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夜北风紧。
郭襄山大将军,哦不,护国公又翻了个身,听着寒风呜咽如号角,似睡非睡地想着萧瑟宽广的辽河,叹了口气。
“还睡不睡了?烙饼似的。”郭夫人被吵醒,迷迷糊糊地抱怨。
护国公立刻像扎起脖子的公鸡,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北魏那个娘们儿,她到底想干什么?
赤焰军两万人兵临城下,围城却不彻底攻打,只时不时来撩一把,就像一场盛大的练兵,又像在静静等待什么。
这么熬鹰似地拖着,武陵关这边就很难受了,日防夜防,疲惫不堪。
“报——”
一声尖锐的喊叫突如其来,郭夫人吓得腾地翻身坐起来,护国公更是火速跳下床,摸黑去抓悬挂的宝剑,大喊道:“来人!快来人!”
整座府邸很快变得灯火通明,护国公穿戴整齐,就要上场指挥杀敌。正是五更天,日出前寒风格外彻骨,不知道北魏又搞什么鬼。
护国公却猜错了。
原来是金京来的急脚信,带来了皇帝最新的手谕。军情急如火,就这样披星戴月日出前送到了护国公府上。
手谕其实无关军情。大意是世子年幼,母子连心,皇帝体恤国公夫人春晖之心,特收回成命,待四年之后世子年满十六,再入金京不迟……如此云云。
“陛下圣明。”
这正是郭夫人眼下最揪心的事,如今总算盼来一个好消息,人逢喜事精神爽,连起床气都没了。
护国公振作精神,接过婢女送上的热茶,含在口中漱了漱。外边突然传来低沉浑厚的战鼓声。
“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时而徐缓,时而激越。
护国公气愤地一拍桌子,魏瑶姬,过份了!
赤焰军好像在猫抓耗子玩儿,高兴了就擂鼓佯装进攻,城上士兵难辨真伪,只好时时戒备次次警惕,生怕一疏忽,狼就真的来了。
最危险的一次,赤焰军差点冲到武陵关的城墙下,护国公疾令投石,又倾倒了不少猛火油。赤焰军立刻鸣金收兵,丝毫不留恋,像在家里一样来去自如,可把护国公气得不轻。
护国公搓搓疲惫的面孔,冒出一个大不韪的念头——
若是相王在,那该多好。
武陵仙君,他是武陵关的保护神啊!
天下人都以为他不甘做这个万年老二,必定对相王怀恨在心。相王伏诛,他摆酒大宴宾朋,高调庆祝自己从此推倒头顶大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没人看见他在深夜痛哭流涕,推金山倒玉柱,像个孩子。
没人知道他为此大病一场,瘦了许多。
李鹤林与郭襄山,他们其实是最好的朋友,更胜亲兄弟。
……
山脉中段,沉沙潭。
这是隆中山里最大的水潭,湖边结了一圈薄冰碴,随着深绿色的湖水荡漾轻轻碰撞。这座潭就像隆中山之眼,有了它,山脉便有了灵气。
不知是哪里来的游方僧人,在沉沙潭边的石壁上开凿石窟,雕刻出一尊妙好庄严的观音菩萨像。
菩萨男相无须,眉目舒朗,刀纹线条劲健,经年风吹雨淋后,石刻剥落青苔斑驳,反而增添一种古朴之美。
玄邃在石壁下燃起火堆,青烟袅绕,开始处理抓到的两只野兔。冬季的山上就是野兔子多,只是都换了霜草毛色,较难发现而已。
玄邃要拿石头砸兔头,想到弗蓝拒绝对食材施暴,吃起来却一点也不嘴软,禁不住扭过头去瞧她。
这一瞧,玄邃就乐了。
弗蓝正跪在石壁前,双手合十,对炊烟缭绕中的观世音菩萨虔诚地说道:“菩萨啊菩萨,祝你万寿无疆。”
不许愿不索求,倒给菩萨送祝福。不知道菩萨会不会不太习惯?
神佛之事,玄邃素来敬而远之,既不主张,也不亵渎。反而胜过关门烧香拜佛,出门无恶不作。
玄邃望着菩萨像前袅袅升起的炊烟,心道譬如香火,送你们安心上路。
上路的自然是杀人谷中被他一把大火送下黄泉的血甲军。玄邃当初对血八说出杀人谷三个字,的确是存着杀心,想把他送进蛇窟。
谁知道血八是个坑货,愣是凭一己之力将整个大军都送进了玄邃的手心。于是玄邃毫不犹豫给皇帝回了个礼。
以同样的方式,火。
三下五除二,野兔很快就杀好了,如何将这些野兔烧烤至外焦里嫩,油亮金黄,那就是小厨子的拿手好戏了。
玄邃道:“我去林中转转,找个东西来盛水。”
到达沉沙潭之前,他们一直依靠大芦藤和偶尔落下的雪雨解渴,两人的嘴唇每天都是皲裂的。如今有了水源,要想办法带些上路。
沉沙潭边只剩弗蓝一人。
“滋……滋……”
烤野兔散发出肉汁的香气,被火舌舔得吱吱冒油。
弗蓝小心地转动手中的兔子,这是烤野味最后最关键的阶段。她听到右边的树林中闹出不小的动静,心下好笑,玄邃不知道又在搞什么?山中无老虎,玄邃当大王。
林中的动静愈发迫近,弗蓝扭过脸,去看他搞什么鬼。
林中并没有人。
一阵奇臭的恶风扑面,树后突然蹿出只巨大的野兽,咆哮着朝弗蓝扑了过来。这是一只从冬眠中苏醒的愤怒的鬃熊,人立起来的个头高出成年男子许多,像一堵结结实实的肉墙,狠狠砸将过来。
仓猝之间,进退两难。
巨熊扑过来撕咬,弗蓝死死按住熊头,防止被它咬中脖颈或头部立时殒命,双足猛蹬巨熊腹部。巨熊冷不防竟被蹬退半步,熊掌挠伤了弗蓝小腿。
这凶悍的畜生落地后立刻反扑。
弗蓝急退,右手摸出弓弩哒哒哒连射三箭,无奈鬃熊皮厚毛多,弩箭只刺入皮肉小半截,无法造成致命伤害,反而彻底激怒了它。
弗蓝要瞄准熊目,却已失了先机。巨熊咆哮着,一棵棵大树在它的冲撞拍打中轰然倒下。弗蓝被动地腾挪躲闪,左臂不小心被巨熊撕咬下一块肉来,鲜血汩汩,伤处的皮肉变成了紫色,十分可怖。
然而她小脸毫无惧色,冷静地闪转斡旋,等待一刹那的机会。就是现在——弗蓝抓住树枝轻盈荡起,自巨熊头顶跃过,大胆跳落在熊背上,胳膊死死箍住这畜生的脖子。
巨熊暴怒。
鬃熊的弱点是手短,够不到自己的身后。但弗蓝此刻也不好受,鬃熊的毛像钢针般刺痛她的肌肤,更遑论巨熊在林中疯狂地冲撞奔跑,她觉得浑身的骨头和五脏都要被颠碎了。
玄邃看到的就是这样惊心动魄的一幕。
刀光乍起,在巨熊腿上割出深可见骨的伤痕,巨熊吃痛人立站起嘶声咆哮,雪亮的薄刀趁机刺入它最柔软的腹部一拉一划。
“……”
弗蓝听到玄邃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似乎在说“松手”。她充耳不闻,右手在巨熊肥硕的脖颈圈中不动声色地摸索。
触手满是滚烫的熊血,血迹被深色的皮毛掩盖。若不是她凑巧摸到,只怕依然蒙在鼓里。
这就是令鬃熊从冬眠中苏醒,并且暴怒的原因——
一根几乎没至根部的弩箭。
跟她腰间一摸一样的弩箭,来自血甲军。
弗蓝的眸光凝成一线,落在玄邃身上。
……
远处,横公大人摸摸怀中顺来的箭囊,烦恼地叹了口气。
“这娃娃你他婆的到底要不要杀?”
年轻人的心,海底针。
就像他家那个刁蛮的小姑奶奶一样,想到女儿,横公大人的面色终于稍微好了些。
……
弗蓝身上有十余处擦伤和抓伤,血迹斑斑淤痕无数。最严重的伤在左大臂,皮肉被熊咬穿,呈现黑紫色。野兽唾液会造成致命的感染,玄邃毫不手软地持刀割开伤口,握住她的手臂上下用力挤按。鲜血在压迫下喷涌而出。
弗蓝拧紧眉一声不吭,只用力瞪他。
玄邃当她嫌疼,按住她脑门揉了揉解释道:“血能冲掉伤口上的毒素。”他撕下衣襟打湿,为她擦拭血迹,最后敷上伤药。药是胡大夫开来治跌打的,聊胜于无。
包扎完毕,玄邃背起弗蓝迅速离开,沿着沉沙潭向北走去。
虽然是冬季,山中还是有不少活动的野兽,熊血的味道会引来更多的麻烦。
古朴的观音菩萨像慈悲庄严,垂目俯瞰脚下,无言地注视着庞大的熊尸最终被一群鬼头鬼脑的鬣狗撕碎分食。
……
“多谢陛下。”
“多谢父皇。”
拓跋皇后不敢多言,领着钰王小心退到一旁。今日钰王禁闭期满特地来御书房谢恩,适逢血大统领匆匆入内,禀报第八、第九军任务失败,全军覆没于隆中的噩耗。
山中一把复仇之火葬送了整整一千名血甲军,与相王府的大火遥相呼应,像某种血债血偿的昭告。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马夫之子的挑衅成功激怒了魏帝李弼重,让他气红了眼珠。
帝王之怒如暴风骤雨,打得书房内众人垂头弯腰十分惶惶。这档口钰王忽然福至心灵,一条毒计计上心来。
他挣脱拓跋皇后的阻拦,踏前一步朗声说道:“启奏父皇,儿臣有一妙计。”
……
“所以便有了这道旨意?”
少年修长的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推孤出来收拾这烂摊子。”
周海气苦道:“这小贼倒颇有些手段,这次在隆中山一人屠千军,让血甲军吃了大亏,是块儿难啃的硬骨头。”
少年怀疑道:“他真是马夫之子?”
周海道:“老奴已着人查证过,这小子平日在王府确实是在养马。其父孙阳,其母言静航,籍帐来历黄册俱全,并无可疑之处。”
“哦?”
少年从袖子里摸出块铁牌随手把玩着:“若你是李鹤林,会将身后事随便托付给一个普通的养马小子?”
“这……”周海语塞。
“这人必有蹊跷。”
少年一锤定音:“孤只想知道,他究竟特别在哪里?”
周海一想就来气:“这钰王真是一刻也不肯消停。”
钰王这次是阳谋。
阳谋的核心来自于魏帝历来想废太子。太子曾三立三废,是南魏朝堂上不可言明的秘密。
此番将追捕余孽之事交给太子,无非又想籍此寻找一个契机——
一个四废太子的契机。
说不定这次真废了呢?
“派往武陵关的金梅现在何处?”少年沉思片刻,问道。
“人已经出了冀州。”
“取道隆中。”
“是。殿下还有什么其他吩咐?”
“不必了,先撒网吧。”
秀美的少年闭目养神了一回,忽然睁开双眸问道:“听说拓跋宏烈回来了?”
拓跋宏烈是拓跋皇后的亲侄子,统领血甲军第八军,代号血八。
周海道:“他是唯一的幸存者,却也烂得没了人形。拓跋家已派人到皇后跟前哭闹过,陛下正在火头儿上,拓跋皇后硬给压下去了。”
少年道:“盯着他,拓跋宏烈要么彻底变成废人,要么将来会是个人物。”
人物,世间哪有比太子更玲珑的人物。当年魏皇后猝然薨逝,太子之位摇摇欲坠。那样艰难的境况下,所有人都以为太子要完,他硬是撑住了。少年太子三立三废,犹如一个倔强的不倒翁,摁下去,站起来,摁下去,站起来……
许是周海的神色出卖了他内心的焦虑。
“放心,纵使孤将天捅出一个窟窿,想来性命总是无忧的。”
少年冷笑一声,容颜秀美,神色决绝:“杀了孤,这南魏便连一个魏姓也没有了。”
眼前这秀气清俊,唇红齿白的美少年,其实已满二十四岁了。
少年感十足的太子殿下垂眸,指尖有意无意地描画着铁牌子上的兽首。这块黑铁牌子就像他的护身符。
国清寺的住持随梅大师曾给他算过命:“殿下只能活到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最后一天的晚上,这块铁牌子的主人无意中救了他性命,还给他吃了亲手做的花生酥,说“苦中有甜”。
托她的福,太子过了二十三这道坎儿。从此他披荆斩棘一路向前,哪怕是老天爷,都不好再跟他为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