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傍晚时分,护国公府一阵扰嚷,郭丹岩到家了。
他一进前院正房就嚯地吓了一跳,郭夫人笑眯眯地扎着手。她脸上有这种表情时,护国公往往要发誓才能搞得定,可郭丹岩不怕。
“回来啦?”
“嗯,娘我跟你说……”
“不忙叫,走前我都说什么了?”
“娘说我五行缺水,朱家小姐日干是壬,水命,八字合婚是天生一对,还说这事搞砸了就别喊你娘。”
“那你还有什么话说?”
“有,郭夫人,我跟你说……”
“小兔崽子!”郭夫人绷着脸佯怒。
郭丹岩趁机凑上去揉肩捶腿:“娘,娘我跟你说,那个朱小姐大概命里犯水,所以她叫漠沙啊……徒有个水字旁,它压根儿就没水。”
郭夫人绷不住乐了:“歪理十八条。”
郭丹岩哄郭夫人一贴见效。郭夫人最吃儿子这套花功,就像护国公最吃夫人的嗲功一样。
一物降一物。
郭丹岩笑着向门外喊了一声:“白小姐快请进。”
……
“这位小姐是怎么回事?”护国公将郭丹岩叫到书房,摒退所有人问。
“酒泉偶遇,她要来武陵关寻亲,所以结伴同行。”郭丹岩坦荡地道。
“就没有其它意思?”
“有。但相识尚浅,未知其人全貌,不敢言之过早。”
郭丹岩如此理性,让护国公十分欣慰,但这一丝欣慰才上眉头便倏地散去,护国公的神色又沉郁起来。
才几日不见,郭丹岩忽然惊觉父亲眼窝凹陷,老态尽显,嘴边如刀的法令纹透露出深深的忧思。
他惊异地道:“爹!您这是怎么了?”
护国公思忖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道:“丹岩,爹需要你帮一个忙。”
“你带着这位小姐,私奔吧!”
“好……啊?”
护国公府半夜里爆发出一阵剧烈争吵。据说世子撇下媒妁之言的朱家小姐,从酒泉另外带回一名刚刚相识的美貌女子。护国公为此大发雷霆,父子二人闹了一场,不欢而散。
就连横着走的郭夫人都吃了瘪。
……
“大哥哥,咱们这是去哪儿?”弗蓝跨着一匹枣红色的矮马,打了个哈欠问道。
郭丹岩微微一笑:“带你去辽河观赏树稼。”
树稼是辽河一带独有的风光,北地百姓喜欢称之为“雾凇”。雾凇产生自极寒天气和没有完全冰冻的辽河水,腾起的水雾凝华为霜晶,附着在岸边的树木上结成雪挂。千树万树,碎玉银花。
北地素有“雾凇重雾凇,穷汉置饭甕”的说法。雾凇和瑞雪一样,都是丰年之兆。
“非得这么早吗?”弗蓝缩缩脖子,天刚蒙蒙透亮,猴冷猴冷的。
“看树稼正是要趁早,所谓夜看雾,晨看挂,待到近午赏落花。”
嘴上说得一本正经,郭丹岩心中却在苦恼该怎么开这个口?总不能真说请你跟我私奔吧,就算他能厚起脸皮,关键人家也不答应。
可爹交代的任务怎么办?
他这边心里紧张,刘星函那边也不轻松:世子昨夜为了这白小姐碰了一鼻子灰,大清早儿带她出来,是不是要送她走?
又不像。
刘星函盯着白小姐踢踢踏踏的小马想。
这是匹罕见的德庆果下红。果下马因身材矮小,骑着它能穿行于果树下而得名,是价值连城的名驹。还特地备矮马,可见世子待她心重。
当事人可不管这些弯弯绕绕,弗蓝放下披风的帽兜遮住脸,跟着郭丹岩堂而皇之出了西城门,亲眼见证了这座传说中的南魏第一雄关。
武陵是一块宝地,辽河呈几字形三面环绕,向东奔流入海,形成一道天然屏障,西南直上眉山天险。当中筑四方雄关一座,边长九里十八步,如一块巨型界碑,镇稳南魏门户。
弗蓝钦佩地仰望着城关上的箭楼和巨匾,城高四丈墙厚二丈,方正扎实,极为雄浑壮阔。
像一个奇迹。
正神游太虚,弗蓝忽然面上一痛——高耸的城门已经在身后轰然关闭。失去了建筑的遮挡,北风如刀,刀刀无情。
出关了。
弗蓝抬手揉揉眼,仿佛就在她眼眸开阖之间,天地突然改头换面,世间只剩下澄澈的蓝白二色。
远方一望无际的辽河白浪奔涌,靠岸处漂浮着一块块巨大的浮冰,正逐渐连接成雪白莹蓝的新大陆。
岸边树林全披上霜挂,根根白银,排排雪浪。
“……好厉害啊!”
听口音就知道这位白小姐是南边来的,刘星函一笑,这样壮观的场面莫说南人,连他这土生土长的武陵人每次乍见,依然会有战栗沿着脊背窜起,一股豪情油然而生。
郭丹岩笑着帮弗蓝紧了紧披风:“手藏里边儿,别着凉了。”
裹着火红披风的少女在银色仙境般的雾凇中流连,美成一幅画卷。
按照护国公的计划,郭丹岩此时应该告诉刘星函,自己要跟白小姐私奔到兮云渡,叮嘱刘星函千万别说出去。
刘星函当然会火速回去搬救兵,护国公就可以用找郭丹岩的名义,随时派人去兮云渡。
这只是万不得已的备用计划。
郭丹岩真正的任务,是去兮云渡找一个人,找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然后阻止他登上今夜去北魏的渡船。
护国公要想办法保住相王留下的火种,阻止那个孩子掉进陷阱。太子麾下三个江湖人就在府上,他必须谨慎行事,让一切看起来都很合理。
郭丹岩刻意避开刘星函和其他护卫的视线,将弗蓝单独引到一旁,打算开口。
弗蓝却先说道:大哥哥,我口渴了,马上有水囊,能不能帮我拿过来?”
郭丹岩拖得一时是一时,赶紧去了。普通水囊眼下会结冰,郭夫人早上准备了铜鉴缶,双层外部是鉴,内部是缶,里面灌了烧滚的羊乳。
然而等他拎着铜鉴缶回来,哪里还有半个人影?玉树琼林,只剩一件火红的披风搭在矮枝上,随风摇曳。
郭丹岩抓住披风一拎,一张小纸片忽悠忽悠飞出来。他急忙拾起来,却不是信,是一张飞钱。三百两,刚好是刘星函付的镯子钱。
可那个蓝宝石手镯,昨晚她已经送给郭夫人了。
几个闻讯赶来的侍卫大眼瞪小眼,刘星函小人之心错看了人家,不免有些脸红。
“还不赶紧找!”
刘星函见世子迟迟不发话,担心他想不开,吼了一嗓子。
“不必。”
郭丹岩背对着他们,头也不回地道:“你回府替我禀告一声,就说白小姐被人伢子捉走了,我怀疑她会被略卖去北魏。”
他快步走向马匹翻身而上,马儿恢恢长嘶了一声。
“我这就去兮云渡,把她找回来。”
冬月十九。
这是注定多事的一天。
郭丹岩远远瞥到东城门的时候,身后有号角声声战鼓雷鸣隐约传来。赤焰军正在发起新一轮进攻。
赤焰军攻城的次数越来越少,主要活动是封锁大段河岸。他们来犯时辽河尚未上冻,如今靠岸处结成巨大的冰块,战船无法下水,只能被拖到滩涂上排成方阵。
赤焰军现在是名副其实的背水一战,但完全看不出他们有决战的意图。
可惜武陵城驻军人数处于劣势,援军又自顾不暇,护国公反击不成,唯有固守城关,等待耗尽对方粮草。双方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僵持。
郭丹岩策马的手紧了紧,没有回头。他眼下有一个更重要的地方要去。
城东十里,有一个神秘的黑市渡口,除了南北往来偷渡客,大量见不得光的物资及情报亦在此地交易。
这个黑市渡口,叫兮云渡。
真正到达兮云渡时,郭丹岩发现,这事可能比他预想中更加困难。
眼前出现的并不是想象中陈旧破败、鬼鬼祟祟的码头,而是一片古镇般的村落。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最特别的是,这个村落是整个建在水面上的。
兮云渡可谓天造地设,独此一地。辽河流至此处万礁丛生,据一些老人讲,此地在古籍中曾经叫做万峰岭,密密麻麻的山头直插云天。
数百年前,昏君无道惹来天罚,大地崩解群山塌陷,洪水滔天。山峰沉入水底,形成数不清的连绵暗礁。
十余年前一位神秘匠人独具慧眼,依河就势在暗礁之上建造起半实地半悬空的吊楼,楼檐翘角上翻展翼欲飞。开槽凿眼,斜穿直套,里外再涂满桐油,又干净又亮堂。
楼名兮云。
辽河作为南北两国的交境,是长期混乱,无主争端之地。在河上造楼无需地契房契。
于是附近村民纷纷效仿,渐渐地,一栋又一栋吊楼在这片暗礁上方崛起,向辽河中央不断摊开深入。
北地极寒,辽河虽然白浪滔滔奔涌不息,深处水面并不会冻住,靠岸水浅的地区却难免结冰。故此每逢严冬,唯有这片直插辽河深处,靠近河心的村落,依然能够行船。
不知何时起,这里变成了偷渡客和各种贩子的安乐窝,大量涌入的银钱将兮云渡变得越发兴旺。
护国公对此选择了眼开眼闭……需求都是相互的。
昨日这些江湖人带来的消息,让护国公陷入深深的焦虑。这个马夫之子是相王府仅存的活口,在一路围剿中艰难北上,必有所图。
不能让他落在皇帝手里。
如何避开太子的耳目保下此人,如今唯有靠郭丹岩随机应变。
郭丹岩走进了第一座吊楼。
……
“问话一百钱。”
弗蓝身上没有五铢钱,只有从玄邃身上摸来的几张大额飞钱。
于是她撸起袖子,露出莹白的小臂上层层叠叠足有十几圈的金环。
这些金环首尾相连成一个整体,又叫缠臂金。本来应该戴在女子上臂,弗蓝年幼纤细,只好松松套在小臂上。
这是郭夫人给她的回礼。
她将庙会买下的蓝宝石手镯送给了郭夫人。郭夫人是个豪气的,索性拉开首饰匣子任她挑。满眼翡翠珠玉,金刚石、蓝宝石、绿松石、金珠子,烨烨生辉。
这套金环闪烁着微弱的暗金光芒,反而是最朴素,最简单的一款。
对面的老头立刻来了精神。
弗蓝将金环褪下搁在桌上,老头儿一把抓住就要往怀里塞。
“嗵!”
弗蓝连环带手给他一把拍在桌上。老头儿用力挣扎,按住他的这只小手白白嫩嫩,却牢如铁钳般纹丝不动。
小姑娘不是一般人。
老头识相地停下动作,咧嘴讪笑:“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弗蓝也笑:“说说吧。”
“话说咱们这个兮云渡,共有黑、白、黄、红、杉木色五种吊楼。白色檐角的用来进行情报交易,黄色檐角的吊楼内是物品交易,红色檐角的吊楼提供给江湖杀手做人头买卖,黑色檐角的在最深处,那是南北往来偷渡客的乐园。”
“杉木色的吊楼数量最多,占了绝大部分。这些普通店铺为兮云渡的运转提供衣食住行和其它一切需要。”
“譬如你这间胡炮肉店?”白丁向外睇了一眼,这是岸边最近的第一座吊楼。
大约一个时辰前,也是在这楼里,郭丹岩从这老头嘴里打听到了几乎一字不差的内容。
套话嘛,老头可以倒背如流。
“正是,本店都是一岁肥羊现杀现切,精肉油脂都斩成细缕丝儿,下豆豉,加荜茇,胡椒粗盐调味……”
弗蓝咳了一声。
老头这才发现说岔了,又拐回来:“少侠要打听的渡船就在今夜亥时。你去黑角吊楼里点一壶茶汤,茶杯倒扣为号,自然有人接洽。”
“……今夜?”弗蓝紧盯着老头的眼睛确认道:“这种船每天有?”
按照横公渔儿的说法,该是明晚冬月廿才对。今天刚好郭丹岩带她出关看雾凇,她趁机脚底抹油溜过来。
今天才十九。
“少侠莫要说笑,咱们兮云渡这船每月仅此一趟,天王老子也没办法!”
“这是为何?”
“少侠到时自然明白。”
弗蓝见老头儿卖关子,突然出手如电在他穴位上戳了一下。老头儿手筋酸麻,哪还能握得住金环。弗蓝目不斜视地将金环套回小臂上。
老头急了:“少侠?”
弗蓝起身:“你这几句话连抠脚钱都不值。”
抠脚钱?
老头气得几乎吐血。你说说这世道!女孩子凶得要命,还是前面的紫衣少年好,出手大方,说话和气。真是个好人。
好人,就是用来卖的。
……
兮云渡尽头。
黑角吊楼坐落在一块巨大平坦的礁岩上方,一根根支柱格外粗长。
这是整个兮云渡最高,支柱出水最长的吊楼,滔滔河水就在脚下奔腾呼啸。很难想象当初怎会有如此大胆的巧思,又要克服多少困难,才真正实现这样的奇思妙想。
支柱水下的部分,隐约可见固定着许多铁锅,用来减缓水流的冲击。可谓设计奇巧,匠心独运。
弗蓝乔装改扮一番,走进了这座黑角吊楼。
楼里居然很开阔,像一个真正的茶馆,并且是十分舒适的那一种。
一楼散摆着十来张方台,另有屏风隔断的雅座,二楼应该是包厢,许多衣着艳丽的婢女来回穿梭,端着煮好的茶汤和点心服侍宾客。
弗蓝捡了张空桌坐下。
立刻便有小二送上一壶煮好的茶汤,并一个青瓷茶盅。
弗蓝没有按老头说的,倒扣茶盅找人接头。她拎起壶将茶汤注入,一板一眼喝起来。
先看看再说。
这一看不要紧,弗蓝赫然发现了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