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就说本世子病了,不见。”
郭丹岩翻了个身,脸朝里继续睡。
“真不见?”
“不见不见。”
“不见我可就走啦。”
“好走不送。唔,嗯?”
郭丹岩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支起身体回头看。
刘星函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儿,小捕快大马金刀地坐在桌旁,斜睨着睡眼惺忪的世子爷,还抖着腿。
“……刘星函!你小子是死的吗?!”
刘星函被吼得一激灵,委屈地比了比自己的下巴。
郭丹岩眯起眼,才发现刘星函的下颌关节被卸掉了,两只眼睛巴登巴登拼命眨着,几乎让人觉得他要哭了。
刘星函是真的快哭了,他宁愿被戳一刀也不要被卸下颌啊啊啊啊啊,他有阴影啊啊啊啊啊啊!!
郭丹岩搓了把脸,坐直身体看过来。他睡意未消的眸子氤氲着一层薄雾,但仍然是黑白分明的,清归清,浊归浊,好像黑山白水之间下了一场濛濛细雨。
然而。
弗四娘压根儿没瞧这张颠倒众生的俊脸。她的视线不客气地钻进世子松松垮垮的领口,流连在他裸露的胸膛上。
“看够了没?”郭丹岩打个哈欠掩起领口:“懂不懂什么叫矜持。”
“我不矜持么?”
弗四娘收回小钩子似的目光。
一样。这个假世子脸部和身体肤色、肤质都完全一样,可以断定是本相。
……也是,谁要能做出这么美的人皮面具,这世上就不会有丑人了。
带人皮面具的,大部分只伪装到颈部,会把身体涂成相近底色的已经算精细活儿,但肤色、汗毛浓淡走向、毛孔等等,总会有细微的不协调。
这人确实不是郭丹岩。
为什么刘星函这个真护卫会跟着一个假世子?
真正的郭丹岩去了哪里?
弗四娘垂下睫毛,掩去复杂的心事。
“三更半夜鸡还没叫,你到底来干什么?你这人不睡觉的吗?”郭丹岩捂住脸有点儿暴躁地呻吟了一声。
就听弗四娘轻轻柔柔地说道:“我想请世子帮忙去杀个人。”
杀人?捕快居然要杀人?
郭丹岩觉得自己更暴躁了。
……
墓楼。
层层叠叠的帷幔拖在地上,精致的青铜兽形香炉缓缓喷吐着让人慵懒依兰香,地上是厚厚的纯黑兽皮,赤足踏上去又暖和又柔软。
奢靡华丽,恍若神仙洞府。
实则人间炼狱。
墓楼虐杀的每一个人,都有张惹祸的脸。比如此刻老疤身下的女子,五官明媚,肤色较寻常女子更白。宛若细瓷的白嫩肌肤,摩擦着粗糙硬黑的兽毛,有强烈的视觉快感。
最特别的,是这名女子肚皮浑圆高高隆起,身怀六甲已有七八个月。
双眼空洞的女子贪恋地纠缠老疤,好像看不见他身上那些蚯蚓长虫般蜿蜒起伏的伤疤,有些地方满是脓血,从头到脚没有一块好肉。
这是依兰香的催情作用。
她沉浸在情动的幻觉里,看不见身上这张恶鬼般狰狞的脸:没有五官起伏,没有眉毛,没有鼻子,没有嘴唇。裸露的黑黑的鼻孔,裸露的血红的眼珠,裸露的粉红色牙床和两排白森森的牙齿。
老疤忽然抽身离开,摘下墙壁上悬挂的马槊,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兽皮上双腿弯曲状若迎奉的女子。
她的肚子凸起一角,此起彼伏地动了几下。
是腹中的胎儿在踢。
老疤幽暗的眼神一热。
他手握马槊俯跪下来,这次加快了速度,准备在最美妙的时刻将肚子里的胎儿生剖出来。
然而当那一刻真正来临,女子喉咙难以自抑地溢出奶猫般的呀呀呻吟……
小野猫。
老疤眼前浮现另一张绝美又狠戾的脸,妖异的眼眸,禁欲的唇色,他浑身不禁一颤。
马槊掉在厚厚的兽皮上,发出轻微的“噗”一响。
“公子?”
门外响起低低的询问。
老疤睁开眼:“进来。”
是潜藏在护国公府外的眼线送来消息,一刻钟前,世子乔装打扮出了门,看路线,似乎奔着春归楼去了。
老疤思忖片刻:钰王杀许如侬灭口,证明许如侬和唐今生就是当日经手元仙丹之人。
许如侬任务失败,郭丹岩起了疑心,元仙丹的事,他查到了多少?
元仙丹如今是拓跋家最重要的底牌,宁可杀错不能放过。钰王小打小闹地交恶,不如……
“调十名蝼蛄,烧春归楼,斩郭丹岩!告诉螳螂,用他的时候到了。”
那人有些迟疑:“公子,螳螂是我们在太子那边仅存的最后一个耳目,级别很高。而且……刺杀世子兹事体大,是否与家主商榷一下?”
“抬头。”
那人依言抬起头来,被老疤拆除纱布后筋肉横生的烂脸吓得心肝一颤,无论看多少次,都没办法习惯。
老疤呲着粉红色的牙床一笑:“祖父那儿我自有交代。记住,你的主人不是拓跋步,是我。”
那人小腹一缩,差点忍不住尿意,立马点头乖乖去了。
很快有另外四个专门清理打扫的小厮进来,熟稔地整理满地狼藉,为老疤抬水沐浴,准备全新的绑带。
两个小厮上手拖拽地上的女尸,不料触手温热,这女子竟只是昏厥,非但没有死,甚至没什么外伤。
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
两个小厮震惊又忐忑地对视了一下,只好请示浴桶中的老疤:“公子,如何处理?”
老疤闭着眼随口道:“听说这个贱婢的家人四处告状,想来是舍不得她。把肚子剖开,挖出胎儿一并送回去。”
“是。”小厮一面胆寒一面放下了心。公子果然还是公子。
……
郭丹岩在金京四通八达的小黑巷里疾行,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根本停不下来。
“……案发当日,有两类人与唐今生接触不会引起怀疑。一是钰王派系,二是春归楼的姑娘。钰王一伙与唐今生朝夕相处,多得是下手的机会。所以,这桩凶案的最初,一定有一个春归楼的姑娘。”
“许如侬已死,是时候找桑紫聊聊了。她接触过唐今生,再说这些场面上打滚的妈妈都是成了精的,姑娘的事儿,她们总能知道点什么。”
“所以请世子假扮杀手,佯装去杀桑紫,造成凶手要杀她灭口的假象,我再出手搭救,看看能套出什么。”
“……”
这人破案原来是靠演技的?老子为什么还要答应她?莫不是脑壳睡坏了?
郭丹岩连续扪心自问三次,摸着鼻子自认倒霉。前面直走到底出了巨鹿巷,右手边就是春归楼。
郭丹岩突然刹住脚。
残留的睡意一扫而空,他猿猴般敏捷地翻身攀上屋脊远眺,前方的天空,正亮起不祥的红光。
春归楼在熊熊燃烧。
“……”
不是吧,这个,该不会是那个狗胆包天的小捕快在放火吧?为了套个话杀人放火手笔这么大?
郭丹嗤笑一声,他真是脑壳睡坏掉了。既然情况有变,还是先把桑紫捞出来。
他重新回到地面,系紧蒙面巾,悄悄潜行。
春归楼外已聚集了不少人,有衣不蔽体仓惶出逃的姑娘小厮,也有被大火惊动的街坊邻居,端盆抬桶赶来救火。
混乱中不知道谁问:“桑妈妈在哪儿?”
“不晓得。”
“该不会没逃出来吧?”
“糟糕,桑妈妈的房间在上面,可能被火困在里面了!”
“太可怕了!”
几个姑娘七嘴八舌,指着桑妈妈的房间说得起劲。
一个黑影突然拎过别人手中的水桶,“哗啦”一下浇在身上,没等周围的人反应过来,他利箭一般投进了火场。
烈焰滔滔,火光冲天。
郭丹岩双臂护着头脸,看准一个火小些的房间,从燃烧的窗口险之又险地蹿了进去。
落地后他就势几个翻滚,压灭了身上的小火苗,保持着弯腰贴地的姿势,冲到隔壁,踢开桑紫的房门。
这里的火更大,透过浓烟和火幕,能模糊地看到床前有个人影。
“桑紫?”郭丹岩叫道。
“世子?”
那人几乎同时开口,惊讶地道:“你怎么也进来了?”
是弗四娘。
郭丹岩钻过火幕冲过来,见弗四娘站在床边,忍不住在她后脑按了一下:“俯身。”
弗四娘顺从地蹲下来,下面的烟气确实稀薄些,呼吸也更顺畅:“世子你看。”
床上被子鼓鼓的,好像有人在里面酣睡。然而被子给弗四娘掀开了一角,原来是塞着一卷床褥。
“我已经查看过,值钱的东西都不在了。这火十有八九是桑紫放的,她想诈死脱逃。”
二人对视一眼。
“这个桑紫果然有问题。”
弗四娘皱了皱眉,继续道:“但是有一点很奇怪,火是从楼下围上来的,可桑紫偷偷摸摸,只能从自己房里开始点火……”
“你闻到没有?”
郭丹岩突然问。
空气中除了家什烧焦的气味和浓烟,另有种特殊的味道。
有点刺鼻有点酸臭。
是火油燃烧的味道。
“糟了,是陷阱。”郭丹岩目光一寒。春归楼外有人泼了猛火油,这才是这场火烧得一发不可收拾的真正原因。
他们想烧死谁?桑紫?
眼下显然不是推敲的时候,郭丹岩将浸水的蒙面巾扯下来,塞在弗四娘手里:“快走!”
春归楼禁不住大火蚕食,已经摇摇欲坠,不断有残垣断木从上面噼啪砸落下来。
楼要塌了!
弗四娘捂住口鼻客气地道:“世子先请。”
事不宜迟,郭丹岩带路退回隔壁,打算从进来的窗口跳出去。
他刚在窗前露出个影子,突然有种头皮发炸的直觉,一点寒芒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眼前!
是一支弩箭!
浓烟、火光、嘈杂声掩盖了它的行迹,惟见幽光一闪,要避开已来不及。生死关头,郭丹岩只来得及躲过心脏要害。
“噗——”
弩箭深深没入他的肚腹。
强力的余劲射得郭丹岩的身体重重跌在地上。
“世子!”
弗四娘将一张冒火的桌子踢向窗口,密集的金属之声不绝于耳,桌上瞬间扎满了箭矢。
这里行不通。
弗四娘想去查看世子的伤势,然而她才踏出一步,郭丹岩猝然抬头看来,目光警惕嘴角上挑,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弗四娘站住了。
她也笑了,苦笑。
他们同时想通了一件事。
外面那些春归楼的人,显然是起火后逃脱的,幕后的人不想要他们的性命,包括桑紫。
这些猛火油是为后来的人准备的。
后来的人,就是郭丹岩。
这些人的目标不是桑紫,是他。
所以今夜,郭丹岩是应弗四娘之邀而来,结果掉进了陷阱。方才她又让郭丹岩先行,结果中了致命的一箭。
“……”
弗四娘无语,简直了。这就是所谓的跳进辽河也洗不清?
尽管艰难,弗四娘还是想垂死挣扎试图解释一下,然而她才张嘴,脚下突然踏空——
地面不存在了。
春归楼上半部轰然倒塌。
滚烫的火星和浓烟逼得围观的人急忙倒退,气浪卷起更猛烈的火舌,一浪高过一浪。
火场中不断有燃烧的横梁和石块轰然砸落,下半截春归楼倒塌仍在继续。
“这么多猛火油,恐怕连骨头渣子都烧化了。”一个所谓的蝼蛄道。“蝼蛄”是拓跋家豢养的暗影杀手。
“不可大意,盯紧四周,防止有人冲出来。”
……
可能是失血过多的缘故,郭丹岩摔得有些脑袋发懵,直到火舌舔上他的腿,灼烫才让他渐渐清醒。
腿,好重。
不只是腿,郭丹岩发现自己除了头脑还算清醒,整个身体都重逾千斤,不听使唤。
这种弩箭本是用来猎猛兽的,箭头涂了让猎物浑身麻痹的“押不庐”草汁液。
郭丹岩咬牙试了又试,还是不行,药力发作后身体愈发力不从心。他只能任由腿上的火苗沿着衣物不停往上蹿,越烧越旺。
“小心!”
一个身影猛扑过来,将他推开。轰隆一声,一根粗大的横梁掉落,溅起的烟灰四下飞散。弗四娘惊魂未定地抬起大花脸:“妈呀!我还没活够呢!”
这人一下要命一下又救命。
到底是敌是友?
郭丹岩抬眼看去,弗四娘立刻避嫌闪得远远的,高举投降手喊:“没恶意没恶意——嗯?那是什么玩意儿?”
那玩意是个人。
弗四娘将这人掀过来,发现是个黑皮杂役,胸口微微起伏,显然还没死。
她将这个人扶起来,冷不防狠狠掐了一把,黑皮杂役依旧昏迷不醒,但眼球分明滚了滚。
弗四娘给逗乐了。
有意思,别人逃命有多快跑多快,他却留在这大火里装死?该不会……
小捕快人品时好时坏,良心若有若无,郭丹岩想不到她危难面前愿意救一个累赘,表情有点意外。
弗四娘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笑嘻嘻道:“等下出去时挡箭用。”
“!!”
黑皮杂役的眼皮跳了跳。
他心里已经草遍了这个女捕快的祖宗十八代,眼看他就要逃出魔掌,远走高飞了!这他娘是哪里杀出来的扫把星!
居然还要拿他挡箭!
弗四娘故意道:“趁现在烟浓,赶紧冲出去,有这肉盾能挡得一时算一时。”
“挡不牢!挡不牢的!”
黑皮杂役实在装不下去了,挣扎着喊道:“放开我!我知道地下有密道!”
弗四娘一猜一个准儿。
她松开手,得寸进尺地命令黑皮:“你,过去背起那位受伤的公子。”
黑皮杂役怒不可遏张嘴就要骂娘,弗四娘袖剑一挥,黑皮老老实实地管住嘴,迈开腿。
说来凑巧,这个黑皮杂役不是别人,正是已被拓跋家秘密处死的,元仙丹的创造者——巢元。
当时救下他的当然也不是别人,非陈群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