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伊兹拉岛上有个名为卡米尼的村庄,村上有一家迪米特里酒馆,而他就坐在酒馆露台边缘的木桌旁,右耳别了一小撮野生薰衣草——这是他来时路上费了好大劲儿采的。与桌边人谈话的间隙,他会时不时把薰衣草拿下来,轻轻嗅几下,随即又别回耳畔。在他右手边,一根橄榄木手杖斜靠在桌旁,手杖的顶端是一段用白镴雕刻的女像柱——刻的是卡里埃(Karyai)少女的形象。卡里埃位于伯罗奔尼撒半岛,是一座古老的村庄,那里的神庙供奉着阿尔忒弥斯女神[1]。他走起路来步伐缓慢却十分稳健,本不必借助手杖,可即便如此,他不管去哪儿还是会把手杖随身带着。因为这根手杖是一个标志,是他年龄的象征,亦是对他过往岁月的表彰。在古希腊语中,“手杖”(cane)一词还指士兵与敌人搏斗用的棍棒。不过,他的手杖以婀娜的美女为柄,似乎有几分量身定做的意味。毕竟他年轻时对美女的品位之高可是出了名的。
我坐在遮阳篷下读着一本《幸福的艺术:伊壁鸠鲁的教导》,并冲他点了点头。他微微侧着布满白发的头,颔首回应,样子既高贵又和蔼。和我打过招呼后,他又继续与友人聊天。他叫塔索,今年72岁,我与他已相识多年。
尽管脸上和脖子上的一道道深纹显露出他的年纪,但塔索依然是当地出了名的美男子,年迈的美男子。人们称赞他“脸上映出了岁月”。法国哲学家阿尔贝·加缪在他的小说《堕落》中写道:“唉,人到了一定的年纪,都要对自己的容貌负责。”他也赞同相由心生的观点,声称人的相貌来自他所做出的选择,以及这些选择所带来的经历。伊兹拉岛上的人都说,一个历经风浪的人,晚年时能从相貌上显露丰富的阅历。塔索用历练换得的容貌,透出一种不加雕琢的美,而这种美,反过来又诠释了他完满的人生。
我侧耳偷听塔索和同伴们的谈话。他们习惯并排而坐,朗声交谈,所以想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并不难。尽管我只会基本的希腊语,但也能理解谈话的大意。他们从我来之前就开始讨论,并将一直讨论到太阳从大海彼端的伯罗奔尼撒半岛落山为止。他们兴高采烈、漫无目的地聊着,内容大多是日常琐事。他们讨论了今天非比寻常的曚昽日光、码头市场上摆奶酪摊的新店家,谈到了他们的儿孙以及雅典政事的情况,等等。有时,其中一个人会讲述自己从前的经历,而且往往是炒冷饭。谈话间隙,他们会眺望伯罗奔尼撒海峡,一言不发,悠然自得。
我回到这个希腊小岛是想寻求某件事情的答案:现如今,我已步入晚年——73岁了——我想找到现阶段最令人满意的生活方式。在希腊度过的那几段漫长的时光——总共该有几年了吧——让我相信自己或许能从这里老年人的生活方式中找到一些头绪。我时常会想到伊兹拉岛的那些老人,想起他们对于自身人生阶段那种非比寻常的满足感。
我漂洋过海时还带上了好些哲学书,其中大部分是古希腊思想家的杰作,也有20世纪存在主义者的作品,加上其他一些我喜爱的书籍——因为我觉得或许自己也能够从这些书中找到如何解答我疑问的蛛丝马迹。自读大学到现在的五十多年里,我一直对那些大哲学家口中所说的如何度过令人满意且有价值的一生怀着历久弥新的兴趣。我记得其中几位还就如何安度晚年提出了一些新奇的想法,不过因为当时年轻气盛,怀有壮志雄心,更别提还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和一头茂密的秀发,所以那时的我对这个话题并不特别上心。但如今,一想到古希腊哲学家当初就是在这片礁石围绕、日光照耀的土地上百家争鸣,我就觉得在这片土地上拜读他们的大作是再合适不过了。
我之所以萌生这次旅行的念头,并不是某次生日时的突然顿悟,也不是无意间瞥见镜中的自己而大惊失色。理由其实挺平淡无奇的——我是在看完牙医后做的决定。纳赫特医生先是在我嘴里戳了个遍,然后认真地告诉我,我上了年纪,下颌骨自然萎缩了,下面一排牙齿要全部拔掉,并植入假牙。若不这样,那就只能戴假牙套了。要是戴假牙,那我就再也吃不了牛排和猪排了,而且会常常遇到令人尴尬的情况——假牙突然从嘴里脱落,上面还粘着些东西(比如太妃糖)。这还不算最糟的,更糟的是,我的笑容将会变得僵硬,一看就是个上了年纪的人。我毫不犹豫地在植牙手术单上签了字。
回到家,我查看了一下植牙的日程安排:至少要去看七次口腔外科。虽然植牙一般采取就近原则,但离我最近的口腔诊所驱车也得花上个把小时。整个治疗过程要耗费将近一年。匆匆浏览网页后,我又得知,每次看完牙医之后都会痛上好几天。这样,每次植完牙的疼痛期加在一起,也得有好几周了。而且,在此期间除了婴儿食品,我什么都吃不了,更别提我为此还要花掉好几千美元。这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吃猪排?为了不碰上假牙脱落的尴尬状况?为了笑起来更年轻?
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之所以立刻决定进行植牙手术,无非是因为可能出现的假牙脱落的尴尬局面以及笑起来显老的窘相。但眼下,这些对我来说意义并不大。就现阶段而言,我人生的真正价值并不在此。我一个七十出头的老人,是否真的在意自己在世人面前笑得既老态又蠢笨?更关键的是,近年来我原本清晰的头脑以及还算灵活的身体正和我的下颌骨一样飞速衰退,牺牲一整年的时间定期看牙医,真是我想要的吗?
这不是我想要的。一旦有了这个领悟,我想都没想就加入了当下的潮流:将生命的活力延续到原本被称为“老年”的岁月中。我无意间加入了这一潮流,不满足于外在的打扮,努力提高我对余生的满意程度。我开始学习模糊数学。我染上了一种拒绝接受现状的流行病。由于未曾察觉到这一点,我习惯性地选择了我认为“能让我显得年轻的植牙手术”。
一种新出现的老年信条席卷了整个社会。有人哪怕只是在不经意间提到自己上了年纪,马上就会有人反驳她“你哪里老了?你这不风华正茂呢”;会有人告诉她“70岁不过是新一轮的50岁”;还会有人劝她不能“服老”。
这个信条鼓励我这般年纪的人继续为自己设定新的目标,向前冲锋,迎接冒险,为了自我提升制订新的计划。我们被告知药物能够有效延长人的寿命,因此,我们将获得前所未有的机会——能将青春无限延长。因此,如果我们向老年投降,那就太傻了,甚至可以说是懦弱的表现。
我周围许多同龄人依旧在做年轻时的工作,往往比之前还要努力。另外一些人,背着《死之前必去的1000个地方》东奔西跑,领略异国风情。还有些人报班学法语会话、培养慢跑的习惯。甚至还有人通过做整形、打激素来保持年轻。我的一位朋友在年近七旬的时候,不仅做了面部拉皮,还做了隆胸手术。一位和我同龄的男士告诉我,他在使用睾酮贴片和吃了药效长达三天的希爱力[2]之后,感觉自己又是那个年轻小伙儿了。“青春永驻”是我们这一辈的“主旋律”,而我,不经意间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青春永驻”行动的号召力不可谓不大。既然青壮年的岁月总体上还挺令人满意,那为何老年就得画上休止符?何不让美好的事情延续、延续、再延续?
然而,我并不能完全接受这种关于老年的新哲学,而我对于植牙手术的预期促使我反思:这都是为了什么?我在想,如果我踏上了时下流行的既定道路,可能会与某些意义重大的东西失之交臂——我会拒绝一生中独一无二的宝贵阶段。对于从延长后的青壮年直接进入大限将至的老年(年老体衰、朝不保夕之时),我有种挥之不去的不安。在深思熟虑之后,我认为,一旦走上这些既定的道路,我可能将永远错失真正能安享晚年的机会。
问题是,我不能完全肯定怎样才算是真正的老人,真正的老人该怎样生活,但凭直觉来讲,我知道我需要开始(老人的生活)。起码我认为,真正的老人对自己是诚实的,他清楚地知道他的余生还剩下多少理智清醒的日子。他会想以最恰当的方式充分利用这段时间。我还猜想,他可能知道,对他而言,人生的这一阶段将拥有前所未有、意义重大的可能性。
但除此之外,我只剩满心的无解。这就是我会带着整整一行李箱的哲学书重回这座希腊小岛的原因所在。
塔索的一位同桌好友让迪米特里再上一瓶松香酒[3]和几碟开胃菜——橄榄、葡萄叶包饭、酸奶、黄瓜、和搭配的蒜泥蘸料等。为了方便取食,他们换了位置,围坐在桌边。我没看到迪米特里给他们账单,也不认为他会这样做;他们几个走的时候会留几个硬币在桌上,算是付了“老人价”。塔索从口袋里拿出一副扑克牌,开始和同伴们打“普瑞发”[4],他们就爱打这种牌。四人中有一个人没参加,坐在一旁看他们打,还不时插上两句俏皮话。
看到这里,我低下头,继续读起手中这本关于伊壁鸠鲁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