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初夏的S市温暖潮湿,傍晚时分迎来了春天以来又一场雨水。南方的雨和北方不同,看似缠绵温柔,却来去匆匆,时下时停,好似怀春的少女,一天里都没有个准脾气。
宁诺拎着行李箱跟在欧驰身后,身边跟着帮忙打伞的酒店工作人员,落脚在赵氏在S市开设的平安酒店。
名为宵夜实为晚餐的一餐饭,吃的着实有些敷衍。赵家没人出面接应,酒店特供的菜品虽然精致,两人却都吃的有些心不在焉。欧驰是典型的北方人,南方菜几乎每道都要带点甜味儿,且每盘菜量都小小的,夹两筷子就没,本来就吃不顺口,再加上下飞机后接到家里来的一个电话,心里憋着事儿,吃饭时又没有外人在场,情绪难免有些外露。宁诺则因为几年没尝的熟悉滋味勾起了思绪,想起不少幼时的事,开始还吃着鲜甜,到后来几乎是满嘴酸涩,哽噎在喉,好像又吃到头天晚上那种难以下咽的酸苦米粒。
欧驰喝了一口温热的米酒,抬头打量对桌的女人。这场雨追着他们从B市一直下到S市,天气不好导致飞机晚点,也就错过了和赵家人的会面。他当时心里想着事儿,走路时干脆把人丢在后面,两人进酒店把行李放在房间,直接下楼用餐,也没顾上梳洗。他一个男人倒无所谓,步子迈得大走得也快,根本没淋着什么雨。
宁诺就有点惨了。
头发梢现在还滴滴答答往下落着水滴,淋湿了半边肩膀和手臂。不知道是淋雨着凉的缘故,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日光灯下她的脸和唇没有一丝血色。
她本来就是细眉细眼的清淡容貌,当下这副有些狼狈的样子,平添几分从前鲜有的荏弱,眉眼间仿佛笼罩着一层薄雾,鼻尖微红,唇瓣轻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自己偷偷哭过。欧驰眯眼打量着她的五官,宁诺本人依旧浑然不觉,埋头在那里有一口没一口的扒拉着饭粒,面前的几盘菜根本没动过。
欧驰微微皱眉,拿过她旁边的空杯,为她斟了半杯米酒。酒杯就放在她拿筷子的手旁边,宁诺却一点觉察都没有,欧驰目光微闪,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鸭肉送到她碗里。
宁诺被凭空出现在眼前的食物吓了一跳,迅速回神,抬头就看见欧驰眉心微拢,面上的神情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一个白天的时间,宁诺的思绪已经沉淀不少,内心那把熊熊燃烧的火焰,不用添柴,也即将长长久久的燃烧下去。心中主意已定,再与眼前这个男人打交道的时候,宁诺的思绪已经清晰起来。所以惊吓归惊吓,她很快又恢复了之前那种平淡之中略显腼腆的样子。
“对不起,我刚刚又走神了。”
“是不是吃不惯这边的菜?”
宁诺轻轻摇头,温声回答:“还好,就是口味偏甜。”
“你一口都没碰,这叫还好?”欧驰一针见血,戳破假象。
宁诺唇畔含笑:“boss你不也是一样。”
欧驰定定看住她,棕黑色的眼眸中,某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光亮飘忽不定,过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从椅背上捞起外套,朝宁诺一招手:“走。”
宁诺下意识的看向桌上碗碟:“可是……”
“吃都吃不下的菜还有什么可看的!”欧驰拉着她的手腕径直往外走,路上接连碰上几个服务生,走到外面时正巧遇上大堂经理快步奔过来。三十来岁的男人,一边用白手帕擦拭着额头,一边朝两人微微躬身:“欧先生,这么快就吃好了……”
“不好。”
欧驰直白的评定让男人愣在当场,宁诺却险些笑出了声。尽管之前宁诺就多少已经猜到,这男人的家世背景不一般,可在众人面前,欧驰一直都是沉稳睿智的,难得见到他闹少爷脾气的一面。一脸冷峻紧抿着唇,张口就说出让人下不来台的话,这样不像欧驰的作风,反而让他比平常更真实了。
男人擦额头的动作更快了,这次宁诺时真的看清对方额头滚落的巨大汗珠,男人点头又哈腰,脸上的表情像哭又像笑:“欧先生,有什么招待不周的您尽管说,我们让他们改,立刻就改!”
欧驰面无表情,拽着宁诺继续往大门方向走。男人慌张的追在后面,又不敢大声吵嚷,只能压低声音挽留:“欧先生,欧先生……”
两人走到旋转门前,正巧从外面走进几个人,一溜儿的西装革履,皮鞋锃亮,个个领带打得一丝不苟。走在最后面的是一个身穿白色三件套的年轻男人,头发削的很短很薄,身材高大挺拔,一双微眯的凤眸让人印象深刻。看到欧驰和宁诺两人的时候,男人没有任何意外的弯唇一笑,张口就道:“欧少,听说飞机晚点,我这就先出去办了点儿事儿,怎么才刚来,又要走?”
欧驰朝对方微一颔首,乍看平静实则冷峻的脸色没有丝毫缓和:“赵先生。”
男人如炬目光从欧驰跳跃到一旁的宁诺,弯着唇朝她伸出右手:“想不到欧少手底下还有这样的美女,鄙姓赵,幸会。”
眼前这男人外貌出色气势迫人,说话却忽而京腔调侃忽而彬彬有礼,宁诺不动声色的比较着他和年轻时候的赵玉笙,轻轻一握对方伸过来的手:“赵先生过奖,我是宁诺。”
男人的手在宁诺指尖停留了好一会儿,收回手的同时又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是我疏忽了,光告诉美女我姓什么,我全名赵书廷。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多,大家以名字相称就好,用不着这么客气!你说我说的对不对,欧少?”
不知道怎么的,今天欧驰的话格外少,从下飞机起就没有过好脸色。听了赵书廷不阴不阳一串话,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淡淡的一点头。
宁诺静静观察着眼前的年轻男人,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十几年前的一幕。那时宁诺还不到七岁,赵玉笙一个月都不定回一次家,别墅里从早到晚都很安静,母亲教自己识字的声音不大,却在偌大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门外传来仆人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打扫地板上下楼梯的声响,可还是太静了。所有人都仿佛在刻意维持着什么,掩饰着什么,母亲脸上的笑容却始终温和甜美,仿佛什么都不曾觉察一般。每次宁诺听不明白,或者有什么疑问,抬头看向她的时候,总能看到母亲唇角挂笑看着她,常常用手指描摹着她眉眼的轮廓。
有天楼下响起一阵响亮的汽车鸣笛声。宁诺毕竟还小,即便知道父亲每次回家,都不曾弄出过这种声响,还是按捺不住心里的新鲜好奇,跑在母亲前面奔向楼梯。就那一次,让她见到了那个女人,那个据说多年来一直被赵玉笙放在心坎呵护的女人,还有他们的孩子。宁诺快七岁时,他正是五岁半的年纪。
记忆中的赵书廷,个子小小的,穿着一身三件套的乳白色小西服,唇红齿白的模样,被那个女人抱在怀里,母女俩都是一副不可一视的高傲样子。再后来,自己被仆人抱回卧房,母亲独自一个人下楼,与那对母子打交道。那天在楼下究竟发生些什么,幼小的宁诺自然是不得而知了。不过宁诺记得,那天晚上,在母亲以为自己已经睡着之后,把自己搂到怀里,偷偷哭了好久。没有一点声音的哭泣,可是自己半边脖子和耳朵都沾满了母亲的眼泪。
当时自己还不到七岁,按说很多记忆都已经模糊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有关那天发生的事,从小到大在宁诺的脑海里回放了无数遍,最后竟成了童年记忆里最为深刻的几个片段之一。后来当她长大了,很多事渐渐自己想明白了,宁诺猜想,或许幼时的自己朦朦胧胧的知道,就是那一天改写了自己后来的整个童年,就是那天出现的那对母子,影响了母亲与她的生活轨迹。那个小男孩儿,是爸爸的心肝宝贝,也是妈妈的心头刺。
记忆中那个穿着白色三件套的小男孩儿,渐渐与眼前穿着同样白色三件套西装的年轻男人身影重叠,宁诺回过神的当口,正巧赶上欧驰与赵书廷道别。这种场合,她没资格也没必要多言。所以宁诺乖顺的垂下眼,跟在欧驰身后出了旋转门。
出租车开了大约二十分钟,在一间家常菜馆外面停下来。夜色渐沉,雨已经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草叶味道。餐馆里人不算多,欧驰选了一处靠窗的桌子,径直说了几个菜名,让宁诺照餐单自己点几样爱吃的。
菜上的很快,卖相依旧精致,却没有平安酒店那么夸张。一桌食物说不上是典型的南方菜还是北方菜,甜咸都有,滋味恰到好处。地方是欧驰选的,自然不会错,经过刚才在酒店闹那一遭,宁诺也有了些胃口,一餐饭两人都没怎么说话,面前饭菜很快被一扫而空。
饭后,宁诺小口喝着店家特制的米酒,一边觑着对面欧驰的脸色。
欧驰瞟了她一眼,脸上的表情比刚刚在平安酒店和缓不少:“想问什么,问吧。”
宁诺又喝了两口酒,窗边拂过的风清新湿润,她穿的半袖,本来应该觉得冷的,可不知道是酒意上头,还是心里那把火烧得厉害,竟渐渐觉得脸上手心一起发烫。趁着这股子不得不发的热意,宁诺咬了咬牙,双目直视欧驰,说:“你好像,今天心情不大好……”
欧驰无声的一笑:“是啊。”
放在裙上的手指捻着布料,层层绞紧:“能……说说是怎么回事么……”
欧驰沉默片刻,突然勾唇一笑:“还记得今天在我办公室,你问的那个问题么?”
宁诺心头一跳,不由自主的抬眼望向他,果然,欧驰看她的目光又和上午那时一样,深沉而热烈,让人不自觉的就忘记呼吸。
欧驰唇角勾着一抹有点儿坏的笑,双眼凝视着她,一字一句的重复道:“不信的话,可以试试看。”
如果说赵书廷的压迫是压在面子上,那么欧驰的威慑则直击人心,让人无处遁逃。至少宁诺不会轻易被赵书廷那样的举止吓唬住,而眼前这个男人,只要他想,确实能有让人双腿发软的本事。
宁诺本能的想要避开他的视线,可一想到心中渐渐酝酿成型的那个计划,尤其刚刚欧驰与赵书廷针锋相对的情形,直觉告诉宁诺,面前这个男人太危险,不是她能驾驭得来的;理智却告诉他,想要回敬给赵玉笙一些什么,没有欧驰的助力,光凭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女人,万万做不到的。
怕,还要做;想逃,却不能逃。
当埋在心底那粒种子生根萌芽,冲破土壤,往往当本人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曾经深埋的仇恨已经成长为参天大树,赋予给她常人无法想象的力量。宁诺深吸一口气,微低下头:“我……”
欧驰微微一笑:“不用立刻答复我,只要你明白我的意思就成了。”
宁诺点了点头,有生以来第一次,她觉得点头的姿势如此沉重,而那其中隐含的意义,让人这般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