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声响起时,要沉住气不接,真是需要有点硬心肠的。我心太软,铃声未到第五响,就沉不住气了。我知道,在第五响之后,电话便自动接通,会播放我事先录好的答话传言,内容是请对方留言。这时候对方的反应会很复杂,大半的人都是犹豫了一下,一言不留,便挂断了电话,你仿佛能看见他懊丧的面容。在留言的人中,有口齿伶俐、语句流畅的,但更多的却显得慌乱笨拙,话不成句。我自己在向别人的录音电话留言时也是如此,面对一架机器而不是一个活人说话难免别扭,而倘若想到那边还可能有人在听,只是装做不在场罢了,感到的就不只是别扭而简直是侮辱了。所以,若非十分必要,我是不肯留言的。将心比心,我该对别人公平,不做这种躲在暗处看人受辱的阴谋家。
有时候我试图说服自己:写作是我的工作,当我写作时,我不妨把自己视为正在上班,不在家里,因此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不接电话。何况经验证明,接电话带来的美事是很少的,与招来的麻烦不成比例。譬如说,我常常必须在电话里费许多口舌谢绝我无法兑现的稿约,推辞我没有兴趣的聚会。尽管如此,我仍担心不接电话会错过什么。我不怕耽误正事,有正事找我的人必定会留言。最是那种拨通了却欲说还休的电话使我牵挂,那会不会是某个陌生的读者终于鼓起勇气想问候我一声,或某个久别的朋友突然有了倾心交谈的渴望?在这个忙碌的时代,真兴致是不容易产生的,产生了是不应该错过的。
总之,我本想靠录音电话逃避干扰,结果正相反,因为我不但在家时仍继续接电话,因而人们很容易在家里堵住我,而且,每当我外出归来,电话机发出的提示信号便会催促我收听它录下的留言,于是找我的人们就好像还可以进到家里等我归来一样。我已经如此习惯于此,以至于每次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听留言,哪天踏进家门没有听见提示有留言的信号,竟会感到有些失望呢。
1997年7月
朋友
一个周末的早晨,我突然想到这个题目。又是周末了,谁会给我打电话呢?我已经发现,平时的电话总是十分繁忙,周末的电话却比较稀少了。平时来电话的多为编辑、记者之类,为了约稿或采访,属于公事,周末来电话的大抵是朋友,想聊聊天或聚一聚,属于私交。那么,我的朋友越来越少了吗?
朋友实在是一个非常笼统的词。一般人所说的朋友,多指熟悉到了一定程度的熟人,遇到需要帮忙的事情,彼此间是求得上的。关于这类朋友,前贤常予苛评。克雷洛夫说:“当你遇到困难时,把朋友们找来,你会得到各种好的忠告。可是,只要你一开口提到实际的援助,你最好的朋友也装聋作哑了。”马克·吐温说:“神圣的友谊如此甜蜜、忠贞、稳固而长久,以致能伴随人的整个一生—如果不要求借钱的话。”亚里士多德说得更干脆:“啊,我的朋友,世上并不存在朋友。”我不愿意把人心想象得这么坏,事实上也没有这么坏。我相信只要我的请求是对方力所能及的,我的大多数熟人一定会酌情相助。只是我这个人比较知趣,非到万不得已之时决不愿求人,而真正万不得已的情形是很少的。为了图清静,我也不喜欢把精力耗费在礼尚往来的应酬上。所以,我和一般人的交往常常难以达到所需要的熟悉程度,够不上在这个意义上称作朋友。
与泛泛之交式的友谊相反,另一些人给朋友订的标准极高,如同蒙田所描述的,必须是两个人的心灵完全相融,融合得天衣无缝,犹如两个躯体共有一颗灵魂,因而彼此对于对方都是独一无二的,其间的友谊是不容第三者分享的。据蒙田自己说,他和拉博埃西的友谊便是如此。我不怀疑天地间有这样可歌可泣的友谊,不过,就像可歌可泣的爱情一样,第一,它有赖于罕见的机遇,第二,它多半发生在青年时期。蒙田与拉博埃西就是在青年时期相识的,而且仅仅五年,后者便去世了。一般来说,这种恋情式的友谊往往带有年轻人的理想主义色彩,难以持续终身。当然,并非绝无可能,那便是鲁迅所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境界了。不过,依我之见,既然忠贞不二的爱情也只能侥幸得之,忠贞不二的友谊之难觅就不算什么了不得的缺憾了。总之,至少现在我并不拥有这种独一无二的密友。
现在该说到我对朋友的理解了。我心目中的朋友,既非泛泛之交的熟人,也不必是心心相印的恋人,程度当在两者之间。在这世界上有若干个人,不见面时会互相惦记,见了面能感觉到一种默契,在一起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他们便是我心目中的朋友了。有时候,这样的朋友会像滚雪球一样聚合,形成一个所谓圈子。圈子容易给人以错觉,误以为圈中人都是朋友。我也有过一个格调似乎很高的圈子,当时颇陶醉于一次次高朋满座的欢谈,并且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远延续下去。未曾料到,由于生活中的变故,这个圈子对于我已不复存在。鲍斯威尔笔下的约翰生说:“一个人随着年龄增长,如不结交新朋友,他就会很快发现只剩下了孤身一人。人应当不断修补自己的友谊。”我以前读到这话很不以为然,现在才悟出了其中的辛酸。不过,交朋友贵在自然,用不着刻意追求。在寂寞的周末,我心怀感激地想起不多的几位依然互相惦记着的老朋友和新朋友,于是平静地享受了我的寂寞。
1997年10月
小散文模式
有若干很畅销的刊物向我约稿,我把稿子寄去,却往往不符合要求。编辑指点说,每篇文章应该有一个小故事,然后从中引出道理来,这样的文章深入浅出,最受读者欢迎。好玩也不好玩的是,几种不同刊物的编辑都不约而同地向我如是指点迷津。
我明白他们的意思。这是现在极其流行的小散文模式:小故事+小情调+小哲理。那小故事一定是相当感人的,包含着纯洁的爱情、亲情或友情之类要素,读了会使人为人性的善良和人生的美好而沁出泪花。在重功利轻人情的现代生活中,这类小散文讴歌并且证明着古老的温情,给人以一种廉价的安慰。也许因为这个原因,它们便成了最雅俗共赏的文化快餐,风行于各类大众刊物,并且为许多文摘类刊物所乐于转载。
然而,这种东西岂不也像微量的鸦片一样,在对人心悄悄发生着麻醉作用?我不否认生活中有一些称得上美好的小遭遇和小场景,它们会使人产生某种温馨的感觉。可是,人生有其更深刻亦更严峻的一面,社会也有其更复杂亦更冷酷的一面,而这类小散文的泛滥则明白无误地昭示了一种逃避。凡模式化的东西都是最容易写的,小散文也不例外。读多了这类东西,你就会发现,它们实在是惊人地相似,以至于你对其中任何一篇都留不下确切的印象,留下的只是一点儿似是而非的小感动,一点儿模糊不清的小感悟。我确信这种东西是有害的,它们会使读者的感觉和理解力趋于肤浅,丧失了领悟生活实质和社会真相的能力。
基于上述理由,我拒绝加入今日的小散文合唱。
1997年10月
报应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是佛家的信念,在别的宗教中也能找出类似的训诲。事实上,作为一个朴素的愿望,它存在于一切善良的人们心中。当我们无力惩恶时,我们只好指望老天显示正义。我们还试图以此警告恶人,恶人之所以敢于肆无忌惮地作恶,就是因为他们自以为可以不受惩罚,如果报应不爽,他们必有所收敛。可惜的是,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仍然常常看见恶人走运,好人反而遭灾。于是,我们困惑了,愤怒了,斥报应说为谎言,或者,为了安慰自己,我们便将报应的兑现推迟到来世或天国。
如果把报应理解为世俗性质的苦乐祸福,那么,它在另一个世界里能否兑现,实在是很渺茫的。即使真有灵魂或来世,我也不相信好人必定上天堂或者投胎富贵人家,恶人必定下地狱或者投胎贫贱人家。不过,我依然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是应该按照一种完全不同的含义来理解。我相信报应就在现世,而真正的报应是:对于好人和恶人来说,由于内在精神品质的不同,即使相同的外在遭遇也具有迥然不同的意义。譬如说,好人和恶人都难免遭受人世的苦难,但是,正如奥古斯丁所说:“同样的痛苦,对善者是证实、洗礼、净化,对恶者是诅咒、浩劫、毁灭。”与此同理,同样的身外之福,例如财产,对善者可以助成闲适、知足、慷慨的心情,对恶者却是烦恼、绳索和负担。总之,世俗的祸福,在善者都可转化为一种精神价值,在恶者都会成为一种惩罚。善者播下的是精神的种子,收获的也是精神的果实,这就已是善报了。恶者枉活一世,未尝体会过任何一种美好的精神价值,这也已是恶报了。
《约翰福音》有言:“上帝遣光明来到世间不是要让它审判世界,而是要让世界通过它得救。信赖它的人不会受审判,不信赖的人便已受了审判……而这即是审判:光明来到人世,而人们宁爱黑暗不爱光明。”这话说得非常好。的确,光明并不直接惩罚不接受它的人。拒绝光明,停留在黑暗中,这本身即是惩罚。一切最高的奖励和惩罚都不是外加的,而是行为本身给行为者造成的精神后果。高尚是对高尚者的最高奖励,卑劣是对卑劣者的最大惩罚。上帝的真正宠儿不是那些得到上帝的额外恩赐的人,而是最大限度实现了人性的美好可能性的人。当人性的光华在你的身上闪耀,使你感受到做人的自豪之时,这光华和自豪便已是给你的报酬,你确实会觉得一切外在的遭际并非很重要的了。
1997年11月
“己所欲,勿施于人”
中外圣哲都教导我们:“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要我们将心比心,不把自己视为恶、痛苦、灾祸的东西强加于人。己所不欲却施于人,损人利己,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种行径当然是对别人的严重侵犯。然而,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
另一方面,自己视为善、快乐、幸福的东西,难道就可以强加于人了吗?要是别人并不和你一样认为它们是善、快乐、幸福,这样做岂不也是对别人的一种严重侵犯?在实际生活中,更多的纷争的确起于强求别人接受自己的趣味、观点、立场等等。大至在信仰问题上,试图以自己所信奉的某种教义统一天下,甚至不惜为此发动战争。小至在思维方式上,在生活习惯上,在艺术欣赏上,在文学批评上,人们很容易以自己所是为是,斥别人所是为非。即使在一个家庭的内部,夫妇间改造对方趣味的斗争也是屡见不鲜的。
事情的这一个方面往往遭到了忽视。人们似乎认为,以己不欲施于人是明显的恶,出发点就是害人,以己所欲施于人的动机却是好的,是为了助人、救人、造福于人。殊不知在人类历史上,以救主自居的世界征服者们造成的苦难远远超过普通的歹徒。我们应该记住,己所欲未必是人所欲,同样不可施于人。如果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一个文明人的起码品德,它反对的是对他人的故意伤害,主张自己活也让别人活,那么,“己所欲,勿施于人”便是一个文明人的高级修养,它尊重的是他人的独立人格和精神自由,进而提倡自己按自己的方式活,也让别人按别人的方式活。
现代社会是一个价值多元的社会,在遵守法律的前提下,人们在精神信仰领域和私生活领域都享有了越来越多的自由。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合理化的进程,而那些以己所欲施于人者则是这个进程中的消极因素,倘若他们被越来越多的人们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我是丝毫不会感到意外的。
1997年11月
不敢善良
这些年来,诸如群众袖手旁观歹徒作恶、路遇事故见死不救一类的现象屡见报道,关于国人道德水平急剧下降的叹息亦不绝于耳。一个普遍的印象是,如今是民风浇漓,善良之心式微,好人越来越少了。我自己也常常发此类悲观论调。可是,仔细想想,在我认识的人里,善良的人仍是大多数,而且他们对于现在的社会风气也是很不满意的。推己及人,我相信别人同样会发现自己所认识的人里好人占多数。那么,合在一起,好人怎么就越来越少了呢?
一个判断:大多数人仍然是善良的,但是,他们的善良只敢对自己了解的人表现出来,一旦置身于自己不了解的人群中就不敢善良了。
我的这个判断是有经验上的根据的。如今,在各个城市的街道上,我们都会经常遇见以种种借口、装出种种可怜相而索求帮助的人,倘若我们心软,几乎百分之百要上当。至于见义勇为者反遭不测的事情,也并不罕见。其中,有歹徒设下苦肉计的圈套而诱你上钩的,有被救者或其家属怕惹麻烦而翻脸不认人甚至诬陷恩人的,还有在英勇受伤以后得不到治疗含冤而死的。由此可见,虽然恶人是少数,而且永远是少数,但是由于这少数恶人及其恶行为未受到有力的遏制和惩罚,便使大多数善良的人们失去了安全感。人们不敢善良,因为人们怕善会招祸,怕善有恶报。当不敢善良成为一种普遍的心态时,表现出来的便是普遍的冷漠。这是真正可怕的,在这种普遍的冷漠中,恶势力就愈加猖獗,善良的人们就愈加失去了安全感,形成了恶性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