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步行去那家绿茵阁咖啡厅。路过一个书店，没有进去。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就像我们喜欢上一个女人，但没有进行一样。
有时候，同样去抵达一个目的地，开着汽车和步行的路线完全不同。因此，看到的人不同，风景也不同。
我喜欢这样悠然地走着，在车子里看到的风景都是模糊的世界，路两边的人都是可恨的，因为，他们不知道让路，红绿灯也是让人厌倦的，它故意拦截我的时间。
步行的时候风景就不同了，因为，没有利益冲突，我看着路边骑着自行车的人那么可爱，他们急急地往家奔走的身影总让人想到温暖。
步行的时候，可以走一些曲折的小路，也可以走捷径。从地下通道到马路的对面去。
每一次过这个地下通道，我会看到有几个流浪的人在墙角里坐着，他们面孔呆滞，像是发誓要做一个思想家的人，专注在一个角度思考。
在我看到他们之前，他们已经坐在这里好久了。我相信，是这样子。差不多，他们和我们家楼下的路灯一样执着。
我坐在咖啡厅的二楼等着吴翠芝。
我提前了五十分钟。
以前总是吴翠芝等我，但是她从不安静地等我，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催。
今天，我想静静地体会一下等待一个人的滋味。
我坐在大厅里靠近角落的位置，身旁的两个人在那里说悄悄话。
一个说，不，不不，反正我就觉得你好，就是好。
一个说，你现在也不知道我在哪个城市。
一个说，你怎么不染头发。嗯，嗯，认识你是我的幸运。
一个说，我们时间不多，只要一份饭，要清淡一些好了。
一个说，十二月份终于见到你了。真好。这个世界真是美好。
手机响了，是我以前写小说时认识的一个老师，姓何，他是一个很严肃的人，突然对我说，他想做一个大买卖。需要几十万元钱，可是他的钱不够。
我也帮不了他，只好对他说，我帮不了忙。
他说，经过认真的考虑，我决定去一家超市里偷东西，然后再卖了。
我一听感觉不对，就劝他，千万不要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他哈哈笑了，说，我在做一个调查，看看有多少个人同意我做坏事情，竟然没有一个人同意，这表明这个社会还行。
我真是服了他，这么严肃的家伙，竟然和我开玩笑。
挂断电话就看到了无双，无双坐在旁边不远处等人。她仿佛没有看到我。
我正要掩饰躲藏，却又看到大门处吴翠芝进来了，两个人打了一声招呼，一前一后，直接进了一个包间。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吴翠芝打了我的手机。
吴翠芝说，你现在哪里？
我说，我在咖啡厅里。
吴翠芝说，你赶快到206房间。
206房间，我沿着一排装满了故事的房间走过去。在咖啡厅的包间里永远有盛开不完的和故事。
吴翠芝竟然和无双笑在了一起，我开门的一瞬间，她们在分享着彼此的内心。
叫东西吃吧，我们俩都饿了。无双说。
嗯，我要吃这里的菲力牛排。吴翠芝说。
我按了一下房间里的服务灯，房间门外的灯就亮了，然后就会有服务员进来点单。
我们说点什么吧。我说。
吴翠芝说，我最近看到一个报道，说男人如果在愤怒的时候，哈一口气，那口气溶到水中以后，注射入小白鼠身体，可以致它于死命。这个实验表明了，一个人生气的时候，身体会散发出毒素，而同样，如果一个人内心里柔软，充满爱意，这个人的身体里会自由挥发出一种迷人的香气。
无双说，怪不得你身体上老是有香气。
我冷眼看着他们两个，不知道她们到底要表演一台什么样的节目给我看。
我很难过。是那种突然袭来的难过，像我吃到了一个坏苹果一样。
我看着眼前有说有笑的吴翠芝和无双，我渐渐明白了她们两个在这里有说有笑的意味。她们两个大概想解开我内心里的矛盾。
无双从日本回来，一定是她内心的田地里生满了荒草，她一定是来选择我的。而吴翠芝的孩子是我的，那将是她一生的伤疤。
一想到，我的人生处处面临选择题。心里的那个坏苹果突然泛到胃里面。两年前，我就因为听从朱卫的建议，开始多吃苹果。当时，他的建议有科学家的统计数据，说是苹果中含有某种甜味酶，可以吸收人体中酸性的成分，这样的话，多吃苹果，会让人的悲伤减少，会感觉生活美好。可是，不知道怎么的，我经常吃到坏苹果，苦涩的。有时候，还会吃到生虫子的苹果，像是上帝尝过了它。我们努力地躲闭悲伤，可是，却不知道，悲伤会化妆成不同的样子，在剧情需要的时候，与我们相遇。
心里的那个坏苹果像是在水里浮着，是的，它游动了过来，意念中的事情变成了事实。
一个苹果就这样从内心里流淌出来，摆放到了我的桌子上。
我在想，到底是用手打开一个水果还是用刀剖开一个水果呢。
用手打开，用力小了，那一扇关于甜美的门迟迟不开，用力过猛，则会伤害到果肉。因为挤压的原因，那果肉里的水分在水果打开的一瞬间眼泪四溢，虽然有香气扑鼻，却也会让食果肉者有丝丝心疼。用手打开一枚水果，不能太用力了，也不能力气太小了，要恰到好处，要用心寻找那水果最容易打开的地方，那是一枚水果对它的阅读者的暗示。这过程美妙而充满诗意，打开一枚水果的过程，是一篇散文写作的过程，一首乐曲奏完的过程。
而用水果刀打开一枚水果，不用思考，一刀下去，一半一半，两人分了去。
水果的心事突然被打开，它们来不及整理自己，那些关于成长和爱的记忆都没有开始，就被我们一刀两断，近乎残忍。怪不得，有些水果会在水果刀切下去的时候反抗，让我们的手指被水果刀割到。
我的心里被这些飘乎不定的难过填充。
吴翠芝和无双一直在盯着我看，我现在哪怕是眨一下眼睛，或者两个手指弹一下都会被她们仔细地解读。
我说，我的牙齿刚才咬到了舌头，嘴里有些咸，说不出什么甜言蜜语了。
无双笑着说，这话，你以前都对我说过了。
我忽然想起有一次和无双在一起看电视，无双问我话，我却一直不说话。无双跑过来打我，我就说，刚才我的牙齿咬到了舌头，我现在等着我的舌头来报复牙齿。
我开始点菜。
点心，小菜，酒，咖啡厅里新上的一种极品的咖啡，油炸的欧式小吃，烧烤，水果拼盘，果汁。
那个服务员两次提醒我，说，先生你点的菜已经够了。
可是，我依旧在点。
我说，我要吃，把所有甜的菜都点一份，我在生活中吃得苦，这次要在菜肴中补充过来。
无双说，不要点那么多甜食，吃了会想尿尿的。
无双像是一个开关，她一说尿尿，我马上就有了尿意，然后就对无双和吴翠芝说，不好意思，我要去尿尿一下。
这样的话，我和吴翠芝说过，和无双也说过。可是，今天一下子当着她们两个的面说出来，忽然感觉有些窘。
我刚从卫生间出来，吴翠芝就提出来，她也要去卫生间。
然后就剩下我无双面对面。
无双说，我这里有一个日记本，是写给你的。我在日本的每一天，每一天的每一刻都在想你。有一次我在一个公交车的站牌那里，看到一个中国男人的用汉字在站牌那里写的留言条：薇，我要去修车，你在这里等我十分钟，我的手机欠费了，我一会儿充了钱就打给你。我不知道后来如何，因为，那句话的后面，连日期也没有。但凭感觉，我知道，那路牌上的字，至少有一年以上了，因为已经被雨水驳斑不已，东京雨水不多，所以，时间一定很久了。我在那里，忽然心血来潮，把薇的名字改成了我的名字，然后在落款的那里写上了你的名字。我实在是太想你了，所以，就幻想那是你突然降临在东京的给我写了留言。我在日记本上也写了这件事情，我当时就想，就算是我为你们的“城市语文”提供的一个蓝本吧。
无双说着，竟然流泪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就只好那样紧张地看着她。
无双说，你知道，我一直记着你说的每一句话，这些话像是食物一样伴着我饥饿的心灵。
我在日本挣扎了一年，终于决定要回来，要回到你身边，我不再理智了，不再考虑别人的感受了，我要把我的手插在你的兜里，我要在早晨起来的时候看到你的笑脸。可是，一回到郑州我就知道了那个孩子的事情。我很难过，但我又想不出好的办法。现在我的难过，就像我无法制止一群鸟的叫声，我无法指挥天空中哪怕最小的一片云彩，我无法用一把很大的伞把雨都挡住。我同样无法让自己做一个只讲爱情而不顾人情世故的女人。今天吴翠芝说了，她现在很幸福，我知道，她只是想把你当作一个商品一样地转让给我。可是，我不能接受你。因为，知道，吴翠芝她现在幸福都是装出来的，那个孩子将真的是她的一生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疤。我希望你能接受她。
服务员敲门打断了无双的话。
点心和烧烤都一一地摆上了餐桌。
吴翠芝回来坐下，洗了脸，眼睛有些红。
然后无双又去卫生间。她们大概是商量好了的，一个一个地面对我。
我看着吴翠芝，问她，哭了。
吴翠芝说，我现在想你吻我，说着就坐了过来。
接吻？我拒绝了她。
她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就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我想，吴翠芝当初为什么怀了我的孩子还要坚持嫁给朱卫，是因为她内心里想找一个喜欢她的，而并不是想嫁一个她喜欢的。直到现在，朱卫从未放弃吴翠芝。
我看着吴翠芝那从容的表情，那面孔上没有一丝因为伤害或者心灵上的折磨而皱起的纹络，她的日子依旧和以前一样舒适。
吴翠芝说，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要和朱卫结婚吗？是因为，我的父亲当时忽然住进了医院，检查结果竟然是癌症，虽然是早期发现，但医生在给下的临床医嘱上写道：尽量不吃大量肉食，不能生气，要快乐。然而就是这个时间，父亲看着我这个独生女快些和他们用心良苦促成的恋爱结出果实。我当时没有任何选择……我是一个自私的女人，我本来可以私下里打掉孩子的，我本来可以收收心，和朱卫好好地过日子的。可是，我不是一个好女人，我想用我肚子里的孩子保留和你的爱情。我当时有些疯狂，认为那是我收留的你的体温，我一定要想办法生下来这个孩子。我没有考虑后果，我更没有考虑以后会和朱卫出现什么的矛盾和尴尬。我有时候也会想，这种爱是不是爱，我甚至怀疑我是不是真爱你，可是到最后，我也没有想明白。
无双大概在门外站了很久，她和送餐的服务生一起进来了，无双有些尴尬地朝吴翠芝笑了笑。
吴翠芝接着说，直到，无双从日本回来，我才知道，我太在意自己的身体的饥饿了，我应该好好地想一下自己的人生真正需要什么，我应该好好想一下，爱情到底是什么样的食物。
吴翠芝拿起一个甜的点心大口地吃了起来，她忽然说，这点心怎么是苦的呢。
我和无双连忙都吃了一个，那点心明明是甜的。
我知道了，吴翠芝是在说她的心是苦的，所以，吃到的东西也都变成了苦涩的味道。
我们用了十五分钟的时间结束了晚餐，我们仿佛商量好一样，三双筷子集中在某一个碟子里对话。
只是，我们只吃了很少的一点点，食物和爱情一样，它有自己的节奏和味道，它也有自己的保质期和数量。
我们每一个一天只吃三顿饭，吃多了会撑着的。
不吃呢，会饿的。
因为，我没有吃那份“娘惹山药”，所以她们两个都没有碰那个小吃。那个有了“娘”字的温暖的小吃，我曾经单独地和她们两个都吃过，所以今天，我没有动那份点心。这仿佛是我的一个态度，我想把这份和爱情相关的回忆封存在心里。我不动那份点心，巩固了我的坚持，我决定放弃她们两个。
吴翠芝自己开着车子走了，无双坚持也打一个车子回去。
两个女人的背影像一个回忆一样，一瞬间就被街道上的人流冲走了。
我给两个女人各自发了一条短信：我把你刻在记忆里了，我已经把这段记忆封存好了，我会去敲另外的门，我一定会找到口里含着温度计等着我敲门的女人。
两个女人都没有回复信息。
她们像是两条鱼，游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