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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周海半信半疑下地宫来的,是乔装打扮的刘星函和宋道悲。稳重可靠的郭嬷嬷藏在暗中没有现身,以防万一。
刘星函见小捕快和世子真从巨大的断龙石下钻出来,吃惊地张大了嘴。他们是怎么进去的?里边有什么?
正嘀咕,郭丹岩给了他一个死于话多的眼神。
多嘴鸡立刻闭嘴。
就在宋道悲扳起巨石,让石室里的人弯腰钻出来时,魏尊已经脱掉外袍靴子,毫无心理障碍地跟地上的死尸换了衣服。
周海带回来的这具尸体是一个死去的密卫,身量跟魏尊有些相似。
像不像的,其实也没所谓,往断龙石下一丢一碾,肉泥没有长相。
宋道悲回头望向世子。
郭丹岩额首。
于是宋道悲配合地松手,一声闷响后,暗红色的液体从断龙石下汩汩洇出,染红了特意露出的一角衣袍。
“前辈对孤这个死法可还满意?”
“可。”
饶是魏帝再奸诈多疑,谁又能辨别出一滩肉泥姓甚名谁?
——辽河后浪催前浪,江湖代有英才出。通透腹黑的太子,刀法刚猛的少年,邪门歪道的少女,再加上一个天生神力的娃娃,问天命忽然感到自己真的老了。
人不是慢慢变老,而是一瞬间变老的。一把老骨头,经不起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瞎作,这一刻,问天命心底才算真正消弭了杀意。他将眼神落在弗四娘身上。
郭丹岩警惕地挡在弗四娘面前,刘星函和宋道悲又挡在世子面前。
“没事没事,不用叠罗汉。”
弗四娘摆摆手,对问天命道:“前辈是想问相柳之田?”
“相柳之田究竟能否起死回生?要什么条件?”问天命的声音听来镇定,实际上,他苍老的心脏已经缩成一团,似乎连血液都凝住了。
她的答案,如同对他过去五十年所有努力下一个判词。
“恐怕不能。”
“……不能?”在场所有人都看到,问天命的眼珠霎时爬满暗红色的血丝,活像将要大开杀戒的恶魔。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哪怕诓他一下也好啊!周海心中暗暗叫苦。
“人死不能复生,犹如一件器物,再精心呵护,终有老旧折损的一天。”弗四娘不慌不忙地道:“但这器物里装的东西,却可以转移。”
“百濮秘术可以抽取人的记忆,或者叫……魂魄?”
“其实古籍中早就有类似记载,道家的离合神光法,佛家讲白骨观密法,都有神魂离体,侵占夺舍的记述。只不过逆道而行,伤身损德,鲜有成功者罢了。”
弗四娘卷着鬓角的碎发,想笑一笑,最终却只略牵了牵嘴角。
“若情况允许,我答应日后为前辈一试。”
“情况?”
问天命忍不住追问道:“什么情况?”
“最起码尊夫人的魂魄不能完全散去。你可以翻开她的眼皮,她眼中若还能映照出你的影子,说明仍有残魂未去,若照不出……”
“那又怎地?”
问天命厉声问。
“魂飞魄散……一切便罢。”
问天命似乎遭遇当头一棒,他佝偻地呆怔了一回,缓缓抬起头,浑身重新散发出残暴嗜血的煞气。
“小儿信口雌黄!什么魂飞魄散!老夫凭什么信你?”
刘星函道:“你这老头好不晓事——”
他的声音突然消失。
因为弗四娘正朝问天命走过去,路过时顺手在刘星函下巴上轻轻一托。
一声微弱的“喀”响。
刘星函不幸被多次卸掉过的下颌骨登时回忆起那种生不如死的酸爽。
嘴它立马自己闭上了。
弗四娘丝毫无惧阎魔王癫狂发红的眼神,她用手掌拢着嘴,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
问天命浑身猛地一僵。
他用抑制不住颤抖的手指,指向弗四娘,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
“还不走?”弗四娘道。
阎魔王突然见了鬼一般撒腿狂奔,几个起落,便消失在甬道尽头。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禁松了一口气,这瘟神就这么走了?
刘星函想着小捕快方才的话心驰神往,感叹了一句:“世上竟然有这等神奇术法!”
“这你都能信,今年贵庚?”弗四娘冲他翻了个白眼。
“不是,你刚才说?”
“不这么说他会走吗?你没被卖掉肯定是因为不值钱。”
“……”
多嘴鸡自己闭嘴,自闭了。
“要保存尸体数十年,必定需要一个天生极寒之地。”
郭丹岩心中一动:“你是说武陵关?”
“武陵以北,或许是北魏。”
弗四娘无所谓地道。反正很远,远到足够支开问天命好一段日子。
郭丹岩知道,她在问天命耳边低语的那句话才是关键,但显然这人不会老实交代。他只好指了指地上的人头,问:“这怎么处理?”
“你处理。我进宫。”
“还进宫干什么?”郭丹岩眉心一蹙,朱墙里风波诡谲瞬息万变,他怕来不及捞她。
“案子未结,当然得回去。小堂宴家大业大,我不能连累义父。”
“最重要的,不回去怎么查明真相,还殿下一个清白?”
什么最重要的……凭什么魏尊的清白成了最重要的?!郭丹岩气得差点儿被这人送走了。他咬牙切齿冷声问:“重要吗?”
“咳……”
弗四娘立马转向太子:“殿下有何打算?”
魏尊道:“孤会离京三年。”
他的嘴唇微微一动,也仅仅是一动。你愿不愿意跟孤走……这句话在他齿间盘桓几圈,终是散了。
他诈死之后,魏帝心喜放松警惕,是查明真相的最佳时机。而弗四娘天赋异禀胆大心细,是最好的人选。
魏尊决意揪出这个敢太岁头上动土的人,以慰李豐和李沅梦在天之灵。
至于四娘……来日方长。
主意既定,魏尊转身正面对上郭丹岩:“世子怎会来此?”
郭丹岩双手抱臂往墙壁上一靠,理直气壮地胡说八道:“家父曾有言,有鸟止南方之阜,三年不飞不鸣,飞必冲天,鸣必惊人。”
官场互吹这就开始了?
魏尊肃然道:“多谢世子,这个人情孤记下了,将来必不负护国公厚爱。”
寒暄很短,离别在即。
弗四娘突然想起一件事儿,急忙道:“殿下且慢!”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冰凉的黑铁令牌,摊在手心:“殿下一诺千金,眼下卑职确有一事相求。”
魏尊道:“你讲。”
弗四娘又鼓捣了一回,拿出个信封。信封沿四边剪开,变成前后两片,火漆封缄完好地呈现出一朵金梅。
“殿下可识得这朵金梅?”
魏尊:“……”
没立刻否认就是承认。
弗四娘一下来了精神:“这是什么徽记?什么组织?背后的人是谁?”
魏尊表情毫无破绽:“虽识得,却不可说。”
周海心里偷着乐,心说这就叫大水冲了龙王庙,你遇上正主了。
弗四娘掐着小指尖不死心地追问:“一点点都不能透露?”
魏尊不睬。
弗四娘扁着嘴道:“既然不好使,殿下索性收回这无用之物!”一走三年,前途未卜,这令牌现在用不掉,将来保不准就变成了一块废铁。
岂不亏大发了。
精光闪烁的眼神让魏尊猜透了她的心思,他有些好笑地道:“如有要事,可到城西一间叫半亩茶山的铺子,寻一个叫旄丘的人。”
弗四娘:“有求必应?”
魏尊:“如孤亲临。”
他们还说了什么,郭丹岩一个字都没听进,他感觉耳朵嗡嗡作响,浑身毛孔都在一瞬间齐齐张开。
他虽然不认识什么金梅,但这块通体黢黑的铁牌子他自戳双目也不会认错!
这就是他日夜琢磨,辗转反侧求之不得,是他四年前遗落在金京,女帝敕令务必寻回的铁狻猊!
竟然真藏在弗四娘身上!
弗四娘吃了定心丸,将铁牌子重新收好,微微一笑:“谢殿下。”
……
“在想什么?”
“案子。”弗四娘敷衍道。
她想的何止是案子——
这一夜紧锣密鼓,发生了太多事。魏尊遇刺,诈死离京。囊萤出现,玄邃生死未卜。还有关于百濮,她触碰到那颗人头的刹那,大量遥远庞杂的记忆潮水般哗啦啦涌现,来不及阻挡,更来不及消化,一股脑冲进了她的脑袋。
现在静下来,所有事情突然在脑海里齐齐翻搅,像要爆开来。弗四娘按住太阳穴,额角渗出细汗。
压住,压住。
想点儿别的。
尤其是百濮那些突如其来的记忆,如同一桶桶巨型猛火油,一个火星儿就能点燃,一发不可收拾,简直要逼疯她。
她需要一个慢慢消化的过程。
所以现在,想点儿别的。
——怎么从弗四娘那儿拿回铁狻猊?郭丹岩有一肚子算计。当初二人约定互相协助,他不可告人的“令牌”有了眉目,她含糊其辞的“钥匙”却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其实杀人越货就可以了,比如现在,但是……
她艰难、痛楚的神情让郭丹岩叹了口气,暂时抛下算计,将她一把揽过来。
他们此刻是在左枚安排好的马车里。
这是一辆运送胶州白菘的送菜车,白菘是官方的称呼,老百姓就叫它大白菜。胶州白菘口感清香,四季常有,是大魏历史悠久的贡品菜。
弗四娘汗湿的脑门忽然触到一个坚硬、干燥的肩膀,不自觉用力地抵住,像有了依靠一样。
与魏尊身上清洌的松柏香气不同,郭丹岩极少熏香,别人问起,他只有一句“马不喜欢”。他身上是奔波一夜后的烽火味儿、洗衣裳用的皂角味儿、还有淡淡的男人味道。
这种平常却令人安心的味道让弗四娘慢慢静下来,抚平了毛躁,让那些咄咄逼人的记忆再次沉淀,等待下一次搅动。
弗四娘睁开眼。
启明星已经变得无比黯淡,夜将耗尽。前边就是皇宫。
“我得赶紧进宫……”
郭丹岩立刻就酸了。怎么一张嘴就戳他心窝子,敢不敢说点跟废太子没关的事儿!
弗四娘忘了后半句是要多谢世子还是聊聊案情……她的嘴被结结实实堵住了。
与地宫里一触即分的轻吻不同,这次郭丹岩狠狠压住她的唇瓣蹂躏,连喘气的空隙都不留给她。
“你……”
她推拒着想抗议,却被他更紧地箍在胸前,惩戒般撬开牙关。二人呼吸交融,灼热的气息烫得彼此都有些失神。
……地宫中,被她激怒的少年低头欲吻,最后头一偏搁在了她的肩膀上,委屈地说“我吃醋了”。
……断龙石下,向来沉稳聪慧的少年冲过来险些自杀,像个傻子。
……云鹤别院,他吊儿郎当地坐在马厩旁的横杆上,两条长腿在半空荡呀荡,对挟持了她的酉先生说:“——英雄请留步。”
……春归楼大火,翻雪楼断案,陈府夜奔……
弗四娘被吻得迷迷糊糊还没想明白,忽然感到唇上一疼,郭丹岩命令:“吸气。”
她下意识地服从,然后咳了起来。郭丹岩吻了多久,她就有多久忘了呼吸,两唇分开时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憋得几乎背过气去。
弗四娘舔舔被咬破的下唇,怒瞪郭丹岩:“你……你干什么!”可惜这一眼又羞又媚、气息不匀,丝毫不见平时狠戾的威风。
她的动作让郭丹岩忍不住再次亲了下去。这次不那么野蛮粗暴,他温柔地噙住她的下唇,反复品尝想象中那一粒小痣。
这粒尘原来是甜的。
久久唇分,他抚着她后脑长发低声轻笑:“长鬟已成妆。”
她会怎么答,与君结鸳鸯?
亲都亲了,还不止一次,郭丹岩觉得胜券在握,结果?弗四娘懊恼地双手盖住脸,还嫌弃地叹了口气。
她一直以为自己喜欢的人是魏尊。
当年她第一眼看到魏尊,就觉得这位神仙小哥哥值得拥有。但很多时候,值得归值得,拥有归拥有。
一辈子喜欢过的东西太多,真正到手的寥寥可数。
让她困惑的是,郭丹岩的吻虽然突兀却并不令她厌恶,反而有种……怎么说呢,顺理成章的熟悉和自然?
她浑身都散发着一股“我正在想着魏尊”的气息,郭丹岩的脸色一寸寸冷了下来,眼底情潮退去。
他垂下睫毛掩住失望的神色,再抬眼时,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静自持。
弗四娘正在平复心情,忽听郭丹岩不可一世、趾高气昂、轻佻浮薄地道:“你曾说未来的夫婿要性子好、家世好、长得好、功夫好,还能逗你笑。怎么看都是照搬本世子的条件量身打造。”
“本世子知道自己又俊又高贵,你野蛮又粗鲁,配本世子有点那个,好在你有点小聪明,不是戆戆一个。所以我决定给你一个机会——你是不是喜欢我?”
这番因为自尊受伤而故意倨傲的表白,成功起到了作死的效果。
“……”
弗四娘难以置信地松开手,硬是给气乐了。
什么“长鬟已成妆,与君结鸳鸯”!她心中有千万句骂娘的话奔腾而过……千言万语,只能无语。
“抱歉,我对世子一点意思也没有。”她挽起车帘:“前边就是宫门,您该下车了。”
马车将又俊又高贵的世子无情遗弃在微凉的晨风里。
弗四娘从车后探出一张脸,挥挥手:“忘了说,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当太子妃啊——”
尾音婉转,拖得很长很长。
郭丹岩的心酸得能拧出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