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长忠如今是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
这桩买卖,里头是有猫腻儿的。
当初薛老太听信了渔樵居士的话,以万两银铤的高价为薛家赘婿购入一块七尺之地冲阳。
七尺之地,刚好埋棺。
之所以如此昂贵,是因为这块埋骨之处非比寻常,可以尽飨天下香火,日日受高僧诵经加持,日日受众生供养敬拜。香火,乃纯阳之物,正是薛家风水败局的克星。
柳木棺材、寿衣丧鞋、饭含的珠玉……万事俱备,而且按尺寸分别订了两套,就看吴老实和薛长忠谁先蹬腿。
反正都是薛家赘婿。
吴老实在薛老太手底下忍气吞声讨了半辈子生活,大约也是受够了,才过了大半年,夜里忽然无疾而终。
薛家立即将吴老实的棺材搬上马车,连同一万两猪腰银,日夜兼程送往戒台。按照渔樵居士的叮嘱,冲阳务必要选头七这天,子时下葬。
从金京出发往西北,快马到戒台需要三天,马车大概要五六天。薛家所在的靳县,刚好处于金京、戒台之间。吴老实的死期是四月初五,四月初九,薛家的马车到达了戒台。
为了掩人耳目,同时确保银铤的安全,薛家选择了独门独户,马车可以长驱直入的云鹤别院。
薛家来得突然,渔樵居士恰好不在家中,周家的管事说居士出门观禅,次日才能回来。次日是四月初十,吴老实的头七在四月十二,时间上还来得及。
谁知就这么一隔夜,生出后面无穷的风波。
动则生阳,静则生阴。冲阳之事须得薛家另一位赘婿薛长忠亲自操持,薛家女子皆不得插手。
薛长忠寻居士不遇,失望地离开周家,在街头撞见了出门打猎的柳爱娇。
泪堂发黑、眼白发黄,衣着华贵、脚步虚浮。柳爱娇第一眼就知道面前这个外乡人正是她的目标。
……
莲生是莫名惊醒的。
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墨色还有些浓,墨里有一线青。
僧人的生活十分规律,闻钟而起、闻鼓而眠、闻板上殿、闻梆过堂。莲生看天色便知道早课还有一个时辰,他掖了掖被角,翻身向里打算再眯一觉。
房内突然响起一声低咳。
莲生猛然翻身坐起:“谁?!”
“坐着别动……”那是一个嘶哑的男声:“听我说……”
那男子隐藏在石屋的角落,像一只鬼魂但闻其声,不见其形。莲生却仿佛知道他是谁,他喃喃地道:“你……你终于肯同我好好说话了。”
激动之下他忘了自称贫僧,直接用了“我”。
男子静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容莲生平复心绪,然后道:“我走以后,你就将这一切全部都忘了,往后好好过活,我……我丝毫不后悔。”
莲生全身血液一下子涌向头部,目眦欲裂地低声咆哮道:“可我——”
男子停下来,疑惑地微微侧头,等了半天,只听见黑暗中莲生受伤野兽般粗重的喘气声。
他看不见,莲生在黑暗的掩盖下涕泪纵横,哀恸欲绝,指甲死死抠进手心,恨不得掐出血来。
莲生哽住不能言语,男子继续道:“天亮之后,薛家人应该会上山,要求再次进入积尸之地,到时我会跟进去。”
莲生心脏仿佛被谁忽然狠狠捏了一把,痛得差点弯下腰。
果然,他听到男子说:“那种东西决不能放出来害人,否则……”
否则怎样,男子没有说下去。他和莲生明明近在咫尺,这一刻却仿佛相隔了无穷恒河沙劫。
莲生憋了满腹的话,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吐不出。他明知二人之间有道误会的鸿沟,却不敢解释。因这鸿沟也是安全的距离,隔开了太过残酷、椎肤剥髓的真相。
男子又沉默一阵,道:“我走了。往后你记得多加衣,多添饭,上体天道,恪守本心……道安。”
莲生被这声“道安”唤得浑身一颤。他再也忍不住,跌跌撞撞扑下床来想将男子寻出来。然而他只来得及抓住男子留下的最后一句低语。
“——今日他必须死,他死了,一切就真正结束了。”
莲生手脚冰凉,唯有一遍遍心中狂呼男子的名字:“道悲,你错了!道悲,道悲啊!!”
……
“错了错了,路错了!”
蒋酬志敲敲车厢壁,对车夫道:“这条路是以前村民上后山打柴的,这些年早已废弃不用了。”
车夫是个带着兜帽的小子,听到蒋酬志说话头也不抬,只掀起眼皮看了一眼。他的脸藏在帽兜深处看不清楚,这一眼也并没有如何刻意,却莫名像两把冷刀,扎得蒋大人心中一凛。
这小子,怕不是个普通人。
弗四娘笑嘻嘻地岔进来道:“谁说废弃不用?瞧,前面不是辆马车么?”
蒋酬志嘴上说着“怎么可能”,一面手搭凉棚望去。哎?前边真有一辆马车,正转过山道的弯角。
维摩山大佛的本体是戒台山,多余的山体在佛像背后展开,寓意着佛国小世界。在雷火霹雳飞来大佛之前,戒台县有很多村民会到山上打猎砍柴,贴补家用,靠山吃山嘛。随着维摩寺落成,大佛名扬天下,远道而来的香客、信徒络绎不绝,客栈酒肆、食摊货摊、礼佛用品店遍地开花,生意好做了,上山的人自然就没了。
如今正是春季,满眼新绿遮住了那些蜿蜒曲折的山路,前面的马车一晃,失去了踪迹。
蒋酬志将思绪拉回来,吐出憋了一路的话:“弗神捕,如今连周沛都失踪了,这案子可还有什么希望?”
“自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这不是正在查么。”
“可是——”
车夫突然勒马停车打断道:“来了!”
弗四娘扭头向后望去,蒋酬志也跟着伸长了脖子——什么东西来了?
须臾,后方响起了一阵轻快急促的马蹄声。两匹红膘马鼻孔喷着热气,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
马上护卫打扮的年轻人遥遥见了,一拉手中缰绳,马儿扬蹄嘶鸣。二人跃下马背,齐齐伏在那车夫脚下恭敬地道:“参见世子。”
“起来说话。”
蒋酬志呆若木鸡地伸出手指,比了比这两个护卫,又比了比车夫,最后比了比弗四娘:“弗神捕,这?”
这地里怎么突然长出来个世子呢?
弗四娘推开他的手笑道:“办案要紧,蒋大人无需拘束。”
话可不是这么说,蒋酬志看了看俯首低语的世子和护卫,自觉倒退几步,站到一个很识相的位置。
弗四娘的目光在刘星函脸上扫过,落在另一张面孔上。
这是张国字脸,下巴有棱有角,浓眉大眼娃娃脸,看着比刘星函还嫩一些。这个护卫她也曾留意过,在翻雪楼,他一直立在郭丹岩身后。
郭小石。听名字便知道是郭府家奴,这个家奴,或许是面嫩的关系,让弗四娘有一点亲切感。
他们应该都知道眼前这位世子是假的吧?弗四娘对郭小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郭小石被她笑得心惊肉跳,总觉得里头藏着刀子。
郭丹岩拿过刘星函手中的文书,用它隔断二人之间的交流。眉来眼去的想干什么?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都写在里头了。”
弗四娘接过来快速翻阅了一遍,再翻回去细细读了第二遍。最后她将册子啪地合起来,长叹一声:“原来如此。”
这桩灭门惨案原来如此。
可悲,可怜。
弗四娘眼珠转了转,冲蒋酬志笑道:“蒋大人,你见没见过招魂?没有?那等下卑职招给你看——”
“你不是医不了失魂症?”郭丹岩问。
“突然就能了。”弗四娘嘻嘻一笑。
于是郭、弗、蒋酬志三人继续上山追踪。两个护卫负责将车马赶回山脚下,掩藏起来。
同一时刻,后山山腰,薛长忠的马车被两个突然跳出来的和尚拦住,双方正在交涉。
“前路不通,施主请在此地回转。”一个矮个子和尚面无表情地道,此人生得一双倒三角眼、浑身筋肉凸起,看上去就不是善茬。
薛长忠壮起胆道:“我们是四月十二来过的靳县薛家,二位师父可还记得?”
两个和尚对视一眼纷纷摇头,丝毫不为所动。薛长忠无奈,按照薛三娘教的话说道:“自从头七在维摩山冲阳之后,岳父夜夜托梦哭诉纠缠,让人不得安宁。如今薛家三位娘子就等在戒台县衙外,今日维摩寺如不能证实岳父确实已入土为安,薛家也唯有请求县太爷主持公道了。”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大家鱼死网破。
矮和尚目露凶光,探手便去摸怀中的短刀,高和尚撞了他一下,低声喝止道:“休得莽撞,别把事儿闹大了,快去禀告师父。”矮和尚用目光又恐吓了薛长忠一回,不情不愿地去了。
薛长忠瞥了瞥车夫老周。
老周是薛老太太的心腹,这次薛三娘特地叫他来监督薛长忠,务必要亲眼看到吴老实的埋棺之地。
维摩寺有小路直通后山禁地。不多时,矮和尚抄近道带回一个人来。
正是大悲执事。
胖胖的,大悲执事。
他作为临院总管全寺上下,地位仅次于方丈大慧禅师。这个慈眉善目、整日笑眯眯的大和尚便是柳爱娇的姘头,扎火囤勒索薛长忠的幕后主使,与掮客渔樵居士接头的、发死人财的维摩寺内鬼。
薛长忠连忙迎上去。
大悲执事是场面人,一副通情达理万事好商量的模样,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薛家的要求。
矮个子和尚悄悄问:“师父?真放他们进去?”
“放。”
总不能任由那几个臭婆娘闹到衙门去。大悲眼底闪过一道毒辣的冷光,这薛家老老实实看过棺材也就罢了,若要玩什么花样,别怪他心狠手辣,保准让他们有来无回。
“施主请随贫僧来。”
薛长忠和老周弃了马车,跟在大悲身后,沿着林间山路继续徒步向上。
一高一矮两个和尚走在最后,手持短刀,将薛家人牢牢夹在当中。
他们谁都没有注意,身后草丛里有轻微沙沙的响动。
……
薛长忠边走边环顾四周。
上次他来送吴老实落葬,马车也是停在方才的位置。当时车上尚有一千两银铤的尾款,要落葬后交给大悲执事,因此老周留下押车。后面这段路薛长忠印象深刻,他记得走了不远,便有一个水潭。
“噗通——”
当时吴老实的棺材突然被抛进了水潭。
薛长忠一惊,以为有什么变故。大悲笑道:“施主莫惊慌,此乃落葬必经的水路。”
水潭后有一个黑漆漆的岩洞,泉水沿着山体潺潺流下汇聚成潭,潭水再源源不断地涌入岩洞。吴老实的棺材浮在水上像一艘木船,晃晃荡荡转了两圈,顺水漂进岩洞,失去了影踪。
就在薛长忠惊愕不已的时候,大悲执事转到水潭边的一块巨石旁,不知扳动了什么机关,一阵令人牙酸的齿轮转动声,叽叽……咯咯……水潭旁的山壁上露出一扇巨大的石门。
薛长忠的记性很好,连齿轮咬合的声音都没记错。
叽叽……咯咯……
巨大的石门第二次在他眼前缓缓洞开……
石门里燃着火把,照亮了一层层绵延不断的、下行的石阶。
老周难掩惊叹之色,薛长忠有一丝得意,传授经验:“待会儿下去里边绝不能触碰任何东西,也不可高声说话,防止阳气冲撞了逝者。”
高和尚留在石门外守卫。
大悲执事带路,后面跟着薛长忠、老周,矮个子和尚走在最后,一行四人沿着台阶,缓缓消失在石门里。
有个好地方,可以尽飨天下香火供养,高僧日日唱诵,众生日日敬拜——
这好地方,如今便在眼前。
在维摩山腹地,维摩山大佛的肚子里。
大佛腹内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溶洞。洞内石笋如林,石钟倒挂,石鳍薄如蝉翼,石花晶莹剔透,琳琅满目恍如人间仙境。潭水倒灌进巨大的溶洞,形成一个数丈高的瀑布,瀑布注入地下河,一部分流向前山,形成维摩寺的三眼圣泉,另一部分流经无数的石笋,迂回蜿蜒,消失在溶洞深处。
地下河两岸,密密麻麻矗立着一方又一方棺材,一眼望去不计其数,怕有几百具之多。像命运之手在这里撒了一把骨牌,一块一块星罗棋布。
瑶林仙境变成了一个诡异的棺材迷阵。
死人多活人少的场景让薛长忠心里打鼓,他有些紧张地道:“大师,时候不早,咱们直奔吴老实的棺材罢,也好早些回去交差。”
这些棺材看似杂乱无章,实际排放自有顺序。在大悲和尚的带领下,他们穿过棺阵,准确无误地来到其中一具崭新的柳木棺材前。
正是四月十二送进来的,薛家吴老实的冲阳之棺。
薛长忠是亲眼看着棺材当时从地下河里捞出来,落地在此的。此地阴气森森、棺影潼潼,他压根无心多看,只匆匆扫了一眼便道:“看过了,看过了。”
大悲和尚微微一笑:“既然施主再无疑虑……”
“且慢!”
老周突然插话道:“这上头是什么?”
吴老实的棺材上,明显有被硬物凿过的痕迹。
这些痕迹杂乱无章,显然是多次反复敲打的结果。柳木偏软,有些地方已经隐隐有凿穿的迹象,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从缝隙里透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老周有些不满:“不是应该让逝者入土为安吗?”
“施主有所不知,有如此钟灵毓秀的风水宝地为墓,开山为陵,又何须黄土埋骨?”
“那这些凿痕是从何而来?”老周追问。
“唔……”
说来奇怪,这大佛肚子里藏尸数百条,还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老周见大悲语塞,心中更加怀疑:“我要开棺。”
薛长忠心里骂了声操蛋,这老小子有病是不是?!本来就是过个场的事儿,犯得上做到开棺这地步?他还没来得及反对,老周已经拔出怀中铁杵上去就撬。薛长忠瞠目结舌,这老帮瓜还自带家伙什!
这些和尚可不是善茬,老周这是作死啊!
老周上手撬了几下,棺盖还没打开,先有浓郁的恶臭从缝隙里扑出来,熏得人眼都张不开。另外三人纷纷掩面倒退,薛长忠用袖子掩着口鼻劝说道:“还是算了吧!这尸臭味儿回头洗都洗不掉。”
忠诚的老周终于撬出最后一根长钉。他用力一推,棺盖发出滞涩沉闷的摩擦声,开了。
老周捂着鼻子低下头,一眼看到吴老实肿胀腐烂的尸体,极其恶心,冒脓流水,但并未见什么异常。
老周扶着棺材盖,刚要张嘴说什么,地下溶洞里突然卷起一阵腥臊的怪风。
一个黑呼呼的东西几乎贴着他们的头皮掠过,呱哒一声撞在吴老实腐臭的尸体上。一阵噗叽噗叽的响动后,这东西再次卷起一阵腥臊的风,消失在地下河深处幽幽的黑暗里。
几人猝不及防,纷纷跌坐在地上,周围的火把都被怪风吹灭,黑暗中只听见薛长忠发抖的声音:“什么东西?!那是什么东西?”
大悲熟悉地形,也比较冷静。他爬起来,从怀里摸出火折子,重新点亮石壁上最近的一支火把。火光乍亮,他的影子投在石林和棺材之间,蜿蜒而扭曲。
不远处有一根几人合抱粗的大石笋,石笋后潜伏着一团黑影,像一只饥饿的猛兽,目露凶光盯着大悲。
只有一丈距离……他此刻冲上去,轻易便可以扭断大悲的颈骨。只要“喀嚓”一下,一切就都结束了。
黑影轻微挪了挪,绷紧小腿,耸起肩部,准备出击。
“啊啊啊!!!”
老周突然发出惊骇的惨叫。
“快看!你们快来看!”
其余三人迅速围上去。棺材里,刚刚还肿胀得几乎爆裂的、腐臭流水的吴老实,现在变成了一具干瘪萎缩的干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