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人的标志是时尚,但历史的内容不仅仅是服装和行话。一个时代的人们不是担起属于他们时代的变革的重负,便是在它的压力之下死于荒野。
——哈罗德·罗森堡,《荒野之死》
试图勾勒一代人是危险的,因为对于一个复杂的世界来讲,定义一代人的方式往往流于肤浅与偏颇。然而,对一个时代进行定义又是诱惑人心的。在现代社会中,个人往往是无力的,我们总是将自己加入一个群体之中,在其中我们觉得声势浩大和有所依靠。“代”成为这个变革接连不断的时代一群深恐被遗忘的人的救命稻草。借助于此,他们获得了集体经验与回忆,在集体回忆与品味中,他们获得了力量与对残酷现实的暂时性遗忘。
也因此,我们其实很难将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的中国人笼统而粗暴地称作“七〇年代人”。我们称海明威、帕索斯等青年为“迷惘的一代”,是因为他们受到了同样的美国教育,在20岁出头时来到欧洲,经受了战争的打磨,然后眼睁睁目睹了人类文明被第一次世界大战摧毁,然后他们一起酗酒,并且对未来充满迷惘;我们称凯鲁亚克、艾伦·金斯堡、伯勒斯为“垮掉的一代”,是因为他们共同用疯狂摧毁平庸,他们相信大麻与疯狂行为可以拯救灵魂,他们用惊世骇俗的行为来对抗中产阶级价值标准……
生于七〇年代的中国青年,显然缺乏这样的集体行为,更缺乏我们心目中那些著名的“代”所必备的戏剧性因素。但是,“生于七〇年代”这样的口号,在今天突然变得如此响亮。年龄介于20岁与30岁之间的青年们用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比如“小豆冰棍”“街上流行的红裙子”“霍元甲”来象征所谓的共同经验世界,然后依靠新技术与消费共同带来的社会变革来作为自己的武器,在前者的文化包装与后者所带来的力量共同驱动下,70年代人先是半信半疑,然后开始声嘶力竭地宣告自己的成熟。
宣告自己的成熟,就必须寻找已经树立的标志进行打击。就像六〇年代欧美学生运动对父辈进行无情唾弃一样,七〇年代人选择了六〇年代人作为攻击的对象。于是,在新兴作家的词典中,六〇年代人成为陈旧、愚蠢、理应被淘汰的代名词。他们所表现的理想、激情与单纯被不容置疑地冷嘲热讽,而这一切依据不过是70年代人所体验到新的生活方式与前所未有的展现自己的机会,是互联网技术与插有一片柠檬的Corona啤酒……
但是很快,我们会发现这种豪情壮志隐含着怎样的脆弱。因为出生于1980年以后的人在此方面占据着绝对优势,他们连“小豆冰棍”的历史也不需要知道,他们尚未成熟就会使用ICQ。他们甚至连打倒上一代的欲望都没有,因为事实已经给他们足够的证明。
有了完全消费的八〇年代人的映衬,七〇年代人的虚弱之处暴露无遗。在两代人之间,他们终于展现了他们的真正特征:他们是自20世纪后半叶至21世纪前几十年间,具有过渡意义的一代。在他们之前,中国人的个体精神淹没于集体之中,封闭的环境掩盖了世界正在进行的变革,他们生活于集体的狂热之中,这种狂热给个人或者带来深刻,或者带来变态;在他们之后,青春完全进入了世界消费体系之中,技术弥合了中国人与世界之间的差距,他们可以尽情地遗忘历史,而生活于未来。
七〇年代本身即说明了这一切。其实从来就没有一个完整意义上的七〇年代。1970年与1979年之间已经是一条漫长的道路。我们可以说在1970年至1974年,他们有着类似的成长,更像六〇年代人,被一种残存的理想主义与集体主义气质包围着。而1974年至1978年,变裂已经出现,出生于这四年间的人,或许是真正的个体精神觉醒的一代,他们受惠于计划生育政策,在高中时触摸到信息技术的最初萌芽。而1978年之后,几乎已经完全融入了消费时代之中。
如果我们将1992年的市场经济改革与1997年开始的互联网热潮视作20世纪末中国最重要的变革的话,在上一段中被我人为切分的三类七〇年代人,与这些变革相逢的年龄正恰当地表现了他们过渡性的角色。
今天,不管媒体还是公众,大家热衷讨论的七〇年代概念更多来自1978年以后出现的精神状况,我们姑且将之称作“后七〇年代”。这种讨论淹没了七〇年代所代表的真正精神,即没有定位的、模糊的、充满过渡色彩的特性。
充满时尚感与马尔库塞所谓的单面人的状态更应该属于八〇年代人。我们看到的眼花缭乱的所谓七〇年代消费观,其实往往是人为地利用想象营造出来的,因为他们太急于宣称自己的存在,于是就顺手拿起一件杀伤力极大其实并不属于自己的武器。
所有的人都受骗了,包括七〇年代人自己。人们根本没有看到一代人的崛起,他们只不过是恰好都生于那十年之间,他们志趣各异,并且在内心深处相互不屑,缺乏共同的价值体系。他们没有体验过相同的东西,没有共同创造什么,也没有破坏什么,他们不过是年龄界限的巧合。
最终,我又想回到最初引用的罗森堡的著名论调。生于七〇年代的人,如果真的试图证明自己的存在,就必须担负起时代变革的重任。因为他们已经丧失了和八〇年代人一起轻飘飞扬的与生俱来的能力,他们必须承接起连接断裂历史的任务。否则,他们只能从历史版图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