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翩翩佳公子变成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恐怖丑陋样子,离妖那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着活下来的。冀州城外的那一声轰鸣,将他所有的优秀和骄傲同时炸了个支离破碎。辽一国名将无数,谁能将汉王逼到绝地?唯他离妖那颜一人而已,可也正是这个缘故,他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离妖那颜穿了一身全甲站在高坡上看着正在行军的队列,头盔上的面甲拉了下来,挡住了他脸上狰狞的伤疤。铁面上只有露出的一双眸子中,一种叫做仇恨的火焰在升腾着,燃烧着。
虽然大辽耶律雄机陛下不是一个以貌取人的肤浅之人,并且给了他这身伤痕无上的荣光。年轻一辈中,他是封侯的第一人。
可是,失去的终究还是失去了。
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离妖那颜回头问道:“派出去探路的斥候有回来的吗?”
一名副将连忙躬身道:“回侯爷,撒出去的十几队斥候,还没有一队返回来。此地距离太远应该还有一百三十里左右,估计午饭后就陆续会有斥候赶回来了。”
离妖那颜嗯了一声道:“传令下去,大军原地休息。”
那副将犹豫了一下问道:“才走了一个半时辰,侯爷,真的要停下来吗?太子命侯爷为先锋,若是咱们有人构陷侯爷行军缓慢的话,只怕侯爷在太子那里不好解释。要不……大军还是继续走吧?”
离妖那颜转过身看着那副将,只露出一双眼睛的铁面上似乎没有一点情绪的波动,那双眼睛里也看不到有什么怒意,可这名副将只觉得有一柄锋利的刀子放在自己咽喉上一样,离妖那颜的眼神,冷静冷酷的令人害怕。
“速不该,太子派你来,是来协助我的,还是来指挥我的?”
离妖那颜淡淡的问了一句。
叫速不该的副将肩膀抖了一下,随即躬身道:“自然是来协助侯爷的,卑职不过是个小小的郎将,绝不敢对侯爷有丝毫不敬,侯爷千万别在吓唬卑职了。只是,卑职既然是太子殿下派来的,就自然也要为太子殿下谋虑。侯爷行军才一个多时辰就停下来休息,找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赶到太原?太子殿下在侯爷领兵出征前说过……不可延误……”
噗的一声闷响打断了速不该的话,他惊慌失措的眼神看到了那柄插进自己心口里的刀子。刀子被一支稳定的手直插进他的心脏,那只手带着黑色的手套,仔细观察的话,还能发现这只手上无名指和中指短了一截。那是冀州城外一声爆炸留下的伤痕之一,甚至可以说是最微不足道的伤痕之一。黑手套遮挡住的不仅仅是他的断指,还有那被火烧过之后变得斑白的恐怖难看的皮肤。
离妖那颜松开手,速不该指着离妖那颜缓缓的到了下去。
“聒噪!”
离妖那颜皱着眉头吐出两个字,两名亲兵走过来将速不该的尸体拖下去,没过多久就被被随意的埋进了黄土里。因为土地已经冻的很硬,所以埋尸体的人偷了懒只是浅浅的挖了一个坑,填进去的尸体上面只覆盖了薄薄的一层土。甚至,还有一片一角留在了地面上。
“写一份军报送到大营里去,告诉太子殿下,速不该将军亲率斥候探路遭遇汉军骑兵,浴血奋战后终究还是寡不敌众,英勇战死。作为前锋主将,离妖那颜有救援不及之罪,请太子殿下处罚。”
离妖那颜淡淡的吩咐了几句,随即一名随军的文官连忙将他说的话记了下来。他偷偷的看了一眼那个将自己全身包裹起来的钦封万户侯,赶紧又收回了视线。
“既然以我为先锋主将,何必再派个人来监视着?”
离妖那颜自言自语的说道,语气中都是不屑和不满。
一名亲信郎将低声说道:“侯爷,若是被太子殿下知道了,只怕会很不满。是不是把速不该的人都杀了?”
离妖那颜摇了摇头道:“契丹的勇士这些年已经死的够多了,若不是速不该自己不识好歹我也不忍心杀他。这次大辽南征也不知道又有多少女人失去丈夫,有多少母亲失去孩子。陛下也好,太子也好,他们都太骄傲了,骄傲到已经忘记了之前汉人的横刀留在身上的伤口还在淌血。长城外,万里草原上已经看不到几个男人了,如果这次不能一举战胜了汉人的话,只怕这天下真的就要乱了。”
名字叫做霍赤的郎将心里一惊,他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道:“侯爷,你的意思是,这次咱们大辽倾全国兵马南下,也不能战胜汉人?”
离妖那颜冷笑道:“哪里会有那么容易!陛下不过是被仇恨封住了眼睛而已,苍鹰已经老了,眼睛看不到万里之外的事了。告诉士兵们休整,然后大军掉头往西,太原…...就让太子殿下自己去打好了。能多带着几个契丹的汉子回去,我也算对得起陛下知遇之恩了。”
霍赤的脸色变幻着,最终还是问道:“就算咱们灭不了汉国,可是百万大军南下,难道还能输了不成?”
“霍赤!你不明白,大辽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离妖那颜自嘲的笑了笑:“或许你会以为是在冀州的时候汉王刘凌那一包火药炸碎了我的勇气,但是霍赤,你应该知道这世间没有人比我更想杀了刘凌。但,我没有被仇恨蒙住了眼睛。苍狼的后人已经死的足够多了,若是再这么打下去只怕连血脉都会断绝。若是陛下肯跟党项人联手,若是不主动发起战争,最后的胜负犹未可知。就算汉人攻占了西京南京又怎么样?汉人难道还能在草原上击败我们?进了草原的汉人,就算咱们不跟他们打,长长的补给线和巨大的消耗也会把他们拖死!”
“可是现在,无补给作战的是咱们!”
离妖那颜叹道:“之所以我求了这个先锋主将的官位来,并不是我急着要去找刘凌报仇,而是我知道,这场战争总一开始大辽就已经败了。我要做的,就是带着你们这两万多苍狼的子孙回到草原去,而不是好像速不该那样冰冷的躺进一个容不下尸体的土坑里。”
离妖那颜指着速不该的埋身之处说道:“战争,从来都是强者的游戏。大辽曾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巨人,但是现在,虽然看起来大辽依然很高大,但不过是渡河时候用的皮囊一样,一旦被人一刀捅破放了气,还会有人惧怕大辽国的狼头战旗吗?”
“霍赤,做好准备吧,因为你将面对选择,是跟我做大辽的叛徒,还是去和汉人拼杀。”
“叛徒?”
霍赤的眼神一黯,他缓缓的抬起头问:“为什么,侯爷不讲这些话说给陛下听?”
“陛下?”
离妖那颜冷笑:“陛下现在已经听不进去任何反对的声音了,自从大于越死后,他就彻底失去了理智。这次南下的百万契丹儿郎,能活着回去一成就算长生天开恩。”
他抬头看了看阴霾的天空,声音清冷:“可是,长生天已经不再眷顾契丹的勇士了。”
“可是,侯爷,咱们只有两万多人马,若是陛下和太子震怒的话,咱们挡不住几十万大军的扑杀啊!”
霍赤艰难的说道。
离妖那颜笑了笑道:“谁说咱们要原路回去?”
他将目光看向西方,悠远的声音从他的嘴里发出,那话语就好像一曲壮烈的诗歌:“咱们从西夏人背后杀过去,一直向西!只要过了贺兰山再走几百里,就是西域大大小小无数的小国。从那里抢走所有的金银后,再从大草原的西面回去。”
他笑着说道:“战争,要看有没有意义。如果这次大辽真的在劫难逃的话,那么就让我带着你们,在西方给大辽留下一支血脉。这并不是背叛大辽,背叛陛下,而是替大辽选择一条后路。百万大军南下,贺兰山那十万人马是挡不住嵬名曩霄的。一旦党项人从背后杀过去,只有老人妇女和孩子,大辽拿什么来抵抗?”
被离妖那颜的话吓的哆嗦了一下,霍赤感到身上冷的厉害,就好像掉进了鄂纳古河的冰窟窿里一样,无助而无奈。
“相信我,霍赤!”
离妖那颜昂起下颌,骄傲的说道:“当陛下得知,苍狼的子孙在西域打下一片根基的时候,他会由衷的高兴。因为,那个时候的大辽,只怕已经走投无路了吧。”
“命令全军休整,然后让百夫长带着人撒出去补充给养。汉人虽然跑光了,但粮食他们不可能都带走。霍赤,你不了解汉人,他们都认为将好东西藏着火坑下面是最安全的。告诉士兵们见到村子就进去,在火坑下面挖,在院子里挖,肯定能挖到他们藏起来的粮食。太子殿下的大军不会被咱们落下五天的行程,两天后,咱们就要掉头往西走了。”
他拍了拍霍赤的肩膀说道:“去吧,用不了多久,一年,最多两年,咱们就会回去。”
霍赤肃穆的行了一个军礼道:“侯爷放心,我们都誓死跟随你,侯爷弯刀指向的地方,就是我们冲锋的方向!”
离妖那颜笑了笑,却看不到面甲后面他的表情。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紧紧攥着的拳头里指甲已经刺进了掌心,血,就在他的手掌边缘挂着。
“刘凌!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要杀了你!一定要堂堂正正的击败你!”
做出这样的决定,其实……离妖那颜自己也无法做到平静。他告诉自己,我不是逃兵,我只是感受到了长生天的旨意,带着契丹的勇士们去走另外一条路。当前面有一座山峰的时候,难道非得要撞得头破血流吗?我只是想给契丹留下血脉,留下已经不多的骄傲而已。就让我高举着狼头战旗,为大辽打出一条后路!以后,所有人都会知道,今天我所下的决定,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