵呵笑了两声说:“老了,不中用了。”

黄婆婆说:“可别这么说,将来再有妖怪祸害,还得仰仗天师呢。”

颜福瑞记得丘山道长当时沉默了很久很久,末了说了句:“这世上能成精变怪的妖怪本来就寥寥无几,司藤之后,也不会有什么成气候的了。”

这是颜福瑞这辈子第一次听到司藤的名字。那时候他小,只以为这是个人名,后来黄婆婆走的时候,又跟丘山提了一次。或许是黄婆婆那时的面色太过凝重,当时的场景,颜福瑞记忆极其深刻。

那天下着小雨,乳白色的雾气罩满了整个山头,山道上还没铺青石板,走不了几步就泥泞不堪。黄婆婆心事重重,到山脚时,忽然转身看着丘山,说了一段话。

“天师啊,按理我不该怀疑,但你也知道,司藤跟别的妖怪不同,当年她的尸骨始终烧不化,我一直心里不安。加上她临死前说的那八个字……”

丘山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黄婆婆,拄着拐杖的结皮老手微微发颤。

“她说她从无败绩,誓出如山。这么些年,我多少次梦见她的脸,那种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天师不觉得奇怪吗,那时候她明明必死无疑,明明已经败在天师手上了,为什么还要说那种话?”

当时丘山道长回了什么,颜福瑞完全没印象了。他只记得草丛里忽然蹦出只蚱蜢,一跳一跳的,他急着去追,一直追到林子深处。揪着蚱蜢的翅膀跑回来的时候,黄婆婆已经走得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一晃几十年,这段早年记忆早已忘得不知道哪里去了,直到那天晚上,在崩塌的小庙废墟中捡起那本老旧的线装书,借着月色迟疑翻开,几行字赫然映入眼帘。

“司藤,1910年精变于西南……”

平静的日子只过了三天。

第四天头上,颜福瑞被晨练者的嘈杂声吵醒。青成山号称天然大氧吧,晨练者一直挺多,但颜福瑞的住处不是景区,平时极少有人经过,也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人声鼎沸的情形。他缩在被窝里听了一会儿,发觉还有类似手机拍照的咔嚓声,纳闷之下,终于还是睡眼惺忪地套上衣服出来。开门时眼前迷糊着,脚一抬就绊了个跟头。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有人好心提醒:“悠着点,这地上难走呢。”

颜福瑞彻底清醒了,他趴在地上,周围越发热闹喜庆,只有他一个人紧张到冷汗涔涔。

是藤,藤条。

满地藤根藤茎,盘根错节如群蛇抽伸,有些足有酒盅粗,有些又只有参须那么细,每一根都向外围延展,触及到树木就如同找到了攀附,一圈一圈盘绕而上,到树顶时长满白色藤花的茎条集体倒挂,真如高处挂下的参天花帘,又像是以地面为中心开出的巨大花冠,蔚为壮观,难怪这么多人驻足观望。

颜福瑞的心跳得厉害,再看地上的藤条,忽然觉得每一根都似有生命一般蠕蠕而动,吓得全身汗毛倒竖,尖叫一声蹿了开去。大家又是一阵哄笑,有几个知识分子模样的,已经拈着垂下的花茎讨论开了。

“这应该是棕榈科,单子叶,是藤吧?”

“是像藤,白藤。但是白藤多产热带,不耐寒,没听说青成山有啊。”

“前两天长了没?这应该是新物种,加了化学肥料吧?你看看这长的,这得保护起来,一大景观啊。”

更多人是对什么植物纲目一窍不通,只是咔嚓咔嚓拍照,比个耶的造型,又转个角度自拍,不时感叹:“好美啊,太漂亮了。”

围观的人群接近中午才陆续散去。白藤抽长不比恐龙重生,虽然有好事者给林业局去了电话,但主管部门回了句“会持续关注”之后就没了后续。颜福瑞从恍惚间醒过神来的时候,只剩了惊喜的瓦房在地上的藤索之间蹦来跳去,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把两根垂下的茎条末端打结做了个简易秋千,屁股压上去,荡来荡去欢乐无比。

颜福瑞回到房里,哆嗦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了新买的那把菜刀。银白的刀身模糊地映出他煞白惊惧的脸:这铺天盖地的白藤,到底是从什么地方长出来的?

他走到藤根盘结最繁复的地方,哆哆嗦嗦举起了刀。

单志刚的电话过来了,秦放说了句:“你等一下,我找个安静的地方接。”

好像没什么安静的地方,门一打开就是热闹的夜市小街,烤羊肉串的、卖麻辣烫的、兔头兔丁、冒菜春卷,辛辣咸香,每一道味都无所不用其极。茶馆里嘟嘟嘟翻着热茶蒸汽,棋牌室里哗啦啦牌阵对峙,摊头排队的,三两句就拉起了龙门阵,哈哈哈笑得好不惬意。古人说少不入川老不出蜀,多少是有几分道理。

秦放一直走了两条街才找到个相对僻静的小公园。他在长凳上坐下,对着手机喂了两声:“你说。”

单志刚迟疑了一下:“秦放,你得有心理准备啊。”

“说吧。”

单志刚清了清嗓子,似乎有点无从说起:“秦放,好端端地要查安蔓,她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儿?”

秦放没吭声。单志刚在那头叹气,从小跟秦放玩到大,多少了解他的脾气,知道再问下去也是白搭:“信息量挺大的,兄弟你可得稳住了——我去杭大打听了,那个系,没有一个叫安蔓的毕业生,连姓安的都没有。也就是说,她对你说的学校学历都是假的。”

“她那些朋友,平时玩得都不错,仔细一问,都是才认识了一两年的。安蔓身边,没有知道她以前事情的老朋友。

“还有你说的安蔓父母的号码,我专程为这事跑了一趟丽县。确实有那个电话,也确实有这么一对老夫妻,但是我先向邻居打听了,这对夫妻没有女儿,只有个儿子。我也登门去问了,老两口先是抵死不认,后来我砸了钱,他们才说实话。原来他们也是拿钱办事的,平时接个电话装装样子,关键时候充门面接待女婿上门。

“先就查到这么多了,归结起来一句话,安蔓在杭市之前的经历,完全是空白,父母关系也都是她编着造的。我托丽县的朋友继续打听,除非她老家在丽县也是假的,否则那么大点县城,哪怕拿着照片挨家挨户去问呢,我也能起出她的底来,你放心就是。”

单志刚义愤填膺的,觉得自个儿兄弟被来路不明的女人给耍了。想不到这种街边小报上的骗子行径能发生在自己身边,话里话外就特愤恨:“我就说,娶妻娶贤,找女朋友一定要背景干净、知根知底。这种抽扑克牌抽来的,果然是靠不住的!”

秦放握着手机苦笑,笑着笑着就再也笑不出来了,挂之前说了句:“那你费心,再联系。”

他坐了很久才起身沿着原路返回,神思恍惚地穿过小街,经过一个个人头攒动的摊头,耳畔那么吵,他却什么都听不进去。

他想起和安蔓初见的那个晚上,和朋友们在酒吧玩真心话大冒险,中招的他接受惩罚,一脸坏笑的朋友拿出一沓扑克牌:“秦放,来,抽。”

他那时也喝多了,大笑着抽了一张,红心七。

朋友们嗷嗷怪叫:“秦放,红心代表爱情,请注意,此刻开始,第七个进酒吧的美女,你要主动朝她要电话号码,争取跟她约会至少两次!”

后来跟安蔓修成正果,发微信朋友圈告诉大家两人准备订婚,底下赞叹声一片。秦放记得单志刚还留言说:这可是红心七引发的爱情故事啊,命中注定啊。谁知道秦放那一抽,就抽了个准老婆回来啊。

今天他愤愤地说,这种扑克牌抽回来的,果然是靠不住的。

此一时彼一时,没有谁跟谁生来就知根知底。路途中邂逅的两个人,想要坦诚相对,想要完全了解,怎么就这么难?

秦放缓缓推开了门。

幽黄色的昏暗灯光,狭小逼仄的空间,皮尺、粉笔、堆满了丝绸布头的桌案,有一面墙,专门辟出来挂放做好的丝绸旗袍,用的面料都极精,灯光下泛着柔滑色泽。各色提花,凤尾碎菊琵琶白蝶虞美人,弯弯绕绕,都像是美人眼波,赛着劲地柔软妖娆。

秦放怎么也没想到,千里迢迢入蜀,司藤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做衣服。

“青成山不愧是道门名山,十大洞天的第五洞天,难怪张道陵天师会选择显道青成并于此羽化。清晨的薄雾如梦如纱,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在天师洞前思绪万千,想那世界风云变幻,多少变迁,可是这安静的青成山,始终不理喧嚣,承载着我们民族的精髓。这一切都深深激励了我,我暗暗发誓,在弘扬教化的这条路上,一定要keep on going,never give up……”

博文已经编辑好了,王乾坤却迟迟没有点发送,还在一遍遍默读着字斟句酌。作为前来进行文化交流的太和山代表,自己的文章可谓责任重大,首先得体现新时代的道士素质,得有文采,得流畅;其次要弘扬积极的、正面的能量,给没能前来的师兄弟们树立榜样的力量;再次不能把青成山抬得太高,大家都是道门名山,要不卑不亢;另外掺两句英语更好,体现现在全球文化交流的大风尚……

王乾坤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手机响的时候他的目光都没舍得移开,随手摸过来送到耳边。

“喂?”

颜福瑞气急败坏的声音,间杂着大背景里刺耳的发动机声:“王道长!妖怪!妖怪啊!”

王乾坤懒得理会颜福瑞,所以他毫不客气地准备挂电话。但是就在揿键的一刹那,他改主意了。

一个来自太和山的道士,在青成山学习期间,无私地帮助当地道士解决问题、弘扬正能量……这是一件多么提升太和山形象的事!说不定回去之后还会被老观主表扬,成为太和山未来观主的种子选手!

一个半小时之后,王乾坤所有的绮丽梦想荡然无存。他站在堆满了藤条的空地上,愣愣看地上的一个洞口。这是在破庙的断瓦碎砖间扒拉出来的,有几根手臂粗的藤条挂在洞口。半晌,他又仰头去看四周树上挂着的花帘:地上所有的这些,都是从地底下……这个洞里……长出来的?

颜福瑞身上挂一台小型动力锯,声音发抖又有些兴奋,絮絮叨叨地跟他解释:“我也是傻,天皇阁炸飞了之后,那些碎砖瓦就一直堆那儿,我也从来没想过要清掉……后来突然长出这么多藤,我就砍,我就砍,砍着砍着,哗啦一下!”

他绘声绘色,还带形体动作,突然来了这一嗓子,吓得王乾坤头皮一跳。

“哗啦一下!砖头啊瓦啊都往下掉。我一看,这么大一洞,喏!喏!就这洞。”

说着就拽王乾坤的袖子:“王道长,王道长,你下来,你进去,洞里有东西,我指给你看!”

王乾坤差点吓尿了。大半夜的,眼前这人脸上分明写着精神分裂,带着一脸要把人活埋的凶相拽他进莫名其妙的地洞,换了你,你敢进?

拽了两次都没拽动王乾坤,颜福瑞急了,急于让他看更给力的证据,他把挂在身上的动力锯往前一横:“你看!”

动作大了点,不知怎么的把开关给揿动了。王乾坤刚看清楚电锯齿身的斑斑血迹,动力锯就嗷呜一声开动了。王乾坤的脑子轰一声炸开了:妈啊,电锯上还有血啊,肯定是先杀了那个叫瓦房的娃儿又来杀他了啊,这整个儿一青成山土生土长的电锯杀人狂啊。

生死关头,也顾不上维护形象了,嗷呜一声掉头就跑。颜福瑞这厢刚把开关关了,一转脸发现王乾坤跑得比狼还快,登时就急了:还指望着王道长帮他降妖伏魔呢,你倒是别跑啊,我还有话说呢。

颜福瑞跟上就追,动力锯重量沉,坠得半边身子一歪一歪的,颜福瑞只好把电动锯抱怀里:“王道长,你别跑啊,有话好好说啊。”

王乾坤百忙间回头看了一眼,溶溶月色下,杀气腾腾的颜福瑞抱一把锃亮的电锯跑得乘风破浪,王乾坤差点儿泪飞顿作倾盆雨:劫数啊劫数,天师在上,自己来青成山是交流学习的啊。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快到山脚时,不远处开过来一辆车,两盏车灯直直打向这头。王乾坤站在道中央两手拼命大幅度挥舞,声嘶力竭地大叫:“停车啊!停车!”

要么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呢,车速渐缓,到面前时居然真的停了。

车门打开,下来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约莫二十七八岁,穿黑色立领呢大衣,眼里带着淡淡的笑,周身一股子特无所谓的态度——年轻人啊,就是警惕意识低,你以为是道士搭车呢,搞不好要出人命啊!

王乾坤正想冲过去把他塞回车里,颜福瑞在后头喊话了。

要说这颜福瑞,虽然有时候做事缺根筋,到底也不是傻子,追着追着就想明白这里头是掉乌龙了,眼见王乾坤拦了车,他也就不过去了,站在山脚下头喊:

——“王道士啊,你误会了啊。”

——“我真是想让你看东西啊,就在那个洞里头,你下去看了就知道了啊。”

——“这是我们道门的事情,不要吓到普通老百姓啊。”

——“这事很重要,你一定要来看一看啊。看在李正元老道长的面子上,你来看一下啊。”

王乾坤缓过劲来,知道自己是杯弓蛇影想多了,丢了太和山道士的面子且先不去管,颜福瑞有句话说得还是对的,道门的事情就不要吓到别人了。

他尴尬得不行,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个场给圆过去。秦放看看远处的颜福瑞又看看王乾坤,倒是挺给他台阶下:“道长这是……半夜伐木头呢?”

王乾坤打着哈哈:“伐木头……呵呵……伐木头……”

他一边说一边做作揖请包涵状往回走,才刚走了两步,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小道长。”

小道长?

王乾坤回过头,车后座的门缓缓打开,有人扶着车门下车。看清楚来人的一刹那,王乾坤有一种穿越时空的错觉。

他是道士没错,但那不代表他的日常娱乐就是《道德经》抑或《南华真经》。电影电视什么的他也偶尔看,这个女人的装扮第一时间让他想起十里洋场。

她穿银灰色镶水钻的高跟鞋,鞋跟很高很细,踩地的刹那,雪白的裸露足背弯起优雅的弧度;身上着旗袍,不是加绒的秋冬厚旗袍,是那种几乎没有厚度的真丝旗袍,丝质极其细软柔滑,下摆轻轻拂在膝盖下方裸露的小腿上。

旗袍外头罩了一件色泽光润的貂皮大衣,是被称为软黄金的紫貂级。老一辈常说的“风吹皮毛毛更暖,雪落皮毛雪自消”就是。貂皮中的精品,极其轻盈柔滑,据说真正上好的幼貂貂皮,可以团团挤挤塞进一只小杯子里。

她的头发是绾起来的,但是看不到任何绾发的簪子,髻松松的,蓬得恰到好处,两边垂下的发缕卷儿都似乎是精心计算过长度角度,点缀得无懈可击——发型这一点上,全世界最好的发型师都没法跟司藤抗衡。秦放亲眼所见,司藤的头发,可以自行绾髻。

直垂弯卷,任何复杂的发式,她的头发都如同自有生命,分缕穿插、灵巧编压。第一次看见,秦放几乎看傻了,不过转念一想,她原身是藤,人类的编织手法再复杂,也敌不过藤条自然抽伸交叠——妖怪果然是有一技之长的,司藤要是肯安稳过日子,开个美发店什么的必然日进斗金、客似云来。

现代社会穿衣讲究风格个性,复古混搭都不算稀奇,这样穿的未必找不出第二个来,但是奇怪的是,别人穿都只像是穿衣,只有她穿上了,周围的场景都模糊晃动,像是一抬手拂的就是老时光,一抬脚进的就是旧时代。

慢着慢着,王乾坤从最初的恍惚中清醒过来。她刚刚叫他什么,小道长?

她看起来比自己小了四五岁,凭什么叫他小道长?

司藤眼眸深处渐渐升起不一样的光亮,她看着王乾坤微笑:“刚刚好像听到有人提起……李正元道长?”

王乾坤答得不假思索:“是我太师父啊。”

话出口了才顾得上发蒙,哪怕这女人说她是妖怪呢,都没有这个问题让他来得震惊:“你知道我太师父?他去世好久了啊。”

“早年造访过太和山,见过老道长在山门题的字,书曰‘遵道贵德,天人合一’。笔力遒劲,气势绵延不绝,老道长写得一手好字啊。”

太和山山门还有太师父题的字?王乾坤是完全没注意过,不过她说有,估计是真有吧。王乾坤没见过李正元,也从没瞻仰过太师父真迹,不过有人夸自己太师父,真比夸自己还让人通体舒畅,王乾坤笑得合不拢嘴:“女居士过奖了,我太师父,的确是……在书法上,很有造诣的。”

秦放没有漏掉司藤眼底转瞬即逝的一抹讥诮。

王乾坤走了之后,他问司藤:“这个李正元,其实字写得不怎么样吧?”

“早些年,收到过他当面递过来的一封信。”

司藤眼神渐转深邃,似是努力要去回忆什么:“早些年,做事讲究礼数,骂人都骂得文雅。我就站在对面,还装模作样非要给我递个檄文,一展开洋洋洒洒上千字,说我慢侮神灵、悖道逆理,真吸血之水蛭、患人之孑孓。满篇拼凑、拾古人牙慧也就算了,最不能忍的是那一手字,状如鸡爪、形如鬼爬,真是仓颉为之吐血、夫子为之上吊。”

这妖怪有文化起来,也是颇有点杀伤力的。秦放有些好笑,又隐隐有些担心——司藤很有点睚眦必报的乖戾,刚刚那个道长既然跟李正元沾亲带故,处境似乎不大妙——也不知道看了那封檄文之后,司藤跟李正元之间是不是又有别的冲突。

“后来呢?给他回了一封?”

“没有,我扫了一眼,告诉他,我不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