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有一位大贤名弗兰克令(Benjamin Frank1in)的,曾说道:“时间乃是造成生命的东西。”时间不值钱,生命仍然也不值钱了。上海那些拣茶叶的女工,一天拣到黑,至多不过得二百个钱,少的不过得五六十钱。茶叶店的伙计,一天做十六七点钟的工,一个月平均只拿得两三块钱!还有那些工厂的工人,更不用说了。还有那些更下等,更苦痛的工作,更不用说了。人力那样不值钱,所以卫生也不讲究,医药也不讲究。我在北京上海看那些小店铺里和穷人家里的种种不卫生,真是一个黑暗世界。至于道路的不洁净,瘟疫的流行,更不消说了。最可怪的是无论阿猫阿狗都可挂牌医病,医死了人,也没有人怨恨,也没有人干涉。人命的不值钱,真可算得到了极端了。
今译为:弗兰克林。
现今的人都说教育可以救种种的弊病。但是依我看来,中国的教育,不但不能救亡,简直可以亡国。我有十几年没到内地去了,这回回去,自然去看看那些学堂。学堂的课程表,看来何尝不完备?体操也有,图画也有,英文也有,那些国文、修身之类,更不用说了。但是学堂的弊病,却正在这课程完备上。例如我们家乡的小学堂,经费自然不充足了,却也要每年花六十块钱去请一个中学堂学生兼教英文唱歌。又花二十块钱买一架风琴。我心想,这六十块一年的英文教习,能教什么英文?教的英文,在我们山里的小地方,又有什么用处?至于那音乐一科,更无道理了。请问那种学堂的音乐,还是可以增进“美感”呢?还是可以增进音乐知识呢?若果然要教音乐,为什么不去村乡里找一个会吹笛子唱昆腔的人来教。
为什么一定要用那实在不中听的二十块钱的风琴呢?那些穷人的子弟学了音乐回家,能买得起一架风琴来练习他所学的音乐知识吗?我真是莫名其妙了。所以我在内地常说:“列位办学堂,尽不必问教育部规程是什么,须先问这块地方上最需要的是什么。譬如我们这里最需要的是农家常识、蚕桑常识、商业常识、卫生常识,列位却把修身教科书去教他们作圣贤!又把二十块钱的风琴去教他们学音乐!又请一位六十块钱一年的教习教他们的英文!列位自己想想看,这样的教育,造得出怎么样的人才?所以我奉劝列位办学堂,切莫注重课程的完备,须要注意课程的实用。尽不必去巴结视学员,且去巴结那些小百姓。视学员说这个学堂好,是没有用的。须要小百姓都肯把他们的子弟送来上学,那才是教育有成效了。”
以上说的是小学堂。至于那些中学校的成绩,更可怕了。我遇见一位省立法政学堂的本科学生,谈了一会,他忽然问道:“听说东文是和英文差不多的,这话可真吗?”我已经大诧异了。后来他听我说日本人总有些岛国习气,忽然问道:“原来日本也在海岛上吗?”……这个固然是一个极端的例。但是如今中学堂毕业的人才,高又高不得,低又低不得,竟成了一种无能的游民。这都由于学校里所教的功课,和社会上的需要毫无关涉。所以学校只管多,教育只管兴,社会上的工人、伙计、账房、警察、兵士、农夫……还只是用没有受过教育的人。社会所需要的是做事的人才,学堂所造成的是不会做事又不肯做事的人才,这种教育不是亡国的教育吗?
我说我的“归国杂感”,提起笔来,便写三四千字。说的都是些很可以悲观的话。但是我却并不是悲观的人。我以为这二十年来中国并不是完全没有进步,不过惰性太大,向前三步又退回两步,所以到如今还是这个样子。我这回回家寻出了一部叶德辉的《翼教丛编》,读了一遍,才知道这二十年的中国实在已经有了许多大进步。不到二十年前,那些老先生们,如叶德辉、王益吾之流,出了死力去驳康有为,所以这书叫做《翼教丛编》。我们今日也痛骂康有为。但二十年前的中国,骂康有为太新;二十年后的中国却骂康有为太旧。如今康有为没有皇帝可保了,很可以做一部《翼教续编》来骂陈独秀了。这两部“翼教”的书的不同之处便是中国二十年来的进步了。
1918年1月
“老章又反叛了!”
章士钊君在民国十二年八月间发表了他的《评新文化运动》。那时我在烟霞洞养病。有一天,潘大道君上山来玩,对我说:“行严说你许久没有作文章了,这回他给你出了题目,你总不能不作文章答他了。”我问他出了什么题目,潘君说是《评新文化运动》一文。当时我对潘君说:“请你转告行严,这个题目我只好交白卷了,因为行严那篇文章不值得一驳。”潘君问:“‘不值一驳’这四个字可以老实告诉他吗?”我说:“请务必达到。”
但潘君终不曾把这四个字达到。后来我回到上海,有一个老朋友请章君和陈独秀君和我吃饭,我才把这句话当面告诉章君。
那一晚客散后,主人汪君说:“行严真有点雅量;你那样说,他居然没有生气。”我对主人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行严只有小雅量,其实没有大雅量;他能装作不生气,而其实他的文章处处是悻悻然和我们生气。”汪君不明白我这句话,我解释道:“行严是一个时代的落伍者;而却又虽落伍而不甘落魄,总想在落伍之后谋一个首领做做。所以他就变成了一个反动派,立志要做落伍者的首领了。梁任公也是不甘心落伍的;但任公这几年来,颇能努力跟一班少年人向前跑。他的脚力也许有时蹉跌,但他的兴致是可爱的。行严却没有向前跑的兴致了。他已甘心落伍,只希望在一般落伍者之中出点头地,所以不能不向我们宣战。他在《评新文化运动》一文里,曾骂一般少年人‘以适之为天帝,以绩溪为上京,一味于《胡氏文存》中求文章义法,于《尝试集》中求诗歌律令’。其实行严自己,却真是梦想人人‘以秋桐为上帝,以长沙为上京,一味于《甲寅》杂志中求文章义法’!我们试翻开那篇文章看看。他骂我们作白话的人‘如饮狂泉’,‘智出伦敦小儿女之下’,‘以鄙俗妄为之笔,窃高文美艺之名,以就下走圹之狂,隳载道行远之业……’这不都是悻悻然和我们生气吗?这岂是‘雅量’的表现吗?”
汪君和章君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他也说我这个判断不错。
我们观察章士钊君,不可不明白他的心理。他的心理就是,一个时代落伍者对于行伍中人的悻悻然不甘心的心理。他受过英国社会的一点影响,学得一点吴稚晖先生说的“Gentleman的臭架子”,所以我当面说他不值一驳,他能全不生气。但他学的不彻底,他不知道一个真正 Gentleman必须有Sportsmanship,可译作豪爽、豪爽的一种表现,就是肯服输。一个人不肯服输,就使能隐忍于一时,终不免有悻悻然诟骂的一天的。
我再述一件事,更可以形容章君的心理。今年二月里,我有一天在撷英饭馆席上遇着章君,他说他那一天约了一家照相馆饭后给他照相,他邀我和他同拍一照。饭后我们同去照了一张相。相片印成之后,他题了一首白话诗给我,全诗如下:
你姓胡我姓章,
你讲什么新文学,
我开口还是我的老腔。
你不攻来我不驳,
双双并座,各有各的心肠。
将来三五十年后,
这个相片好做文学纪念看
哈,哈,
我写白话歪词送把你,
总算是老章投了降。
这样豪爽的投降,几乎使我要信汪君说的“行严的雅量”了!他要我题一首文言诗答他,我就写了这样的四句:
“但开风气不为师”,龚生此言吾最喜。
同是曾开风气人,愿长相亲不相鄙。
然而“行严的雅量”终是很有限的,他终不免露出他那悻悻然生气的本色来。他的投降原来只是诈降,他现在又反叛了!
我手下这员降将虽然还不曾对我直下攻击,然而他在《甲寅》周刊里,早已屡次对于白话文学下攻击了。他的广告里就说:
文字须求雅驯,
白话恕不刊布。
这真是悻悻然小丈夫的气度。再看看他攻击白话文学的话:
白话文字之不通。
陈源……喜作流行恶滥之白话文。文以载道,先哲名言。漱冥之所著录,不为不精,断非白话芜词所能抒发。近年士气日非,文词鄙俚。国家未灭,文字先亡。梁任公献媚小生,从风而靡,天下病之。不谓漱冥亦复不自检制,同然一辞。
计自白话文体怪行而后,髦士为俚语为自足,小生求不学而名家,文事之鄙陋干枯,迥出寻常拟议之外。黄茅白苇,一往无余;诲盗诲淫,无所不至。此诚国命之大创,而学术之深忧!
他这些话无一句不是悻悻的怒骂,无一句是平心静气研究的结果。有时候,他似乎气急了,连自己文字里的矛盾都顾不得了。例如他说陈源君“屡有佳文,愚摈弗读,读亦弗卒,即嘻嘻吗呢为之障也”。既“摈弗读,读亦弗卒”。章君又何以知是“佳文”呢?有“嘻嘻吗呢为之障”,而仍可得“佳文”的美称,章君又何以骂他作“恶滥之白话文”呢?这种地方都可以看出章君全失“雅量”,只闹意气,全不讲逻辑了。
林纾先生在十年前曾说:“古文之不当废,吾知其理,而不能言其所以然。”当时我读了这话,忍不住大笑。现在我们读章士钊君反对白话的文字,似乎字里行间都告诉我们道:“白话文之不当作,吾知其理,而不能言其所以然!”苦哉!苦!他只好骂几句出出气罢!
我们要正告章士钊君:白话文学的运动,是一个很严重的运动,有历史的根据,有时代的要求。有他本身文学的美,可以使天下人睁开眼睛的共见共赏。这个运动不是用意气打得倒的。今日一部分人的漫骂也许赶得跑章士钊君;而章士钊君的漫骂,决不能使陈源、胡适不做白话文,更不能打倒白话文学的大运动。
我们要正告他:“愚摈弗读,读亦弗卒。”这八个字代表的态度完全是小丈夫悻悻然闹意气的态度。这种态度可以对付一些造谣诬蔑的报章,而不能对付今日的白话运动。我虽不希望章君“于《胡氏文存》中求文章义法”,我却希望章君至少能于《胡适文存》中求一点白话运动所以能成立的理由。我们提倡白话的人很诚恳地欢迎反对派的批评,但自夸“摈白话弗读,读亦弗卒”的人,是万万不配反对白话的!
章君自己不曾说过吗?“愚所引为学界之大耻者,乃读书人不言理而言势。”我们请问章君:“愚摈弗读,读亦弗卒”,这是讲理的读书人的态度吗?
我的“受降城”是永远四门大开的。但我现在改定我的受降条件了:凡自夸“摈白话弗读,读亦弗卒”的人,即使他牵羊担酒,衔譬舆榇,捧着“白话歪词”来投降,我决不收受了!
1923年8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