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羊脂球
7436500000026

第26章 一场决斗

战争结束了,德军驻守在法国,全国如同一个被击败的摔跤手,被压在胜利者的膝下。

头几列火车从破败不堪的巴黎出发,慢吞吞地经过村落和田野,开向新定的国界。第一批旅客能从窗口看到成了废墟的平原和烧毁的小村子。

那些仅剩的房子门外有一些戴着铜尖顶黑铁盔的普鲁士士兵,骑在椅子上抽着烟斗。还有的在那儿做工或说话,像那些人家的一员似的。

经过城市的时候,能看见大队的兵在广场上操练。口令声伴着车轮子的喧哗声传到车里。

杜普伊先生在巴黎被围期间,一直参加国民防护队。谨慎起见,敌人入侵前,他的妻女早已到了国外。现在他乘车到瑞士去找她们。

和善的杜普伊有个大肚子,战争中的饥饿和困苦没有使它缩小一点。以前,他用忍耐和牢骚应对战乱。现在,战争结束了,他正前往边境线,他第一次看见那么多普鲁士人。他又气又怕地看着这些留着胡子,全副武装的人。他的心被一阵爱国热情鼓动,同时觉得需要明哲保身。

车厢里有两个游历的英国人,用安静而新奇的目光四处张望。这两个人也是胖子,在用英语交谈。有时候,他们打开旅行指南高声朗读,想找出记在书上的地名。

列车停在一个小城市的站台上。一个普鲁士军官上了车,他的佩刀碰在客车的踏板上发出巨大的响声。他身材高大,紧紧裹在军服里,满脸胡子。下巴的胡须红得像火,上唇的胡须颜色淡些,向两边翘起,把他的脸分成了上下两半。

两个英国人好奇的目光开始打量他。杜普伊先生像见了警察的小偷,不自在地坐在角落里假装看报。

列车重新启动。两个英国人继续谈天,寻找战场的确切地点。他们当中的一个忽然举起胳膊指着远处的一个小镇。普鲁士军官伸长了腿,身子靠在座位上,用带德国口音的法语说:“在那里,我杀死过十二个法国兵,俘虏两百多人。”

两个英国人很有兴趣,他们问:“噢!那个小镇叫什么?”普鲁士军官答:“法尔司堡。”接着,他又说:“那些法国笨蛋,我狠狠揪着他们的耳朵。”他看看杜普伊先生,胡子后露出得意的笑容。列车继续前进,路过很多被占领的村子。大路或田边,栅栏拐角或酒店门口,到处都有德国兵。

普鲁士军官伸出一只手说:“如果我担任指挥,早就攻破巴黎了。烧光、杀光,法国就灭亡了!”

出于礼貌,两个英国人用英语简单地答应了一声:“噢,是的。”他继续说:“二十年后,整个欧洲都是我们的。普鲁士比任何国家都强大。”

两个英国人留着长髯的脸没了表情,也不说话了。普鲁士军官笑起来。他仰着头嚣张地嘲笑。他嘲讽被人占领的法国,羞辱那些已经倒下的敌人,讽刺奥地利和那些战败者,他嘲笑法国各州无力的抵抗,讽刺法国那些被征调的国民防护队和无用的炮队。他还扬言俾斯麦要用缴获的铁炮造一座铁城。他突然把马靴放在杜普伊先生的大腿上,杜普伊先生把眼睛闭起来,整个脸通红。

两个英国人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了。好像一转眼回到了自己的岛国,远离世界上的喧嚣。普鲁士军官抽出烟斗,盯视着这个法国人说:“您没有带烟吗?”

杜普伊先生答道:“没有,先生!”德国人接着说:“一会儿车子停了,请您去帮我买点烟来。”他又重新笑起来:“我一定付小费。”列车速度慢下来。经过被火烧得面目全非的房屋,很快停住了。德国人打开车门,抓住杜普伊先生的胳膊说:“去帮我跑一趟,快!”一队普鲁士士兵在车站驻防,还有些兵在木栅栏外站着。车头呜呜叫着准备发车。这时,杜普伊先生突地向月台上一跳,跳进另一个车厢里。他的心怦怦地跳着,把坎肩的扣子解开了,喘着气擦着额上的汗。

列车停在另一个车站。那个军官忽然出现在门口,他进来了。那两个被好奇心驱动的英国人也跟进来。

军官坐在法国人对面。保持着笑容:“您不肯替我跑腿?”杜普伊先生回答:“是的,我不想去,先生!”列车又开动了。军官说:“那么,我把您的胡子剪掉,来装我的烟斗吧。”说着,向他的脸伸过手来。两个英国人始终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

普鲁士人抓住了一撮胡子开始拔。杜普伊先生反手挡开,抓住他的脖子,把他摁在座位上。杜普伊先生气得发狂,鼓起腮帮子,睁大冒火的双眼,一只手始终扼住对方的嗓子,另一只手握成拳头愤怒地向他的脸砸去。普鲁士人猛力挣扎着,想去拔自己的刀,想掀翻这个压在自己身上的对手。但是,杜普伊先生用大肚子压住了他,不管打到什么地方,只是拼命地打。血流出来了。嗓子被扼的普鲁士人只是干喘着,他想推开对他痛打的胖子,但做不到。

两个英国人走来仔细看,像要赌一赌他们谁胜谁负。杜普伊先生有些累了。他忽然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坐到座位上。普鲁士人被恐惧和疼痛弄得晕了头,没有再向杜普伊先生扑过来。

缓过来后他说:“如果你不肯用手枪和我决斗,我就杀了你!”杜普伊先生回答道:“如果您愿意,我完全同意。”德国人接着说:“我们马上就到斯特拉斯堡了,我可以找两个军官做公证人。火车离开前,时间还够用。”气愤的杜普伊先生对两个英国人说:“二位可愿意做我的公证人?”他们俩齐声用英语答道:“噢,当然!”

列车停了。没到一分钟,普鲁士人找到了两个军官,他们走到城墙底下。

英国人加快了脚步,他们怕错过时间,不住地看表。杜普伊先生从来没用过手枪,现在站在离对手二十步远的地方。有人问他:“您准备好了吗?”他回答:“准备好了,先生。”他看见一个英国人打伞为他遮阳。有人发令:“开枪!”

不等瞄准,杜普伊先生就信手开了一枪。他看见站在对面的普鲁士人摇晃了两下,接着伸出两只胳膊,直挺挺地扑倒在地上。他被打死了。

一个英国人“噢!”了一声。声音因为喜悦、好奇有些颤抖。另一个英国人始终握着表,这时,他挽住杜普伊先生的胳膊向火车站小跑。

头一个英国人夹紧双臂,双手握拳,用法语喊:“一,二!一,二!”三个人都是大肚子,却排成一排快步向前跑,滑稽至极。

列车开动了。他们终于都跳到了车上。两个英国人同时摘下旅行小帽,一起抛到空中,大声喊道:“嗨,嗨,嗨,万岁!”

他们恭敬地伸出右手和杜普伊先生握手,然后重新在角落里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