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风笙一梦
73996600000010

第10章 走马川行

民间有传闻说,沙漠的前世是海,海的前世是沙漠,它们各自享受着千百年的轮回,千百年的寂寞——这便是大漠的诅咒,这里的人生来孤寂。

便是应了那句,广漠杳无穷,孤城四面空。马行高碛上,日堕迥沙中。

每个行在沙中的人,都是孤寂的英雄。

这儿昼夜相差甚远,明明晌午还是毒日头,到了傍晚,就得忍受寒风刺骨,眼下我虽有件蔽体的大氅,却不知能不能熬得住日间的火狱,我需得在日升前,找到一处落脚的地方,不然非得去了我的半条命不可。

昼伏宵行至漠中,云阴月黑风沙恶。

不晓得风此刻在做什么?

我将下颚缩进大氅的襟口中,西风凛冽,我头痛欲裂,半张脸几乎被冻得没了知觉,大漠的路,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走。

我哆嗦着含了口羊奶,身体半伏在驼峰上,祈求自己能挨到天明。

想来父皇是从未到过燕丹,才会作出如此愚蠢的决定。

燕丹人自幼生长在这里,再如何恶劣的环境,他们都能好好活下去。而南朝不同,即便是羽林军埋伏在边境,可当一旦他们攻进来,发现是这般境况,就会和之前的将士们一样,被漫漫黄沙困死。

父皇断了燕丹的供给,等同断了羽林军的粮草,在这样的地方,南朝人是撑不过几日的。

······

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

燕丹边境把守严密,西行十里,即为通往南朝的关卡,在哪儿有个朱红色的角楼,不同于大漠的帐子,无论是雕栏还是台案,都漆得十分精致。

内坐一女子,披纱抚琴,人面朦胧,指尖起落间琴音流淌,虚虚实实,细捻轻拢,蛩声轻鸣,灵澈如九秋之菊。忽地,弦声铮铮,瑟瑟竹篁中,灵泉逆流,波涛翻滚,像是在有意掩盖什么人的声音······

“原来,二王子问我要那上万套的羽林军兵服,就是为了给沙夏人穿的?”

隔了一扇屏,只见一男子,面短髯,腮边方,阔眉星目,着件团纹锦袍,手中的折扇颠来倒去,就是不捻开。

此人正是南朝御史台刘夯。

坐在他对面的,是燕丹二王子,努哈旗尔。

“大人,南朝的兵调过来也是徒劳一场,尽是酒囊饭袋,如何敌得过我们燕丹的勇士?沙夏就不同了,他们生在戈壁,和燕丹一样,都是大漠部落,也只有沙夏人,才有能力助我——不,助我们,将燕丹一举拿下!”

努哈旗尔神色慵懒,眼底深处,却是绝对的萧杀和暴戾,眉宇之间不见一丝温度。

刘夯在虎口处掂了掂他的折扇,道,“可沙夏与燕丹一向交好,在下实在好奇,二王子是怎么说动那个老顽固的?”

努哈旗尔挑了挑手中的兵服,一脸的轻佻笑意,“要是打输了,也是你们南朝和燕丹的仇恨。但若打赢了,他们沙夏人褪去这身兵服,还能来分走燕丹的一杯羹。”

“倘若沙夏只想坐山观虎斗呢?”刘夯不动声色。

努哈旗尔眯了眯眼,“那我便同南朝一起灭了沙夏,再带着沙夏投降的兵,攻王帐!”

说罢,他顿了顿,抬手,亲自臻满了刘夯面前的觞,“待战时,我会和大人里应外合,替南朝打开燕丹的卡口要塞,只要你们不声不响地,解决掉我父王,和他那个嫡子,让我顺顺利利地登上王位!”

“二王子,无毒不丈夫,好手段!”

刘夯大笑,二人即商定。

孤凤千险后,那琴音减缓,女子移步款款,舞转回红袖,茜纱轻,似笼烟,柳腰轻,莺舌啭,歌愁敛翠钿。

“这是小女素生。”

刘夯示意她过屏。

果然是有几分姿色的,一双凤眼含笑含俏,两弯柳叶吊眉梢,只是脸上稚气未褪,玲珑娇小,看上去方当韶龄。

“素生,来,见过二王子。”

刘夯的话是对素生说的,可眼睛却一直盯着努哈旗尔看,只是···他似乎并没有看到他想要的画面,努哈旗尔面上波澜不惊,淡淡道了句,“起来吧。”

“怎么,二王子不满意。”

刘夯问。

努哈旗尔摇摇头,“非也。您这女儿年纪尚小,怕是伺候不了我。不过——大人用女儿作礼,南帝用女儿作饵,都说虎毒不食子,可南朝的人,怎么个个儿下得去手?”

刘夯闻言,非但没有气恼,反而笑起来,只道,“那还不是多亏了二王子,若不是您相告,世子的母妃病重,他必会去劫公主,我们还真想不到一个能堵住悠悠众口的,战燕丹的理由!”

扎日达木立在角楼下,手脚冰凉。

他们笑的越大声,他就越凉。

······

起伏的沙丘,在拂晓前的天光中,寂寂无声。

淡青色的雾霭不经意中从天边向沙海弥散开来,天地间像裂开一条大缝,泛出一道淡红。我从身子僵直地从驼峰上翻了下来,手中死死攥着牵绳,爬向不远处一的颗胡杨。

纵然狐皮挡风,可这样烈的风,吹上一夜,也是要把人吹碎的。

我靠着胡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一夜未眠,我很困,真的很困,但我不敢睡。一路上,一家农户我都不曾碰到过,就像鬼打墙,到处都是漫漫的黄沙,似乎永远也走不出去似的。

时近中午,太阳升到了至高处,晒得沙子直冒烟,大概是这儿太过于干燥,我的鼻子冒出血来,想开口呼吸,可吸进的是沙子和热气,慢慢地,我连咳嗽的力气都耗尽,我怕是要死在这儿了······

君不见,有女行至沙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

耳畔响起临行前,走马川行的唱词儿,如梦似幻。

我的身体瘫在一片流沙中,慢慢地向下陷。

果然,那些不能荣归故里的人,最终都是要客死他乡的。

“风。”

闭上眼睛,我轻轻地唤。

“白笙笙!”

远远地,我仿佛真的听到了天籁之音,魔怔了不是?

眼前蓦地晃过一个模糊的人影,我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沙棘的味道。

一股清凉之意,沿舌尖缓缓渡入口中,顺喉而下,直入肝脾,我感觉自己被人从沙堆中一把捞出,而后便浑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