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各自的朝圣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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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准学术谈(3)

由此可见,在我们所谈论的这场辩论中,正方是处于多么不利的地位了。为了证明“真理越辩越明”这个命题,他们必须首先证明存在着统一的“真理”概念,但这样的概念并不存在。事实上,不但他们自己在使用“真理”概念时不可避免地会出现的歧义,而且对方在使用这一概念时所出现的歧义,都构成了对他们的论点的威胁。不过,反方的地位也未见得多么有利,人们似乎都没有发觉,他们的立场中包含着一个明显的悖论。他们的责任是要通过辩论来证明“真理不是越辩越明”是一个真理,如果他们输了,当然就意味着他们的证明失败了,如果他们赢了,则意味着“真理不是越辩越明”这个真理通过辩论而越辩越明了,也就是说,意味着至少有一些真理的确是越辩越明的,因而“真理不是越辩越明”不是一个真理。于是,他们的辩术的胜利同时也是他们的论点的失败。

最后,我想再谈一谈普罗塔戈拉。这位受到苏格拉底蔑视的哲学家之所以主张辩论术与真理无关,而只具有实用价值,恐怕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他有一句名言,便是:“每一个问题都有两个互相对立的答案。”我们的辩题好像也正应了这句话。真理究竟是否越辩越明,这本身就是一个辩不明的问题,宣布哪一个答案正确都是一种武断。我愿把反方的胜利看作一个象征,一个辩论会却甘于承认辩论无助于揭示真理,这在无意中显示了谦卑的姿态。那么,这样的辩论会也就只剩下了训练和表演口才的作用。我认为我们不必像苏格拉底那样太瞧不上单纯的口才,只是应当记住,在口才之外,的确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而虽然通向真理的道路扑朔迷离,但寻求真理的热忱却永远是可贵的。

1997年12月

哲学与文学批评(论纲)

1. 关于哲学与批评的关系,我们可以听到两种相反的意见。一种意见认为,批评应该完全立足于艺术,排除一切哲学观点的干扰。另一种意见认为,任何批评必定受某一种或某一些哲学观点的支配,在本质上是应用哲学。

我认为,批评之与哲学发生关系是一个不言而喻的事实。凡学院派批评家往往建立或者运用一定的批评理论,由这些批评理论固然可以追溯到相应的哲学理论。即使是那些非学院派的所谓业余批评家,在他们的印象式批评中也不难发现一种哲学态度。因此,真正的问题不是哲学在批评中的存在是否合法,而是以怎样的方式存在才合法。也就是说,我们所要寻求的是哲学与批评的正确关系。

2. 当今批评界的时髦做法是,在批评文章中食洋不化地贩运现代西方某些哲学性批评理论,堆砌各种哲学的、准哲学的概念。这类文章的共同特点是对所要批评的作品本身不感兴趣,读了以后,我们丝毫不能增进对作品的了解,也无法知道作者对作品的真实看法和评价是什么。在多数情况下,它们只是把作品当作一个实例,用来对某一种哲学理论作了多半是十分生硬的转述和注解。在我看来,这样的批评既不是哲学的,更不是艺术的,甚至根本就不是批评,不过是冒充成批评的伪哲学和冒充成哲学的伪批评罢了。

这种情形的发生恐怕并非偶然。透过现代西方文学批评理论的繁荣景象,我们看到的也是文学批评的阙如。在文学批评的名义下,真正盛行的一方面是文化批评、社会批评、政治批评、性别批评等等,另一方面是语言学、符号学、人类学、神话学、知识社会学的研究等等。凡是不把作品当作目的、而仅仅当作一种理论工具的批评,其作为文学批评的资格均是可疑的。

3. 批评总是对某一具体作品的批评。因此,一切合格的批评的前提是,第一,批评者对该作品本身真正感兴趣,从而产生了阐释和评价它的愿望。他的批评冲动是由作品本身激发的,而不是出自应用某种理论的迫切心情。也就是说,他应该首先是个读者,知道自己究竟喜欢什么。第二,批评者具有相当的鉴赏力和判断力,他不是一个普通读者,而是巴赫金所说的那种“高级接受者”,即一个艺术上的内行。作为一个专家,他不妨用理论的术语来表述自己的见解,但是,在此表述之前,他对作品已经有了一种直觉的把握,知道是作品中的什么东西值得自己一评了。

一个批评者对作品有无真正的兴趣,他是否具有鉴赏力和判断力,这两者都必然体现在他的批评之中,因此是容易鉴别的。人们可以假装自己懂某种高深的理论,却很难在这两方面作假。

4. 现代哲学对于批评的作用,最明显地表现于推动各种批评理论之建立。批评若要不停留于批评家们的个别行为,而试图成为一门在同行之间可以交流的普遍性学科,就有必要对批评的概念、原则、任务、标准、规范、方法等问题进行探讨,这种探讨构成了批评理论的基本内容。很显然,对于这些问题的解答皆取决于对文学之本质的认识,因而可以追溯到某种美学和哲学的立场。凡是系统的、亦即真正具备理论形态的批评理论,无不都是自觉地以一种哲学理论为其出发点,是那种哲学理论向批评领域的伸展。本世纪最流行的批评理论,包括马克思主义、存在主义、精神分析、形式主义、结构主义、现象学和解释学各家,皆自报家门,旗帜鲜明地亮出了它们的哲学谱系。

然而,哲学之能够指导批评理论的建立,并不表明它能够指导成功的批评实践。批评是批评家的整体素质作用的产物,在具体的批评实践中,理论教条所起的作用十分有限。每一次真正有价值的批评都是一个独立的事件,是批评家与作品之间的一种独特的感应和一次幸运的相遇,而决非某个理论的派生物。对于一个素质良好的批评家,合适的理论或许可以成为有效的表述工具。可是,倘若一个批评家缺乏此种素质,对于作品并无自己的感觉和见解,仅靠某种批评理论来从事批评,那么,他实际上对作品本身无话可说,他的批评就必定不是在说作品,而是在借作品说这种理论。事实上,研究批评理论的学者很少是好的批评家,就像研究文学理论的学者很少是好的作家一样,这种情形肯定不是偶然的。

5. 批评的任务是阐释作品的意义和判断作品的价值。有一些批评理论主张批评应该排除评价,仅限于阐释。然而,一个批评家选择作品中的什么成分作为自己所要阐释的意义之所在,其实已经包含了一种价值立场,他事实上按照作品满足他对意义的理解的程度对作品进行了评价。对意义的理解是一个真正的哲学问题,它基本上决定了一个批评家对作品的阐释的角度和评价的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