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绾金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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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11. 另辟蹊径

……

弗四娘见郭丹岩和道悲下了水,立刻拉紧绳索用最快的速度向上攀爬,再不回头。

她动作越快,他们就能越早脱离险境。

郭丹岩和道悲藏在棺材后,只露出小半张脸在水面上,窥视着石阶上的血尸。

血尸本尸动了。“薛长忠”原地晃了两晃,也跟着动了。

僵尸的嘴巴能撕咬、耳朵能听声、眼睛当然也能辩位,但声音和图像对它们没有多大意义。它们嗅人味而来,对吸呼之气尤其敏感,主要据此来辨别猎物的位置。

在没有猎物的情况下,血尸一头扎进岸边的尸群,就像闯入羊圈的猛虎。

尸群炸了。

僵尸通常不会相互攻击,但血尸不同,血尸的本能就是摧毁面前的一切,包括同类。一具又一具活尸在它手中四分五裂,脊柱折断……胸背被打成对穿……许多脑袋被扭下来,满地乱滚……

一颗脱水干瘪的眼球骨碌碌跌出了眼眶。

“薛长忠”像个调皮的孩童发现了新把戏,一脚踩上去,眼球碎成了齑粉,发出微弱的噗一声。

“薛长忠”一把抓过身边最近的毛尸,从它干涸的眼窝中抠出两颗眼球踩下去,再抓下一个,抠眼珠踩,乐此不疲。

尸群本能地开始反抗,岸边像捅了马蜂窝,打得一派热火朝天。

幸亏它们都是鬼媪蝙蝠吃剩的干尸,没了血液。否则今日不知还要生出多少具血尸,想来令人不寒而栗。

趁这个空档,弗四娘顺利出了岩洞。她一眼看到岸边的刘星函,立刻远远喊道:“下面有血尸,快放绳索!”

刘星函吓一激灵。

血尸是什么玩意?听起来好厉害好邪门的样子。

他下意识地一把抓起用来放绳索的大树枝——可绳索呢?所有的绳子全部结成了一条长索,此刻还拴在弗四娘腰间。刘星函正想出言提醒,却听见水潭里泼剌一声巨响。

漫天都是晶莹剔透的水珠儿,掉在刘星函的脸上,仿佛下了一场提神醒脑的微雨。

弗四娘竟然借着绳索的力量从水中一跃而起,如同传说中跃出海面的鲛人,意态优雅,银光闪闪。她在半空轻轻挥手,绳索便像长了眼睛,准确无误地缠上刘星函面前的树枝,绳尾像一条小鞭子,啪地一声抽打在他身上。

不痛,却打醒了发呆的他。

刘星函赶紧低头,手忙脚乱地打结。

绳索第四次放下了溶洞。

众人期待的目光汇聚在洞口——这次上来的会是谁?

“……”

日暮和天黑之间只隔着一条线,仿佛一个转身,日夜已经轮转,白黑完成交替。

弗四娘却感觉自己等了很久,等到天都黑了。如果非要给这段等待加上一个期限,她觉得像,一万年。

始终没有人出来。

蒋酬志已经在岸边燃起火堆,他也只能帮到这里而已。莲生站在火堆旁,人在魂不在地巴望着岩洞的方向,等待道悲出现。

蒋酬志拽了一把莲生,让出一段距离,体贴地道:“弗神捕,先过来烤烤火。”

弗四娘冲他善意地一笑。

也仅仅是一笑,脚步却迈向相反的方向。

弗四娘围着一块巨石绕了四五圈,在其他人好奇的目光中,她突然一言不发地跳进了水潭。

!!!

刘星函忍不住哎了一声,好不容易捞上来的人扭头就又跳下去了,玩儿呢这是?

蒋酬志眼角瞥到有什么亮了一下,他心里一动,凑近巨石眯起眼睛。火光摇曳下,巨石上有若干道细碎的金色轨迹,反射出几点微弱的冷光。

蒋酬志抚掌道:“弗神捕这是下去救人了!”

刘星函和莲生也凑过来。果然,弗四娘是将金线缠绕在巨石上,然后拽着这条细若无物的金线直奔溶洞去了。

莲生不禁乍舌:“阿弥陀佛,弗神捕这根金线究竟有多长?织就金茧困住玉尸,跟随弗神捕返回地面,再下溶洞……”

一阵山风嗖嗖刮过。

三人大眼瞪小眼,都不禁骇然。

弗四娘被瀑布冲进岩洞时接连打了几个寒颤,这趟差可真是好啊……她幽怨地想,回去得好好感谢胡大人。

“阿阿——阿嚏!”

金京刑部衙门里,胡卫突然打了一个大喷嚏。

他揉揉鼻子放下手里的卷宗,摊开的卷宗上隐约可见“靳县”字样。

胡卫眼睛一亮,对了,弗四娘那个小妖怪眼下刚好在戒台,回京时会路过靳县,这件事交给她顺便办了就是。

他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快十天了……不知道蒋酬志那桩案子解决了没有?

……

弗四娘控制着金线,在瀑布中缓缓下行,被迫洗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沐浴。此时岩洞外已经没有天光,瀑布上方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下方溶洞石壁上,火把大多亮着。弗四娘第一次进洞时就注意到了,这种有鱼臭的油脂燃烧气味,是鲸鱼油。

《古今注》有记载:鲸鱼者,海鱼也。大者长千里,小者数十丈。其雌曰鲵,大者亦长千里,眼如明月珠。

一石鲸鱼油,可以持续燃烧一百天不熄灭,十石鲸鱼油,可以持续燃烧近三年。没有鲸鱼油就没有长明灯。

看来死人钱很好赚,渔樵居士手笔不小。

河岸边的厮杀基本已经结束,只留下满地狼藉,尸群和两具血尸都不见踪影。

弗四娘心里一沉。

她低头向河面望去。日夜明暗在她左眼中并无差别,反正都只是观气。

河面上没有人……人呢?

一个滑腻的东西忽然拂过弗四娘的脸颊,痒兮兮的。她一惊,本能地翻出袖剑一剑刺去。

刺了个空。

她冷静下来看过去才发现,原来只是一截树枝,触到她脸颊的,不过是一片水中的树叶。

虚惊一场,弗四娘脸色却微微一变。她伸手在枝桠中摸索了一会儿,指尖果然触到一样粗糙坚硬的东西。

那是一个绳结,顺着绳结可以摸到一条松松垮垮的绳索。

难怪一直等不到郭丹岩或道悲出来。

这根树枝不巧被挂在了石壁上,绳子压根没放下去!

弗四娘用力一拽,将障碍清除,树枝终于带着绳索坠入了地下河,载沉载浮。半晌之后,河面依然只泛着细碎的波纹,没有任何动静。

难道他们出事了?

弗四娘谨慎地继续下降。下到离河面四五丈的高度,下面的景象愈发清晰。她看到了那副被当作小船的棺材。地下河的对岸是岩壁,棺材就卡在一块凸出的大石上,棺材里斜靠着一个细长的东西。

那是——

弗四娘揉了揉眼睛,确定是她熟悉的颜色和形状。

困住玉尸的金茧?

就在这时,棺材附近的水面,忽然荡起了一阵涟漪。

……

一炷香前。

道悲再次抬头仰望黑暗的瀑布顶端,周围除了哗哗的水声没有其它动静。道悲扭头看郭丹岩,意思很明显:过了这么久,绳子怎么还没放下来?

以弗四娘的身手,时间的确太久了一点。

莫非外面情况有变?

现今他们在维摩寺的地盘上,如果逃走的高个子和尚惊动了寺里,郭丹岩毫不怀疑维摩寺会倾巢出动,将所有知道秘密的人扼杀在此。

石门机关损坏,里面的人不足为虑,但外面的弗四娘等人会有危险。

进洞时,他注意到一些石笋的后面,藏有身着维摩寺僧服的尸骸,显然杀人灭口这种事已经不止一次。

一边是性命之忧,一边是不义之财,威逼利诱下大部分和尚选择了装聋作哑、同流合污。

整座维摩寺就像一只表面光鲜亮丽的水果,芯子已经烂透了。莲生能平安活到现在,除了大慧禅师庇护,全靠他一心向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呆萌。

不能坐以待毙,得另外想法子出去。郭丹岩抬起眼,长长的睫毛向上一撩,眼神落在远处的石阶尽头。

他侧过头,对道悲做了一个推门的手势。

石门关闭时,他们都当周沛只是个普通的女娃娃。眼下瀑布这条路走不通了,郭丹岩突发奇想,不知道道悲的怪力能不能破坏石门,另外辟出一条生路来?

道悲一愣。

他隐约猜到郭丹岩的意思,却不敢相信。开玩笑,那么厚重的石门,靠他个人的力量真能破坏掉?更何况,要到达石阶必须遭遇岸边的尸群,包括两具恐怖的血尸。

这,这是不可能的事啊!

郭丹岩将目光转向岸边。

岸上战况正酣。或许还残留着一些当人的习惯,“薛长忠”乐此不疲地玩着挖眼珠的小把戏。血尸则简单粗暴的多,抓住,撕碎,毁灭。可怜的低等僵尸像被收割的庄稼,嗷嗷乱叫一波波倒下。

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

郭丹岩用唇型对道悲说道:“尸群所剩无几,只要想个法子把血尸引到瀑布下,我们就可以上岸。”

道悲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用唇语回道:“你疯了!血尸来了我们如何能走脱?”

郭丹岩将棺材向河对岸的石壁划过去,固定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然后他指指水下,水下是乌漆墨黑的一片:“血尸会来这里,我们避开它。”

“什么?别开这种玩笑!”道安一想到可能会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水下跟血尸对面撞个正着,汗毛都炸起来。

郭丹岩可不管道悲接不接受,赞不赞成,他不由分说拉动棺材后面拖着的金线,将玉尸拽出水放到棺材里。

然后他撸起一只袖子,对道悲最后嘱咐道:“等下千万闭住气,我会用最快的速度上岸——”

说完,郭丹岩拔出囊萤,眼也不眨地朝自己胳膊上捅下去。鲜红的血液登时涌出,被他不断涂抹在玉尸和金线上。

血尸喜欢活人的血气,这是郭丹岩猜的。大悲与矮和尚的尸体都没引起血尸的兴趣,它选了薛长忠来换血,是因为薛长忠当时还没有死。

只有赌一把。

血尸毫无反应,说明还不够。郭丹岩咬咬牙,朝伤口上再剜一刀,更多鲜血源源不断地喷出,洒落在金茧玉尸上。

妇人一对暗青色的眼球转了转,喉咙发出咯咯的声音,似乎想弄明白眼前的状况。

郭丹岩手上忙活,视线一直牢牢盯住岸边的血尸。终于,血尸忽然顿了一下,猛地转头“看”向这边。

“吸气——”

郭丹岩低喝一声,一把揪住道悲,从棺材后方悄无声息地滑入水中。

水下安静得像另一个世界。没有光,没有声,道悲骤然陷入一片混沌的虚无,只有擂鼓般的心跳通过血脉传来,一声紧似一声。

到这地步,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郭丹岩用伤手拎着道悲,另一手捂紧冒血的伤口——万一血尸的鼻子在水里也很灵呢?五感暂时失去作用,郭丹岩气沉丹田,使出个千斤坠,朝事先看好的方向贴着水底埋头疾走。

在宽阔、流动的地下河里,他这点动静可以忽略不计,同样,血尸身上的剧毒也可以忽略不计。

片刻之后……

郭丹岩感觉到河底逐渐下沉,然后再次缓慢升高,这说明他的方向没有错。

地下河是一种名叫“灰岩”的岩石被侵蚀后下陷垮塌,往往形成“漏斗”,地下水流入后汇聚成河。

就在他心底微微一松时,道悲突然急促地在他身上轻拍了几下。

郭丹岩是习武之人,感知比道悲敏锐得多,在他没察觉危险靠近的情况下,道悲发出了信号,就只有一种可能——

道悲憋不住了。

他的身体毕竟停留在孩童阶段,又没练习过呼吸吐纳,气短才是正常的。

郭丹岩对此早有准备,他左手将道悲向上一提,送到右手小臂下,右手依然捂紧伤口,手肘死死压住道悲的口鼻。

“??”

道悲惊了,心中大骂这少年看来白净秀气,却是个如假包换的狠人。

道悲自己也想极力多撑一刻,但胸中的痛苦愈发剧烈,像要爆裂开来,他的眼球不自觉地翻白,意识渐渐模糊……

最后的印象是他反复警告自己,不能挣扎!不能挣扎!以他的力量如果胡乱挣扎,后果可想而知。

就在道悲差点窒息而死的时候,前方的水面终于透出了一点亮光。

老天保佑,一切都很顺利。他们现在距离河岸尚有一小段距离,尸群已经被血尸冲得七零八落,不足为患。

郭丹岩回头看向瀑布的方向,火光只能在河面铺出一小段光明,远处是大团黑暗,看不清状况。

反正血尸已经不在岸边。

郭丹岩让道悲的鼻子露出水面,右肘顺便在他人中压了几下。

湿润的空气忽然灌入道悲肺部,胸闷头晕的他下意识地用力仰头,想呼吸更多。

他要抬头,谁能压得住。

哗啦一声响——

道悲整个头部露出水面,剧烈地喘息。

郭丹岩无奈地松开捂住伤口的手,不再考虑暴不暴露,右手一把抓住道悲,低声喝道:“快走。”

现在只有抢时间了。

双脚再次踩上实地后,道悲才彻底回了魂。两人立即拔腿狂奔,偶尔遇上拦路的活尸,都被道悲直接一巴掌抽飞。

郭丹岩竖起大拇指:“牛!”

道悲没心思跟他逗,回吼道:“石门太远了!我们会被血尸追上的!再说……”

再说,石门又岂是那么好砸的?

郭丹岩嫌道悲腿短,看看周围已经没有拦路尸,干脆一把揪起他后颈处的衣裳,像拎阿猫阿狗一样随便。

话说的更随便:“一扇门算什么事儿,就是要这座维摩山倒塌也不是不能够的。”

道悲被他的狂妄吓了一跳。

“你也太高估我了,我办不到!”

道悲毕竟也是血肉之躯,不是妖魔。事关生死,他不想让郭丹岩对自己的力量抱有过分幻想。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郭丹岩唇角一勾。

“靠你当然办不到,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