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拿着一张单子,愣住。
这是他完全没有预料的的情况,早知道这样,他又何必要隐瞒。
曲清越明明说她是在J城被捡来的,而洛英失踪的地点在B城,地点都对不上,所以他压根没往这方面想。
刚刚还跟表哥通过电话。
表哥同意接手向家产业,表示自己这辈子医治了许多人,也尽力挽救过很多人,可在疾病面前始终是无力的。
想着他之前对这个职业疯狂的热爱,向垣不忍心让他踏足这里。
“你没必要为了向家放下手术刀。”
他劝表哥。
表哥在电话里轻笑,阿布哦画的语气仿佛向垣还是当初那个懵懂的少年,而他一直扮演着大哥哥的角色:“我妈妈拿着就够了。”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跟你无关。”
“……”
随后两人都沉默良久。
表哥决定了的事情,谁也更改不了,向垣知道他的性格,也没再多说什么。
他依稀记得表哥第一次在急诊救活一个小孩后露出的欣慰的笑容。
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想起来另一个孩子。
“表哥。”
他跟表哥之间向来是直呼其名的,但今天,他很敬重地唤了他一声。
“你帮我……最后再救一个人吧。”
“谁?”
“一个孩子。”
一个即使在剧烈病痛中也渴望妈妈幸福的天使。
表哥也没问原因,直接答应下来。
“既然是你求我,那可以当做是我最后一次……有意义的手术。放心,我一定尽全力。”
曲清越到家比向垣还晚。
心情复杂而沉闷,像是一口气喝了太多种类的酒,脑袋昏昏沉沉,似乎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直接步入另一个世界。
“回来了?”向垣在阳台的小茶几上办公,整个人陷在单人椅里,听到动静抬了下头。
“嗯。”她大半天没吃东西,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随后便倒在沙发上。
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眼睛干涩而酸痛。
“越越,今晚有空吗?”向垣斟酌片刻,最终还是开了口。
如果一定要让一个人来说,如果事情的结果一定会让一个人难过。
他希望自己来承担。
不想再让曲清越最后是从别人口中听到的事实。
不想再让她觉得两人之间存在着不信任。
“我今天有点累。是很重要的事吗?”曲清越视线朦胧,听闻又单手撑着沙发,坐起来。
“我今天去了洛老太那里。”
“拿到了一份报告单。”
“你之前……不是说你亲生母亲的住址在洛家吗?”
曲清越从漫不经心的态度转变,眸光落在向垣是眼里,一片模糊。
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她宁愿……
宁愿不是。
“你是洛老太的外孙女。”
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其实,大家一开始的时候,都不知道洛思恒还有一个女儿,是在她跳楼自杀很久以后,偶然发现了她生前写的一封信,准确来说,更像是告别人世的遗书。
洛思恒当时一定如落花纷纷飘落般绝望吧?
跟家里吵架,从法国跑过来,跟一个正在创业的穷小子相爱。
未婚先孕,说好了一起抚养,结果怀胎十月临产了,对方突然不认账了。
那个男人,曲清越的爸爸,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家里人对那个男人的事闭口不提,因为这是当时精神悬于一线的洛思恒的禁忌。
没人敢去刺激她。
洛思恒万般绝望地把孩子生下来,她当时连自己都无法照顾。
突然在她的世界里多了一个生命,每天看着这个小家伙,总能想起那个眉目有几分相似的人,让她过得生不如死。
她在某晚偷喝了酒。
精神恍惚间,出了门。
门没锁。
隔天,清洁工在公园的长椅发现了她,她半个身子都钻在垃圾桶里。
洛思恒的家人远在异国,一直过着孤苦伶仃的生活。
她没敢告诉家里人,她早就跟那个男人分开了。
甚至还生了个孩子。
或许她当时觉得……
孩子在别人手里养大,总比跟着自己受苦强吧。
孩子碰巧在那时被一对夫妇偷走,对方想讹一笔钱,然而洛思恒早已心如死灰。
就在那一天,她回家后,便跳楼自杀了。
以这样一种极其不负责任的方式告别了人世。
不用面对家人的质疑和反对,不用遭受世人的冷眼,不用每天都望着那个早已没有爱的孩子,度日如年。
曲宽厚两夫妇见小孩太可怜,又不忍心再丢弃。
两人当时一直想要孩子,却无奈生不出来。
心想,有个女儿应该也不错。
曲清越就在这对夫妇万般无奈之下,长大。
洛老太得知女儿去世的消息,极为震惊。
之后也努力寻找过那个男人。
结果得知消息时已经太晚了。
男人醉酒,开着摩托在河边飙车,撞死了。
后来整理洛思恒遗物时,看到了那张,证明曲清越来过人世的照片。
之后,便用这微弱的线索,踏上了在全国各地苦苦寻找外孙女的漫长路途。
曲清越沉默着听完向垣讲述的,自己亲生母亲的一切。
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
她有点麻木了。
幻想过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子,也一次次假装说服自己……说不定当时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呢?
可那是一个连自己孩子都能忍心丢弃的女人啊。
自己又该如何为这样一个人开脱?
她心里有成堆的苦涩不知该往何处发泄。
“小时候我还非常狠心地想,她干脆死了算了,这样我以后就不用奔波于找自己的爸妈了。”
“她却……真的死了。”
“死得那样难看。”
向垣胸口堵着一大堆的话,却一个字都发不出声音。
得知向垣这几年其实也一直默默帮助洛老太找孙女时,曲清越也没表现出别的反应。
她太累了。
都不知道该以轻嘲的态度面对这些破事,还是该抱着向垣,委屈地痛哭一场。
“越越,”向垣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世界,“不管你是谁,你叫什么,你永远只是我认识的,我爱的那个女孩。”
“其实我有点庆幸,你没有被他们影响,你成长的很好。真的很好。”
他像个大哥哥一样,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
用最温柔的话鼓励着她。
看着她的眼睛,坚定地告诉她,你并不是孤身一人也不是一无是处。
你成长得很好,恰好都是我爱的样子
他们不要你,不是因为你不好。
是他们不好。
一直绷着脸努力保持平静的曲清越,在听到这一泓温柔后,再也平静不了了。
她哭到昏天黑地,好几次上不来气,向垣一直紧紧搂着她,轻拍她的背,给她顺气。
尽管日后也见过向垣许许多多的样子,听过他说许许多多的温柔情话,可那一晚他的模样神情,细节到眉眼的微弱耸动,细节到声音里的一丝颤抖,都将成为她记忆里最深的根芽。
这事在她哭过以后,也就翻了篇。
毕竟生活还得继续。
煽情就留给晚上吧。
向垣有了私心,若不是收到了洛余恋病危的消息,他宁愿曲清越再晚一点去见家人。
宁愿那晚的事,被永远尘封。
来接两人的是洛余恋的贴身秘书。
他有意无意地提到过,洛思恒生前,喜欢披着一头长发,穿长及脚踝的连衣裙。
洛思恒再怎么作,也是洛老太唯一的女儿,老太太不可能不想念不牵挂。
可曲清越没必要为了让老太回忆起女儿,就改变自己的样子。
天气热,她扎了一个低丸子头,穿着上班常穿的小西装,看上去清爽又干练。
她现在成了公司大火的金牌设计师,在外也要维持好形象。
老大还给她拉了不少品牌的赞助,她也从不缺这样风格的衣服。
好像自己正在渐渐用包装套上保护壳。
再没人能窥探到她的内在,窥探她的小小梦想。
洛家人没剩几个在老太太身边,曲清越来了以后,老太太就把那些人全清了出去。
只留下她和向垣在病房里。
病房一下子安静了不少。
向垣心里松了口气。
还好赶上了。
他答应的事情大多都有把握,都能很完美地完成。
唯独这件事,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每每看见洛老太太想放弃又不甘心的样子,心里总是很不舒服。
却没想到,要找的人竟然就在自己身边,那个跟他朝夕相处的女孩。
老太太细细打量了曲清越好一会儿,眉眼弯弯,神情倒还真与曲清越有几分相似。
眉骨有几分清冷,笑起来却如山泉。
是个温柔的人啊。
“看到你,我突然觉得,辛苦这么多年,也值了。”
老太太语速很慢,却有一种让人想一直听下去的神奇力量。
“我们洛家上下对不住你。不过只要洛家没倒,就一定能做你最坚实的护盾。英英啊,我日子要到了,不能陪着你。知道你有自己的生活,我们不会过多的去打扰你。”
“不过如果你有什么困难,给小秦打电话,他是我秘书,这么多年看他长大,也算我半个儿子了。你大可相信他。”
虽然听到洛余恋唤她“英英”时,表情有些僵硬,但她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站在老太太的立场上,曲清越不敢想象这么多年,她是怎么硬撑着,把家业发展到这里,只为了洛英。
洛英不再是一个空空的名字,现在成了她。
老太太想把剩下的资产都留给曲清越。
向垣之前在心里斟酌过,一旦找到洛英,就把安向集团还给她。
所以对老太太的决定表示默许。
可曲清越,拒绝了。
她声音轻轻柔柔,因为面前有病人的缘故,语气格外温柔。
可那熠熠眸光却暗示着这个人的坚定。
“我母亲没尽到孝敬您的本分,我也没陪伴在您身边过,没有必要我一来就把遗产改动。毕竟我现在还有我自己的家庭。他们对我有养育之恩。”
老太太笑而不语。
看曲清越的目光全是怜爱和赞赏。
最后,缓缓张口:“像我洛家人呢。”
这女孩也就二十多吧,看着有点柔弱,说话却十分干脆。
颇有点她当年的影子。
都是坚强的人。
那也正好省去了矫情。
老太太反而很高兴,她不希望自己走时,身边都是哭哭啼啼的声音。
她打拼了这么多年,最不需要的就是眼泪。
老太太努力抬了下手,最终还是因为虚弱而轻轻抬起一点,又重新落在了床上。
曲清越心领神会,身子前倾,往老太太身边凑了凑。
随后,轻轻抓起老太太的手,贴到自己脸颊边。
老太太眼尾有些湿润,不过她笑得很开心。
温情总是短暂。
见完洛余恋,也算是了了老太太一份念想。
曲清越满脑子都是爷爷临走前,为了见她最后一面,而硬撑着的模样。
心底一阵阵地泛酸。
向垣没直接开车送她回家,他轻轻握着曲清越的手,陪她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听见身边人轻轻的叹息。
“我感觉以我现在的状态,实在不能做一个合格的女朋友。”
“我现在连陪伴你,逗你笑都做不到。”
“甚至会让自己的负面情绪一直影响你。”
她轻轻缓缓地说着,还是那么温柔。
然而她就是用如此温柔的语气,说了最让他伤心的话。
曲清越突然抬起头,眼尾还挂着泪水。
“要不,我们就这么算了吧。”
算了吧。
走到这儿就停下吧。
她真的累了,前方一片白雾,看不到一点儿希望。
没想到这一年,她一连在病房送走了两位老人。
一个自己深爱的爷爷,一个跟她有直系血缘关系的亲外婆。
“越越,你先冷静一下,我以为我们能走很远的。在你心里……给我留一个位置好吗?”向垣喉咙干涩,他一天没喝过水了。
从早忙活到晚。
曲清越不忍看他的眼睛。
“就先分开一段时间吧。”她别过头去。
“等我理清思绪,再来找你。”
“……”
身边是长久而压抑的沉默。
甚至能听到心碎的声音。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两人站在路灯下,谁也没动。
逆光看不清向垣的表情。
只能看见他的双目蒙上了一片模糊的光。
“好。”
他等她。
等她回来。
她一定会回来的。
当晚回家,曲清越就开始收拾行李。
她想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她,她也不熟悉的地方。
想变成另外一个人生活。
可行李收拾到一半。
她呆坐在地板上。
根本不知道能去哪里。
她现在很不冷静。
这个时候是最不应该做决定的时候。
翻找时,从某件上衣口袋里掉出一把银色的小钥匙。
回忆汹涌如潮水,让她差点溺亡。
向垣办公室的钥匙。
那时候她跟他一起共事。
那也是为数不多的,单纯的快乐时光。
她紧紧握拳,又松开,不顾这金属块硌得她掌心红了一片。
随后,开门,下楼。
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走在街头。
这个时候总是很热闹。
路边摆起了各式各样的摊子,夜晚人群络绎不绝,兴奋的小孩子不顾家长的叫喊,到处乱窜,撞到一对正在拍照的情侣。
文艺青年举着单反,想要把河对岸的辉煌夜景拍摄下来。
曲清越沿着河走,河的两岸似乎复制着同样的繁华,灯如瀑布般从大楼顶端倾斜而下,一束束光柱甚为壮观。
河上的游轮一辆接着一辆巡回,上面坐着满满的人。
她差点忘了,此时正是学生们考试结束后的旅游胜季。
她在一个卖小物件的摊子前停下。
“阿婆,可以帮我把这个串成项链吗?”
眉目慈祥的阿婆眯着眼睛,接过曲清越手里的那把钥匙。
“丫头怎么拿了把钥匙。”
曲清越解释:“这把钥匙的主人对我来说有很重要的意义。”
“恋人?”
曲清越默认。
阿婆心灵手巧,很快把小巧的钥匙做成了一串项链,还细心地雕刻了一团玫瑰。
在把手的位置还替她镶嵌了一枚红宝石。
“恋人的话……得好好守护住。”阿婆把项链还给她。
曲清越付了钱,直接把项链戴在了脖子上。
【我把它带在身上,也许某一天,你会记得你还在我这儿,留了一把钥匙。】
她想。
曲清越又从便利店买了一个饭团和几听啤酒,坐在河边的石阶上喝。
吹着晚风,听身后的小哥哥弹吉他。
也不知是不是凑巧,吉他小哥总是在唱一些伤感的歌曲。
他的吉他弹得不是很熟练,但声线意外地干净好听,曲清越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沉醉在晚风中。
夜色渐浓,最后河边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散步逛街的人在这个时候大多都回去了。
三三两两路过的也只有刚玩尽兴的游客。
身后的小哥哥突然叫住她。
“你要不要点首歌?这是我今晚唱的最后一首。”
那一刻脑海中闯进的歌词,只有那一首歌。
“你会唱……迟迟吗?”
小哥突然笑了,声音舒朗,他点点头:“很巧,我会。”
他低下头,没一会儿就开始弹唱起来。
这首歌是钱雨灿推荐在微博里的,灿灿姐是老薛的死忠粉,每次老薛开演唱会,她都使出毕生最大劲头去抢票。
然后没一会儿哭着打来电话。
【呜呜呜我手速还是比不过那群疯婆娘……】
“熙熙攘攘,天越亮越紧张
还没到场,似你平时一样
人来人往,我等你逆着光
出嫁衣裳,配你爱的淡妆
我百计千方,怕美梦不长,笑我请,当场
都沸沸扬扬,你一定在彩云上
耳朵先撒了谎,是你靠近的声响
来探我梳妆的模样,我着白纱登场
和你希望的一样,我走的很慢
像你在对面一样……”
曲清越红了眼,不过在别人面前,还是没有哭下泪。
心脏酸涩肿胀,有太多情绪想要喷涌而出,可都被她死死压着。
【向垣,能让我披上婚纱的,这辈子只有你。】
【如果不能,我宁愿一辈子都不穿婚纱。】
她出门时没看天气预报。
小哥哥唱完最后一首歌,拍了拍她:“一会儿要下雨了,我先走啦。祝你今晚有个好梦。”
“你也别待太久了,快回去吧。”
曲清越像没听见一样,依旧坐在原地发着呆。
雨到来的时候毫无预兆。
冰凉的雨滴打在她头发上、脸上、手背上。
让人都来不及闪躲。
她越发难过,站起身,朝路边走。
几乎是走一路哭一路的。
风在这时候却不懂得怜惜人,带着大片的雨水直接扑到她脸上。
已经分不清是流泪还是淋雨了。
她坐上一辆车,叫司机沿城开,随便开。
司机大叔见她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挠了挠头,悉心开导。
“姑娘怎么了?不开心?”
曲清越沉默许久,才低低吐出一句:“失恋了。”
她这状态,跟失恋没差。
司机师傅顿了顿。
像是被这话勾起了一些回忆。
接着他又开口,不过说的是自己的事:“我家里啊,也有个跟你年纪差不多的女儿。”
“总是为了个黄毛小子不顾一切。”
“我跟她妈劝了几次,不肯听。跟她吵过,重话也甩过,都没用。”
“有次她突然回家了。肿着一双眼睛,像个被丢在路旁惨兮兮的小狗。”
“她当时的状态跟你很像。其实我还是不太理解,既然分开了就不爱了,为什么还这么难过?”
“难过的像是自己要死了一样……”
最后一句话尾音还没落,曲清越猛得呜咽起来。
那是因为……
分开了,也依旧爱惨了他啊。
见她哭得越来越猛烈,几乎要把一切伤心事都融进眼泪里,伴着这场瓢泼大雨,一倾而下。
司机师傅也不再劝了,只说:“行,今天有人陪我熬夜了。”
“姑娘你坐稳了啊,我带你沿着河边兜兜风。”
不知过了多久,她似乎睡了一觉。
又似乎在梦里。
下车的时候,雨已经渐小。
司机师傅还不忘叮嘱她:“快回去暖和暖和吧,别为了一个人,连自己小命都不要,记住哈,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家里的灯还开着,她走得太匆忙。
意外的,没有那么的冰冷。
看在摊开在地上收拾了一半的行李,她又默默地,把东西收回了柜子里。
对啊,要记得答应爷爷的话。
好好吃饭,好好休息。