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呼噜噜……呼噜噜……”
一只大黄猫窝在道悲的怀里,眯着眼睛,喉咙发出惬意的声音。
郭丹岩撇了一眼。
黄猫两撮白眉抖了抖,委屈地将身体团得更小,咕哝了一下。
“敢乱叫就宰了你。”
那愚蠢的少年凶狠的眼神就是这个意思。
真是猫生艰难。
春末夏初,雷雨多发,铅灰色的晨曦中,升起一枚黯淡的日轮。金京出现在远处的地平线上。
“世子,快到了!”
今天轮到刘星函赶车,他紧了紧领口,手搭凉棚眺望前方,这座波云诡谲的京师里,不知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郭丹岩伸伸长腿,靴尖踢到了脚下的麻袋,里头是五花大绑的玉尸。一路上他们想尽办法,都拿这团金线没辙,反正玉尸不需要吃喝拉撒,干脆麻袋一套囫囵了事。
趁着多嘴鸡在外头赶车,郭丹岩咳了一声,踢了踢郭小石。郭小石转过头来,就听世子犹豫了一下,期期艾艾地道:“那个,其实我有个朋友……”
郭小石乐了。
男人一碰到感情问题就开始无中生友。
郭丹岩:“这个朋友他……”
郭小石:“?”
刘星函:“?”
宋道悲:“?”
大黄猫:“?”
郭丹岩在八只眼睛兴致勃勃的注视下果断地道:“他死了。”
四脸无语。
果然心里话还是放在心里好。只是疼痛过后,郭丹岩总有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觉得弗四娘还活着。
“放弃”“没办法”“无能为力”这类词语似乎永远跟她扯不上关系,那么精明的一个人。
但她若活着,为什么后来却连金环都掉了?
地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郭丹岩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
马车悄悄驶入金京,进了护国公府后门。
管家匆匆赶来:“谢天谢地,世子总算回来了!前头那人已经坐了一上午,非要等到世子不可!”
郭丹岩沉声道:“记得我说过闭门谢客。”
管家搓着手十分为难:“他说当年在武陵关曾与世子定下金京之约,所以多久都等,非见不可。”
郭丹脚下忽然一顿:“武陵关?”
金京之约?那是什么鬼?
……
黄歇坐在偏厅不紧不慢地喝茶、赏花、吃点心,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
眼看窗外日头渐渐升高,天空灰黑的铅云却没有散开,透出一股萧杀凝重的味道。
黄歇不知道太子派他来的真实目的,但赶车的“马夫”和立在他身后的“随从”,肯定都不是普通人。
周海传完口谕不便明说,拍着黄歇的肩膀挤眉弄眼道:“安心去吧。”听起来一点儿都不安心,总感觉会上路。
被黄歇啐了一脸。
黄歇脑中浮现出那个蓝天般明朗的紫衣少年,湿润的眼睛,认真的神情……
不像心狠手辣的模样。
只是见一见,会有什么危险呢?黄歇轻轻抚摸了一下桌上的油纸包,心下琢磨。他们这些成精的老太监,话儿得反着听,周海越叫他放心,表示这事儿越有毛病。
!!!!
黄歇突然一哆嗦,一股寒意从脚底板蹿起,沿着背脊直冲顶门。他猜到了一种极其可怕的可能。
莫非,这个世子是假的?!
他越捉摸越像这么回事,豆大的冷汗一粒粒冒出来,将后背衣裳打湿了一片,黏糊糊地贴在肉上,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就在黄歇如坐针毡时,管家笑眯眯地进来,说世子已经访友归来,在书房等他。
怕什么来什么。
黄歇从来不是舍生取义的好汉,他求助地望向身后的家仆。那家仆装聋作哑垂下眼,避开了他的目光。
黄歇被顶在杠头上,被迫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管家走了,没忘揣走桌上的油纸包。
书房前立着两排整齐威武的侍卫。
领头的侍卫将黄歇仔细端详了一番,迎上来抱拳道:“原来是黄公公,您别来无恙?”
“你是?”
侍卫一笑,露出满口整齐的白牙:“黄公公,我是大刘啊。”
“大刘?”
黄歇一拍脑门,对郭丹岩身边这个侍卫头领他是有印象的,四年没见,这小子个头蹿了不少,他差点认不出来。
饶是黄歇精似鬼,这会儿也像喝了洗脚水,晕晕呼呼地想:怎么回事?假世子为什么会带着真侍卫?
他正心乱如麻,刘星函已经叩了门,将他一把塞进去:“公公快去吧,世子等着呢!”
走你。
砰地一声,门关上了。
书房里相当宽敞,黄歇目视靴尖心突突乱跳,像脑袋扎进翅膀底下的鹌鹑,不敢抬头。上头这位爷万一是假的,他这出戏该怎么唱?
书房里静了一会儿。
终于一个温和的声音带着笑意问:“黄公公,身子骨一向可好?”
……
“啊哈哈哈哈哈哈。”
告辞出门时,黄歇满脸放光,尖声细气的笑声传出老远。他毕竟在宫里滚了这些年,自诩还有几分看人的眼力——郭世子依然是那个让人如沐春风的好孩子。
黄歇乘坐的马车在街上转了几圈,最后拐入一条小巷。黄歇在“家仆”带领下,从后门悄悄进入聚义兴米行西市街分店。
聚义兴是金京驰名狗大户。
哦不,是大户。
财大气粗的西市街分店是前店后院的构造。后院北面是前廊后厦的正房,东西是厢房,南边花墙子当中有一道垂花门,与抄手游廊相通。
天井里种了不少花,丁香、芍药、垂丝海棠、春杜鹃……花团锦簇,一蓬蓬开得极好。
有人正在赏花。
黄歇快步上前,扑通跪倒:“见过太子殿下。”
花间少年道:“免礼。”
黄歇起身,大着胆子抬头望过去。春花爆出大团明烈的色彩,那人却如花间霜雪一样寒凉,仿佛谁都捂不热。
见黄歇望来,少年话里有话地打趣道:“郭世子比之孤如何?”
“萤火之光岂能与日月争辉。”黄歇惶恐地低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太子只当黄歇阿谀奉承,然而,黄歇半辈子太监生涯中说谎无数,这一次却是真心实意的肺腑之言。
郭丹岩也有一副好相貌,浓眉大眼英气十足。但在黄歇眼里世子只能算“普通好看”,跟太子这种“神仙好看”它根本不是一码事儿。
难道是他老了,眼光赶不上如今的年轻人?黄歇想想金京街头女子头上一尺来长的尖锐簪珥,小山般高耸的假发髻……真有点欣赏无能。
算了,正事要紧。
“殿下,草民前来复命。”
太子原本面对一蓬红芍药,此时正过身来,点漆般的眸子盯牢黄歇。
“——他是谁?”
黄歇脸皮不禁一抖,果然!殿下派他去,唯一的理由就是四年前他曾经到过武陵关,见过郭丹岩!
眼下国公府中这位世子究竟是真是假?
欺君之罪非同小可,护国公要是敢送个冒牌货进京,无异于蓄意谋反。那可是锁着南魏国门咽喉的男人,护国公若反了,难保北魏不会趁虚而入,必然天下大乱。
到底是“郭丹岩”?
还是“不知道”?
黄歇谨慎地道:“世子瞧着比从前高出一头,眉眼也长开了些。”
太子不动声色地问:“你确定?”
“……确是本人无疑。”
黄歇明白不可能含糊其辞蒙混过关,斟酌之后决定实话实说。
“四年前草民为世子讲述金京风物,曾提到过魁光阁的蟹壳黄烧饼。世子食指大动,便与草民约定,有朝一日来到金京,一定要同去魁光阁品尝一二。”
他察言观色,见太子耐心聆听,并没有不耐烦的神色,继续说道:“今日草民一摸出纸包,世子便满脸欢喜地问,是否魁光阁的蟹壳黄?”
说到底黄歇只是个阉人,郭丹岩忘了他也很正常。因此,郭丹岩这句话让黄歇小小感动了一把,心中生出两分偏袒。
“看来是孤多虑了。”
太子微微一笑,这些话他其实已经胸中有数。
当时潜伏在屋顶上的“车夫”是金梅玄组组长,玄甲。他将郭丹岩与黄歇的对话一字不漏录下,黄歇刚刚踏出国公府大门,这份情报已经抢先送抵了聚义兴。
太子叫黄歇过来亲口再讲一遍,是为了观察他最细微的表情,和下意识的反应。
嘴会说谎,身体却很诚实。
譬如摩挲双手、音调反常、不知不觉皱鼻子、眨眼加快等等,往往都是说谎时无意识的小动作。
“宝强县多雨潮湿、气候寒冷,对风病不利,黄公公不如暂时留下将养。”
“多谢殿下恩典!”
黄歇对幽禁毫无怨言。
皇家人,不杀他已是恩典。黄歇被送回周海为他赁的宅子,看着多出来的几个“下人”,心中叹了一口气。
说书的总爱鼓吹“人生一世,有无限种可能”,怎么从来不说可能更坏!
……
“太子殿下不来了?”
“是。”管家呈上一份贴子,里面写着因太子奉诏进宫,无法如约前来。
这倒不是托词,因为郭丹岩刚刚也接到了皇帝陛下的传诏——
五色舍利子抵达金京。
朝野轰动。
今夜魏帝李弼重在玉林仙都苑大宴群臣。四品以上官员皆可携家眷入宫,近距离膜拜五颗价值连城的舍利宝珠。
这么大规模的皇家御宴,自从先皇后魏氏崩后已经多年没有举办过,可见皇帝这次真是龙颜大悦。
天垂其象,地耀其光。
绵绵国祚,不朽帝皇。
魏帝下旨,将维摩山更名为戒台山,维摩寺改为“大佛寺”。
后山增筑一座转生琉璃塔,九层塔身全部以五色琉璃精工砌筑。檐角悬挂三百四十一盏篝灯,暗合维摩寺僧众人数,全部点燃时数里外可见。
大佛寺由莲生担任方丈,众僧继续留在大佛寺中戴罪立功,终生不得离开。
蒋酬志功过相抵,继续担任戒台县令。魏帝御赐亲笔牌匾一幅——
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
负民即负君,何忍负之。
河道特使钰王忠勇可嘉,协助勘破凶案在前,派人护送舍利子进京在后,特赐“尚方断马”宝剑一柄,巡河中途有先斩后奏的特权。
下人轻声汇报完毕。
郭丹岩的马车刚好抵达东华门。他挑起车帘,从这里望去,大片影影重重的宫檐殿顶,都圈在朱红色的高墙内。
这高墙,似乎将天空一起割成了两半。
郭丹岩突然想念北地水洗过一样,明晃晃的蓝天。
两个侍卫留在东华门外,眼见郭丹岩越走越远,消失在宫门深处。刘星函忍不住低低唤了声——“世子。”
他身后的郭小石摸了摸重新戴好的面具,嗯了一声。
……
玉林仙都苑乃先帝时期建造,凿太行之灵璧,采彀城之黄蜡,起山筑殿,引水陂池。园子里落英与华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先帝经常游宴在内,是整个南魏皇宫规模最大,最精致的园林。
暮色渐深,宫灯次第亮起,郭丹岩被宫女引着一路走来,沿途不时停下与熟人笑着寒暄。
舍利宝珠被供奉在玉林山上的八英殿中,由禁军大统领冯奕洲亲自守卫。宾客们可以自行观赏参拜,殿中热闹非凡,人影络绎不绝。
郭丹岩终于亲眼看到了这些舍利子。
赤色、黑色、乳白色、玛瑙色、以及碎冰般剔透的无色。
——他怎么知道大慧禅师涅磐会有舍利子留下?
他当然不知道。
他只是记得弗四娘第一眼看到大慧,就说“大师已臻三花聚顶之境,体内精髓充满金光闪耀,必有舍利晶石。”
当时郭丹岩不信,成心问:“有几个?”
弗四娘定睛细看一番答:“一手之数。”
现如今舍利子近在眼前,斯人却如天外黄鹤杳无音讯。郭丹岩扭头出了八英殿,在门外遇到一个浑身素白的少女。
陈良荻。
如今她寄住在外祖拓跋氏家中。亡父陈群与拓跋家仇深似海,亡母拓跋翻雪当年执意下嫁与家族反目,陈良荻的日子本该举步维艰。
谁能料到,陈良荻搬进拓跋家时,会由禁军大统领冯奕洲亲自牵马相送?
拓跋步与冯大统领一席密谈后,亦应允将陈良荻许配与他,只待三年守孝期满,便要登门迎娶。
陈大小姐本人也很懵。
冯奕洲出现的刹那,她仿佛坠入了一个梦境,恍兮惚兮,惚兮恍兮……
什么都没干睡了一觉突然就实现梦想?
冯奕洲是被马踢了脑袋还是吃了有毒的饭菜?怎么突然就开了窍,看上她了呢?
她不会知道,弗四娘一早为她铺好了后路,冯奕洲所做的一切都是对当年“笑笑”送药的回报。
玉林山上,陈良荻屈膝低头向郭丹岩行礼后,独自走进了八英殿。
她没有跟拓跋家族其他同龄的女孩子走在一起。
郭丹岩向下,陈良荻向上,两个各怀心事的白衣身影擦肩而过,像两片白色的雪花各自融入夜色。
“这世上,本就是各人下雪,各有各的隐晦与皎洁。”
有本书上曾经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